趙俊林被關進了一個窄小的屋子裡,裡面潮濕,充滿了霉味,趙俊林依著牆蹲了下來。過了好長時間,門又被打開了,一個士兵背著槍,把他帶到一間大屋裡,迎面的大桌子背後,坐在一位戴著軍帽,穿著制服的軍官,正在喝茶。旁邊的桌子後面,坐著一位年輕人,面前放著紙和筆,是在準備做記錄的。趙俊林知道這是來審問他了。
士兵把他按坐在一張木椅子上,然後背著槍站在一邊,雙腳併攏地說:「報告長官,****俘虜押到。」
長官拖著腔調問趙俊林:「你叫啥名字?」
趙俊林說:「王磊。」趙俊林報了一個假名,以便掩護自己。
「你是幹啥的?」
「在八斗做生意的。」八斗是一個集鎮。
「做生意?那怎麼和共產黨在一起了。」
「長官,現在不太平,原不準備出來的,但我母親生病了,多次來信催我回家看看,說臨終前要看我一眼,好閉目。我就咬著牙出來了,路上遇到了共產黨的游擊隊,游擊隊裡有一個戰士和我老鄉,就與他們一起同行了。」趙俊林看著坐在桌子後面的長官,長官抬著頭望著他。趙俊林胸有成竹地說,這都是他在路上想好了的。
「把他的鞋子脫下來我看看。」長官陰陽怪氣地說。
旁邊的士兵走過來,彎下腰,把趙俊林腳上的鞋子脫了下來。趙俊林知道,這是國民黨審查的一種方法,因為共產黨軍隊長期走路,腳上沒有泡的,只有厚厚的繭,而趙俊林的腳上卻有幾個黃豆粒大小的血泡。長官走過來低下頭看了一下,沒有作聲,又回到了座位上去了。
「你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怎麼穿著****的衣服?」長官沉默了一會又問。
「天冷了,游擊隊裡的小老鄉給了我一件衣服擋擋寒,我就穿在了身上。」
「你回家怎麼不走直路,繞著彎子走?」長官站在地圖前看了好大一會,然後轉過身來問。
「走直路,怕土匪,所以跟著游擊隊走,覺得安全。」
趙俊林回答的都在情理之中,長官納悶起來,難道眼前這位真的是商人。
審問草草地結束了。
長官站起來,對士兵說:「把他帶走。」
趙俊林被帶了回去,鬆了綁。過了兩天,士兵來把他帶到一個大屋裡,這裡坐滿了人,主席台上,有一個軍官在訓話,意思是說,前線正在和****作戰,人員短缺,這些青年人,都將分到部隊裡去了,將來就是一名軍人了,要為黨國效勞。
訓話後,開始學習軍隊紀律。
中間休息時,趙俊林觀察了一下,這裡約有百十人,年齡不整齊,有的年齡大些,沉默寡言,唉聲歎氣,有幾張年輕的面孔顯得很活躍,對軍人的生活充滿了新奇。還有幾張老油條的面孔,嬉皮笑臉的,趙俊林還看到幾張娃娃臉,他們穿著單薄,瘦弱的身子,說話的嗓音還處在青春變聲期。
晚上,趙俊林被安排睡到大通鋪裡。
幾天的學習,趙俊林摸清楚,這些人,有不少是國民黨拉夫來的,有一部分是當地的土匪,被俘虜後,自願加入國民黨軍的,可以說是一群烏合之眾。
三天後的早晨,這批人被押著上了幾輛軍用卡車,卡車是布篷子的,沒有一個窗戶,卡車顛簸著上路了,開了不久,就有人開始暈車嘔吐了,空氣裡充滿了一股難聞的酸味。車子是晚上停下來的,大家從車子上疲憊地下來,在朦朧的光線中,趙俊林看到一片平房,來來往往都是穿著制服的軍人身影,門口站著崗。趙俊林判斷這是國民黨部隊的一個營地。
這批人拉到這裡後,發下部隊的制服和帽子,開始了正規的學習。每天一大早起來跑步,做操。吃過早飯後,開始練習實彈射擊。
這天吃過早飯,大家來到操場上排好隊,教練把趙俊林從隊列中叫了出來,然後,讓他跟一個通信兵走了。
趙俊林走在路上就納悶,這是讓他去哪裡?
