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稚是從城裡來的學生,剪著齊耳的短髮,穿著一身藍色的旗袍,在夏季的校園裡,吸引了無數同學的目光。趙俊林在班裡是班長,張稚是學習委員,他們一起出黑板報,組織班級活動。每次班裡舉行聯歡會時,趙俊林和張稚都在一起朗誦長詩,張稚會吹口琴,在她的口琴伴奏下,趙俊林的朗誦獲得一陣陣掌聲。
花前月下,兩人時常一起散步,一起談著理想,感情慢慢深厚起來,在交換課外書籍時,趙俊林就有意借一些馬列主義的書籍給她看,張稚對此十分感興趣,思想有了很大的進步,曾在學校組織的學生上街遊行隊伍中,高喊革命口號。不久,在趙俊林的介紹下,秘密地加入了共產黨。共同的理想,使兩人迅速確立了戀愛關係。
高中畢業那年,張稚被一封母病速歸的電報追回了家,原來母親並沒有生病,而是聽說她在學校參加了****,把她騙回家的。趙俊林在組織的安排下,直接參加了革命,從此兩人天隔一方,全靠著書信來往,再也沒見過面了。
張稚的每封來信,趙俊林都收藏著,放在箱底。張稚用的信箋都是自家店裡的專用信箋,箋頭是一行粗大的細明體店名:王子城老城隍廟街老銀店,箋的底下是一行紅色小字:王子城老城隍廟街18號。趙俊林看著張稚雋秀的筆跡,心裡就動了一下。往日,一封封信從遠方飛來,帶給他那麼多的溫暖。現在,他不能把這些信帶在身上了。
他每遞一封給杜小春,就要慢慢地看上一眼,溫習一下字句裡的感情。
杜小春拿著這些信,遲疑了一下,他知道這是趙俊林的女同學寄來的,有的信還是他親手交給他的,當時,趙俊林接到這些信的快樂情景還在眼前。
杜小春遲疑地問:「趙書記,這些信也要燒了。」
趙俊林歎息了一聲說:「燒了吧,革命不成功,愛情就結不了果。」
木頭箱子空了,趙俊林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杜小春用棍子把灰燼拔了幾下,看看燒完沒有,然後,舀了一杯子水,把灰燼沖了沖,提到外面去倒了。
趙俊林看著空了的樟木箱子,心裡也空蕩蕩起來,他凝視了一會兒,決定把它送給村裡的貧協主席陳家貴。區政府在這兒工作,一直受到當地群眾的愛護,這裡面就有陳主席的功勞。
趙俊林讓杜小春把箱子扛上,兩人穿過街道,來到街東頭的幾間茅草房子前停了下來。這扇門他們太熟悉了,上面打著許多小木塊的補丁,門的下面破爛得能讓一隻狗鑽來鑽去。趙俊林走上前推開了虛掩的院門。
陳家貴家的院子裡有一棵老槐樹,現在落光了葉子,陳家貴用刀砍下一些腐敗老枝準備做柴火,陳家貴戴著狗皮帽子,彎著腰,正在把枯枝拾起來,往牆腳碼。見趙俊林來了,忙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迎了過來,說:「趙書記,你怎麼來了?」又見杜小春扛著一個箱子,跟在身後,就說:「小春,趕快進來坐。」
老陳家裡四壁空空,老伴出門去了,兩個孩子坐在床上用一床破被子蓋在身上取暖。老陳端來兩條板凳,三個人坐了下來。
趙俊林先是與老陳說著地裡莊稼的事,最後,趙俊林把區委要解散的情況對他說了。
老陳聽了,吃了一驚,把手伸進狗皮帽裡撓著,說:「區委解散了,你們還回來嗎?」
趙俊林拉著老陳的手說:「還會回來的。」
老陳望著趙俊林說:「區委解散了,貧協就沒有娘了。貧苦的農民還是盼著共產黨能早一天回來。」
「區委解散後,國民黨可能要捲土重來,」趙俊林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留下是很危險的。」
「你們年輕人都不怕死,我一把老骨頭了還怕啥。」老陳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說,「你們區委已經走了,我再走,這塊地方就沒有一個領頭人了,我在這兒,群眾孬好還有個希望。國民黨來了,我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好辦。」
「你們貧協一定要注意鬥爭方式,不要做無辜的犧牲,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我們回來後還要依靠你們工作的。」趙俊林沉思了一會,也同意了老陳的做法。
最後,趙俊林對老陳說:「老陳,這次來是把我最喜愛的箱子送給你,做個紀念。」說著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木頭箱子。
