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山是淮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集鎮,鎮子不大,大多姓陳。鎮子的中間有一條不長的黃土街道,街道東頭窄西頭寬,老百姓稱為窄街和寬街,窄街住的多為貧苦的百姓,街的兩旁是低矮的茅草房,房子擁擠得屋簷快要連到一起了,經營的大多是匠人的店舖,蔑匠鋪、鐵匠鋪、修鎖店、小龍山包子店等,破舊的幌子在風中晃動。寬街住著幾個大戶人家,門樓上有著好聽的名字,走進去,是深深的院落,寬街上的店舖,經營著幾家飯店、旅館、茶館、浴池等,除了幌子外,夜晚還掛著紅紅的大燈籠。
每到逢集的日子,街道兩邊擺滿了攤點,人群擠擠捱捱的,很是熱鬧。趕集的大多是當地的農民,他們把地裡種的蔬菜、糧食和養的家畜等拿到集市上來賣。但一到閉集,街道上便冷冷清清,撂棍打不到人。
出了街不遠,有一座低矮混圓的山崗,上面長滿了雜樹,一條小路,像一條黃色的帶子,從山腳下一直通往山頂,山坡上岩石裸露,有幾塊大石像牛像馬分不清楚。山頭上有一座廟,叫龍泉寺,廟不大,但有些年頭了,香火很盛的。廟的門樓也不知道是那個朝代修的了,破舊中透著歲月的滄桑,瓦縫裡,長著低矮的萬年青,一年到頭是灰色的。院子裡有兩個泉眼,挨得很近,一個泉眼的水常年是清澈的,另一個泉眼的水常年是混濁的。山頂上有泉,本來就稀奇的,兩個泉眼還有著這樣的差異,就更令人神奇。附近的百姓遇到結婚、生子、蓋房子等大事,都要來廟裡燒炷香,放掛土鞭炮。
小龍山集三面臨河,只有一面陸地與外界聯繫。古河道裡,常年流著淺淺的河水,到了夏季雨水豐沛時,河床裡的水才漲起來,一片汪洋似的。但河水來得快去得也快。河床由於常年的水流沖刷,兩邊的河岸遍佈溝溝坎坎。當時,共產黨小龍山區政府還沒有遷過來時,上面就派了偵察員過來偵察,偵察員在走訪了數個地方後,得出結論,可以把區政府設在小龍山,因為小龍山集上人口不多,大多是貧苦的農民,群眾基礎好,利於開展政治工作,遇到危險時,三面的河溝也便於人員隱藏和撤出。
皖北特工委看中了這裡的天時地利,就把小龍山區政府設在了這裡。區政府的辦公地點就設在小龍山街陳姓的宗祠裡,這是一座古祠堂,三重進深,門口左右兩邊有兩隻石獅子,由於年代久遠,呈現出黑黝黝的顏色。獅子被匠人雕刻得怒目圓睜,雙爪抬起。兩邊站著拿著槍的警衛員。
小龍山區政府在區委書記趙俊林的領導下,發動群眾為前線送衣送糧,輸送熱血青年,進行土地改革,宣傳黨的政策,有力地支持了前方抗日戰爭,多次被上級授予先進黨委。
經過八年抗戰,日本鬼子終於剛投降了,小龍山區政府和當地老百姓熱烈地慶祝了一番。可是不久,就傳來國共分裂的風聲,而且風聲越來越緊,終於,內戰爆發了。國民黨軍隊一天天緊逼解放區,許多地方的共產黨組織都遭到了破壞,小龍山區政府也暴露在前線,形勢越來越嚴峻。
這年冬天,十分寒冷,區政府的工作人員還穿著秋天單薄的衣服在工作,糧食也越來越少。區政府開始分散減人,最先減去的是文藝演出小分隊,接著又減去了炊事班裡的幾個人,最後只剩下區委核心的幾個人了。
不久,傳來鄰近的李崗區委遭到國民黨小股部隊的偷襲,區裡的全體幹部犧牲。消息傳來,在解放區內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群眾也人心惶惶,有人的從地主家分得的房子裡搬出來了。
這幾天,大地主王大財也從外面回來了。
王大財是河西村的大地主,家裡有數百畝土地,都在河沖裡,土地肥沃,旱澇保收,這次共產黨小龍山區委成立了,首先批鬥了王大財,把王大財家的地分了,房子也分給了幾個貧農住。王大財氣病了,臥床數天,然後說去治病了,就去了南京,住到兒子那裡。在南京,王大財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在****解放區,許多解放區重新被國民黨佔領了,王大財便悄悄地回來了,等待時機。
王大財出門弓著腰,雙手攏在袖子裡,見到熟人就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去兒子那兒治病了,病在身上,活不長了。」然後,用力地咳了咳。人家看到他這個樣子就生厭,趕緊打了招呼走得遠遠的。
王大財回來的消息,很快就被小龍山區政府掌握了,區委書記趙俊林決定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
這天上午,王大財被民兵帶到區政府辦公室,王大財一進屋子,看到桌子上放著幾把手槍,手槍的機頭張開著,區政府的幾個人嚴肅地坐在桌子邊,一聲不響。王大財來時,就覺得凶多吉少,現在一見這陣勢,更是嚇得雙腿直抖,不知如何是好。
趙俊林一拍桌子,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王大財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地上,暈頭暈腦地直「啊啊」。
趙俊林又一拍桌子,重複了一遍。王大財這才哆嗦地說:「我叫王大財。」
「王大財,這兩年你到哪去了?」
「我到南京兒子那治病去的,我的病治不好了,我想回家來死。」王大財低著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
「胡扯,你的行動我們掌握得一清二楚的。」
「我沒有胡扯,我說的是真的。」王大財說。
「你這些天,都到哪裡去了?說了什麼?」
「我沒有到哪去,就是在屋前屋後轉轉,散散心。」
「你有罪,你知道嗎?」趙俊林提高了聲音說。