士兵在前面走,趙俊林跟在後面,他們來到一排紅磚瓦房前,士兵推開門,立正,報告:「報造連長,你要找的人帶來了。」
連長穿著皮靴,站在牆上的地圖前看,他轉過身來,看了一眼趙俊林,又繼續看地圖。趙俊林坐在椅子上,望著這個連長,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啥藥。
過了一會兒,連長才來到趙俊林跟前,對他說:「我們從轉過來的信息中,知道你是一個商人,有文化,從今天開始,你不用軍訓了,去和司務長把廚房搞好。」
趙俊林這才放下心來。
士兵把趙俊林帶到廚房,介紹給了司務長。司條長是一個胖子,身上圍著一個大圍裙,肥胖的臉嘟著,沒有一絲笑容,埋頭在熱氣騰騰中忙碌著。
晚上,趙俊林就搬到櫥房來住了,食堂旁邊有幾間平房,一間是儲存食品的,司務長和趙俊林各住一間。
第二天,趙俊林還在熟睡中,司務長就喊趙俊林起床了。司務長對他說:「我們要起早去買菜,去晚了,買不到好菜了。」
營地裡靜悄悄的,只有門崗亮著燈,司務長和站崗的哨兵打了招呼,出了院門,外面就是空曠的田地了,兩個人在黑暗中走著,走了一里多路,就到了一個鎮子上。沿著一條狹窄的街道走,街道黑洞洞的,兩邊的人家都關著門,有一兩戶賣早點的店舖,開了門在生爐子了。走過街道,一拐彎,進了一處大棚裡,這裡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買賣的呦喊聲此伏彼此。
司務長與這裡的許多攤鋪都熟悉,他一來,許多攤主就主動招呼他,司務長一邊應著,一邊往前走,待一個市場看完了,司務長心中也有了數,他蹲在攤子前,看菜的成色,然後討價還價。
司務長買好菜後,趙俊林按照要求給人家結賬。
買完菜,天已大亮了,兩人往回走,還沒到營地,遠遠的就聽見裡面的士兵們出操的口號聲了。
兩人忙過早飯後,就是一段長長的時間了,趙俊林開始算賬,司務長站在一邊和他對賬單。
司務長坐在趙俊林的對面,看著趙俊林把算盤珠子拔拉得啪啪響,佩服不得了,他說:「我們部隊裡的兵部是拉壯丁拉來的,沒什麼文化。我也是一個大老粗,這次碰到你這個文化人了,了不起。」
趙俊林說:「我們做生意的,不會這個還行。你把菜燒得那樣好,我也不會哩。」
司務長說:「唉,你別看這些兵娃子們,要給他們吃好,他們上了戰場就不一定能回來了。這些年,我見的多了。」
幾天下來,兩人熟悉起來,說的話也多了起來,趙俊林感到這個司務長還是挺善良的。
一次,司務長問趙俊林:「你是一個做生意的,怎麼跑到這個鳥軍營裡來了。」
趙俊林就按照事先計劃的經過,給司務長說了。司務長聽了,唏噓不已。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出門真不容易,那你在這裡,城裡的生意怎麼辦?」
趙俊林歎了一口氣說:「這年頭還想啥生意呢,能把命保住就行了。我娘還不知道可在世了哩,老婆孩子還不知道我的死活哩。」
司務長也同情地說:「等世道太平了,我們都回家去。我也不想在這個鳥部隊裡干了,我干夠了。」
趙俊林說:「現在你是大哥,我們回去了,我還喊你大哥。」
兩人的感情漸漸深厚起來,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從司務長的口裡,趙俊林知道,這兒離寧州市很近了,只隔一條江。趙俊林想起皖北特委在寧州市活動的消息,他的心裡動了一下。
再去菜市場買菜時,趙俊林就對那些漁民關注起來。
他終於物色了一位老漁民,這位老漁民叫老李,人很憨厚、質樸,臉上滿是風裡來雨裡去留下的刻痕。他打的魚又大又多。每次司務長買他的魚,趙俊林都暗暗地給他多算一點,老李也心領神會,對趙俊林充滿了感激之情。
有一次,司務長買完魚,趙俊林趁機與老李搭訕起來。
「老李,你打的魚怎麼又大又多?」
老李拾著漁筐說:「哈,不到大江中間去,哪能打到魚。」
「到大江中間去打魚不危險嗎?」
「當然危險,經常有小船在江裡翻了的,但我家世世代代打魚的,有經驗了。」
「有時間我跟你去江上玩行嗎?」
「好,我家住在李老莊,就在江邊上。」老李直起腰來。
司務長在前面又買好了菜,喊趙俊林趕快過去付錢,趙俊林走了,但老李說的話,他記住了。
不久,趙俊林生病了,發著高燒,這下子可把司務長急死了,他找到軍醫,叮囑一定要盡快把趙俊林的病看好。
司務長每天來給趙俊林送水,看著這個年輕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心裡很同情。心想,他可不是受罪的人,他這是落難了。
兩天後,趙俊林的燒退了,但他的身體很虛弱。司務長精心燒了糖水雞蛋,補補他的身體。
晚上,兩人坐在一起聊天,司務長說:「你這幾天發燒,講了許多胡話,可知道?」