這個木頭箱子老陳去趙俊林那兒多次看到過,熟悉。現在,趙俊林要把心愛的箱子送給他,老陳激動地說:「那我送啥東西給你做個紀念呢?」
趙俊林說:「老陳,不要客氣的,我能要你啥東西。」
老陳從頭上取下帽子,露出花白的頭髮。老陳把帽子拿在手中說:「這帽子是老伴用狗皮縫的,現在太破了,毛都快掉完了,如果你不嫌棄,就送你吧。」
趙俊林用手接了,左右看著,狗皮帽子雖然破舊了,但過去每次開貧協會,老陳都戴著它,這是老陳的形象,趙俊林看了覺得十分的親切。他說:「好,我分散時正好用上它。」邊說邊把狗皮帽子戴上,正好。
老陳看了嘿嘿地笑了,滿面的皺紋雜亂起來,說:「這樣你就不像領導了,像個種地的了。」
趙俊林用手整整,說:「這樣好,好!」
老陳說:「要不要組織群眾送你們一下。」
趙俊林說:「不要了,我們這次行動是保密的,你也不要對外說。」
從老陳家出來,兩人依依地道了別。
夜裡,天忽然刮起了老北風。老北風拚命地刮著,似乎要用全身的力氣在淮北大地上施展一下威風。北風在區委院牆外面的樹梢上掠過,嗚嗚聲忽高忽低,忽長忽短。
趙俊林一夜沒有睡好覺,他翻來覆去地思考著自己去哪裡?趙俊林已好幾年沒有回家了,他想擠出個時間回家去看看,但一直沒有騰出空來,區委工作太忙了,分田分地,支援前線等等,爹娘也早就在盼望著他回去了。眼下,他要不要回家去?
老北風在屋外刮著,似乎是一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塊破布,不斷被撕扯出一陣陣破碎的聲音。趙俊林努力想閉上眼睛睡一會,但他的頭腦裡一點睡意沒有。不久,遠處傳來了雞的叫聲,天快亮了,這時一個主意在趙俊林的腦子中蹦了出來:去尋找黨組織,作為一個區委書記,他把組織的生命看作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他要把區委和上級的關係重新連結上,繼續革命。但上級黨組織在哪裡?根據經驗,他分析最大的可能是轉移到南方去了,而向南就要穿過國民黨的白區,這樣時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但他必須要這樣去做。
趙俊林這樣想著,睡意全消了,他披起衣服,點亮了煤油燈,站在牆壁前的地圖上凝視著,尋思著,一條尋找組織的路線慢慢地在他的腦子裡清晰起來。
他把燈熄滅,又重新躺到床上,倦意襲來,這一次,他睡著了。
一陣敲門聲把趙俊林叫醒,趙俊林披衣起床一看,天已大亮了。打開門,機要員站在門外,他一身商人打扮,讓趙俊林差點沒有認出來,機要員拉著趙俊林的手說:「趙書記我走了,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吧。」
趙俊林拍拍他的肩膀,說:「能見面的。」
趙俊林一直把他送到門外,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街頭。
早晨,又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幾位同志,區裡只剩下趙俊林、杜小春和司務長了。
每送走一個同志,趙俊林心裡都產生巨大的傷痛。這些同志和他一起同甘共苦地工作了許多年,現在就分離了,從此生死兩茫茫。他要送走每一位同志,自己才能走。
吃過早飯,趙俊林剛坐下來,杜小春就來找趙俊林了,杜小春青春的臉上佈滿了疑慮。趙俊林說:「小春啊,我們明天一定要遣散了,善後工作你都做好了嗎?」
杜小春說:「趙書記,我要跟你走。」
「你回去可以隱藏下來,跟著我風險大。」趙俊林知道,杜小春說的話是真誠的。這些年來,他倆形影不離,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次戰鬥,已結下深厚的情誼,但杜小春年齡還小,不能讓他跟著自己去冒險,現在,他也不便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告訴他。
「你在會上說過的,要帶著我的,不能說話不算數。」杜小春撅著嘴說,話音裡還有著青春的變聲帶。
趙俊林笑了一下說:「小春真的認真起來了。」
杜小春也笑了一下,沒有作聲。
兩個人正說著話,外面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趙俊林到門口看了一下,只見區委副書記張二江匆匆走了過來。張二江是昨天下午走的,怎麼又回來了?
趙俊林喊了一聲:「張二江,你怎麼回來了?」
張二江馬上停住了腳步,走了過來。到了屋裡,他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沮喪地說:「我沿著大路走了半天,才走到跟白區交界的地方,想要乘車走,但那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國民黨軍,他們檢查得非常嚴,每個乘車的人,都要路條,盤查。昨晚我找個老鄉家住下,今早就跑回來,再想想辦法。」張二江穿著藍布對襟棉襖,腿上用草繩繞了一道道的,乍一看還真像一個莊稼人。
張二江這麼一說,趙俊林心頭緊縮了一下,在他昨夜的計劃裡,如果向南去找黨組織,必須要經過白區,看來乘車不行了,只有徒步穿過。
趙俊林用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堅定地說:「不管怎麼危險,我們必須要解散,這是組織的安排,我們不能違背,不能留在這兒坐以待斃。」
趙俊林說完,背著手走出了屋子,張二江也跟了出來,二人肩並肩地走著。
張二江說:「趙書記,你打算怎麼走?」
趙俊林停下來,凝重地對他說:「我是去白區,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的。」趙俊林沒有把自己要去尋找黨組織的秘密告訴他。
張二江說:「我不怕犧牲,即使我回去了,也保不準國民黨保安團不來抓我,還不如豁出去跟你干革命算了。」
趙俊林兩人說著話,回到各自的屋子裡去了。
趙俊林在椅子上坐下來,凝視著窗外,對面的一面灰磚牆他凝視得太多了,似乎能夠分辨出每條磚縫的不同,院子裡寂靜極了,沒有了往日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他不由惦記起那些解散了的同志,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是否安全?
趙俊林又思考小胖子要求入黨的事,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現在,區委已經解散了,剩下的人不多了,張二江正好回來,趙俊林決定去找他研究研究。
趙俊林來到張二江的屋裡,張二江正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劣質的香煙,見趙俊林來了,把一煙屁股扔到地上踩滅,兩人研究認為小胖子條件成熟,決定晚上發展小胖子入黨,宣誓完畢就開始上路。
傍晚,趙俊林把煤油燈罩子拿下來,放在手中,用一塊抹布在裡面旋轉著擦,他一遍一遍地擦著,看到裡面還有一小塊污漬,就用一隻手捂著,用嘴朝裡面哈了一口熱氣,熱氣立即在燈罩裡凝成了一層水霧,再把抹布伸進去擦,那一小塊污漬沒有了,玻璃燈罩被擦得透亮。趙俊林又把煤油燈座擦拭了一遍,煤油燈全身煥發出了一層光亮。天漸漸黑下來,張二江、小胖子、杜小春陸續來到趙俊林的屋裡,趙俊林把煤油燈點著,頓時,明亮的光線籠罩在窄小的屋子時。
「今晚,請大家來,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發展小胖子入黨。」趙俊林說,「小胖子出身一個貧窮的家庭,自從參加革命後,思想進步很快,積極要求入黨,今天,在我們黨組織遇到巨大困難面前,他又一次申請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我和張二江副書記研究認為他條件合格,同意他加入共產黨,同意的舉手。」
幾個人都舉起了手。
小胖子聽了趙書記的話,渾身打了一個顫動,他夢寐以求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趙俊林從床頭底下,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是一面黨旗,趙俊林把黨旗展開了掛在牆上,這面黨旗已經很陳舊,有著不少的彈孔和煙熏火燎的痕跡。
趙俊林指著黨旗說:「同志們,這面黨旗是軍團黨委授給我們的,她作為黨的標誌,曾經接受過不少同志的宣誓,她引導著我們粉碎了蔣介石的幾次圍剿,引導著我們戰勝了一個又一個困難,她雖然陳舊了,褪色了,但在我們心裡,她永遠是嶄新的,鮮紅的。小胖子,現在我們一起進行入黨宣誓。」
小胖子激動地搓著雙手。趙俊林過來把他拽到前面站立著,小胖子用手拽了拽了衣襟,挺起胸昂起頭,望著牆壁上的那面破舊的黨旗。趙俊林舉起拳頭,小胖子也舉起了拳頭,大家都舉起了拳頭,跟著趙俊林聲音洪響地宣誓著:「……時刻準備著,為實現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終生!」
宣誓完畢後,趙俊林拉著小胖子的手說:「小胖子你是一個共產黨員了,以後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以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
小胖子有力地回答:「是!請領導放心。」
趙俊林又轉過身來對大家說,「這次入黨宣誓,既是小胖子的入黨宣誓,也是我們集體重溫入黨誓言。我宣佈,我們這次解散,就從這次入黨宣誓開始,大家準備上路。」說完,他看著眼前的幾位同志,他們的面孔興奮著,熱情高漲,又說,「你們解散的路線想好了沒有。」
聽到趙俊林這句話,大家又從興奮中冷靜了下來。
趙俊林踱著步子,大家的目光也跟著他的身子在燈光下移動著。說實在的,趙俊林並不捨得與同志們分手。
張二江說:「趙書記,我們就跟著你一起走吧。」
小胖子和杜小春也跟著說:「趙書記,我們跟著你走。」
趙俊林停下腳步,說:「我們這四位同志,成立一個臨時黨支部,在解散途中,時分時聚,一定要注意安全。」趙俊林並沒有立即告訴他們去尋找組織,幾個人又興奮起來,回去做準備了。
大家都走了,趙俊林把黨旗從牆上取下來,認真地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