趙俊林心裡驚了一下,莫不是暴露了身份?他漠然地說:「我哪知道?」
司務長停了停又說:「你在不停地喊你娘。」
趙俊林心裡踏實下來。
司務長說:「我看你這次病得很厲害,現在,你身體好,想不想回家去看看?」
趙俊林說:「想,但走不了。」
司務長回屋去,一會兒拿來一個紅本子,對趙俊林說:「這是特別通行證,費了好大的勁,找部隊裡的人批下來的,準備留著自己回家用的,現在給你吧。」
「給我了,你回家怎麼辦?」
「我再想辦法。」
趙俊林看著站在眼前這個胖胖的老大哥,眼睛裡充滿了感激。
司務長說:「你明天吃過飯走,那個時候部隊管理鬆些。」
「不會牽連你吧。」
司務長沉默了半響,然後堅定地說:「不知道,但我在這兒人熟,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吃過飯,趙俊林拿著特別通行證大搖大擺地出了門,然後,就去李老莊找魚民老李去了。
老李在家補魚網,一張魚網,高高地掛在樹杈間,展開來,像一幅巨大的翅膀,老李坐在網下,梭子飛快地在魚網的破洞中穿來穿去。
趙俊林喊了一聲老李,老李直起身來,看到是趙俊林來了,很高興,忙停下手中的活,把他讓進屋內,趙俊林就把自己想渡江去寧州市的想法告訴了他。
老李想了想,說:「不好走,江上白天黑夜都有國民黨的巡邏艇。」
趙俊林看到老李為難的樣子,感到很失望。但他在心裡碼算過了,老李是最佳人選,如果老李不願意去,就找不到人了。趙俊林誠懇地說:「你要是不願去,就算了,我另找人吧。」
老李撓了撓頭皮,感到拒絕他不好意思,說:「晚上,我們試試看吧,如果不行再撤回來。」
聽說老李願意,趙俊林放下心來。
傍晚,老李從家裡拿了一盒土香,夾在腋下,要帶趙俊林去土地廟燒香。
趙俊林笑笑說:「燒香幹嗎?」
老李認真地說:「我們夜裡渡江,要請菩薩保佑的,這是我們魚家的風俗,下江都要去燒香的。」
為了尊重魚民的習俗,趙俊林跟著老李去了。
土地廟在江邊的一處高坡上,一個窄小簡陋的小瓦房裡,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一個木雕的牌位。老李把香點燃了,放到檯子上,然後,雙手合十,默默地念了幾句,跪到地上磕了三個頭。趙俊林也學著他的樣做了。燒完香,兩人來到江邊,江水寬泛地流著,輕輕地拍著江岸。
老李說:「今晚江上風浪會很大的。」
趙俊林感覺了一下,只有細細的風從臉上輕輕的拂過,說:「現在不是沒有風嗎?」
老李說:「江上無風三尺浪,到了江中心風就大了,我們打了一輩子的魚,對江的脾氣熟透了。」
趙俊林信服地點了點頭。
晚上,老李讓老伴燒了幾個好吃的菜,和趙俊林吃得飽飽的,天黑透了的時候,老李帶著趙俊林來到江邊,把小木船解開,開始渡江。
江面上黑糊的一片,只看到船舷邊的水,渾濁的,靜靜的流淌,老李划著槳發出輕輕的嘩嘩聲。
趙俊林坐在船艙裡,江面上的風吹過來,身上冷得一陣發緊,波濤果然大了起來,他擔心老李會不會迷了方向。
趙俊林說:「老李,這是不是在向對岸劃?」
老李笑著說:「你放心,我劃了一輩子船,眼閉著也知道劃向哪裡?」
過了一會,遠處忽然劃過一道光柱,江面上響起了機器的隆隆聲。老李說:「不好了,巡邏艇來了。」
趙俊林緊張地問:「怎麼辦?要不要往回撤。」
老李停下槳,說:「不能往回走,已經到江中心了,你坐著不要動,我們的船小,江面大,我們躲躲看。」
巡邏艇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光柱也越來越強烈,藉著射燈的光柱可以看到前面江水的洶湧。
一個浪頭打來,小船隨著波濤沉下了谷底,然後又被浪頭托舉起來。兩人伏下去,老李穩著槳,盡量把船順著波浪的谷底躲避。小船有時在波濤裡,有時在漩渦裡,像一片樹葉搖晃,顛簸,浪花拍打過來,兩個人的身上很快就潮濕了。
巡邏艇上的隆隆聲越來越清晰了,燈光從遠處劃著軌跡過來了,眼看就要打到小船上,這時一個波濤湧起,把小船要掀翻了一樣,掀到了一側,燈光從波濤的脊背上劃過,小船躲了過去。巡邏艇的燈光移到別處亂晃了一陣子,過去了。
兩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趙俊林緊按著心跳,說:「老李哎,可把我嚇死了。」
老李拿穩了槳,說:「菩薩保佑的,菩薩靈哩。」
船到了江心,船身顛簸得更厲害起來。江濤拍打著船身,發出匡匡的聲音。趙俊林緊緊地抓著船邦,老李說,這是過大溜了,不要動,過去就行了。
老李用力的劃了起來,過了一會船終於平穩下來,離江岸也不遠了。
上到岸上,天已朦朦亮了。和老李告別後,趙俊林走了半天的路,來到一個小鎮上,乘了火車,去了寧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