「我有罪,我過去剝削農民。」
「你不止這些。」
「是的。」王大財抖動著,從長衫裡摸出一把短槍放到桌子上。短槍前面是一截鋼管子,後面是一塊木柄。趙俊林拿到手裡試試,沉甸甸的,扳開機頭,零部件都還靈活。
「這槍是怎麼來的,快講。」
「這槍原來是我家打獵用的,早就有了,我藏在家裡,沒有交。」
「你私藏槍枝,還狡辯,捆起來。」
「饒命啊,饒命啊。」王大財嚇得磕頭如搗蒜,連聲喊道。幾個同志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然後拿出繩子就要捆他。
「可以饒你一命,但你要接受改造,你在家不能亂跑,要是看到你與其他地主串門,立即槍斃。」
「是,是。」王大財剛站起身,聽到死不了了,又跪下來,感激涕零地說:「感謝共產黨,共產黨是大恩人。」
王大財走出區委大院,把眼淚鼻涕擦了,走了好遠,還不相信自己是活著,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頭確實在自己的身上,他才清醒過來,然後匆匆往家趕去。
這次捉放王大財,打擊了一些地主和壞分子的囂張氣焰,穩定了群眾的信心。
不久,區委書記趙俊林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早晨,通訊員騎著馬,一陣旋風似的來到小龍山區委門口,通訊員的臉在寒風中凍得紅撲撲的,喘出的氣息在嘴唇邊飄散出淡淡的霧氣,馬棗紅色的鬃在寒風中拂動著。在門口站崗的杜小春見到通訊員來了,上前打了招呼,把馬的韁繩接過來,拴在院內的柱子上,帶著通訊員來到趙俊林的面前。
趙俊林正端著個杯子,在宿舍門口刷牙,滿嘴的泡沫,見小通訊員來了,抬起頭來,含著牙刷微笑地望著他。
通訊員叭地給趙俊林敬了一個禮。
趙俊林趕緊漱了口,把通訊員讓進屋內,通訊員從包裡拿出一封信交給趙俊林後,趙俊林在接收單上簽了字,通訊員就急著要走了。趙俊林要留他吃早飯,通訊員說今天要送幾個地方的急信,時間緊急。
部隊的紀律趙俊林是知道的,他也沒有強留通訊員,讓杜小春送他一下,自己把信拆開看了起來。
信是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紅框裡用毛筆寫著趙俊林的名字,看著這個熟悉的草書,趙俊林就知道是皖北特工委江書記的筆跡。信的內容是,國民黨軍開始大舉反功解放區,上級黨委裡出現了判變的人,解放區幹部犧牲很大,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上級為了保護幹部,決定解散區委,今後一段時間,皖北特工委也開始轉移,上下級之間將失去聯繫。幹部們解散後,可以隱蔽起來,在各地堅持鬥爭,等待通知。
趙俊林看了這封急信,鼻子吸溜了一下,眉頭鎖緊了,他把灰色的棉祆披在身上,不停地抹著下頦上的胡茬,在屋子裡踱著步,這已是他思考重大問題時的習慣了。
趙俊林雖然是個年輕人,但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共產黨員。他小學畢業後,考上了縣城的中學讀書,由於家貧,他一邊讀書,一邊做工,在校期間接觸了馬列主義,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高中畢業後,直接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在敵後領導遊擊隊拔據點,發動農民暴動,取得了一次次勝利,後來,被皖北特工委任命為小龍山區委書記。
現在,國民黨對解放區的步步緊逼,這些情況趙俊林早就估計到了,但上級要求立即解散小龍山區委,這雖然是在緊急情況下減少犧牲和保護幹部採取的必要措施,但他如何向同志們開口?如果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
趙俊林想了一會兒,果斷來到天井裡,急促地敲響了掛在門廊內的一截鋼軌。
「噹噹噹。」鋼軌敲擊的聲音,在灰色的天空下急促地響起,區委的工作人員聽到了,陸續從各自的房子裡走了出來,看到趙俊林年輕的面孔十分嚴峻,眉頭緊鎖著,都感到不同往常。
趙俊林停下敲擊,說:「同志們,開會。」說完便向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在祠堂的大廳,裡面有一張大八仙桌,過去是族人議事時用的,由於年代久遠了,呈現出黑黝黝的顏色。幾條長凳子,過去人多時,坐起來十分擁擠,減員後,大家坐起來就寬鬆多了。
趙俊林坐在大八仙桌子的橫頭,他向往常一樣掃視了大家一眼,見大家都表情凝重地看著他。趙俊林把文件拿在手裡,揮了揮,說,這是上級黨委的通知,大家傳閱一下。坐在身邊的機要員拿著文件快速地看了一眼,又傳給了下一位,隨著文件的傳閱,寂靜的會議室裡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
文件傳閱完了,趙俊林又把當前嚴峻的形勢給大家作了分析。他說,我軍主力部隊主動撤出解放區,不是打了敗仗,而是為了集中力量打大仗。區委雖然暫時遇到了困難,但大家一定要有信心,我們還會再組織起來的。
說完,趙俊林看著大家,大家也望著他,空氣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解散了怎麼辦?我們出來干革命這麼多年了,又回家去嗎?」終於有人激憤地說話了。
「是啊,解散了,革命不就流產了嗎?」
「趙書記,我認為不能解散,他媽的國民黨也太不是玩意了。小日本鬼子剛剛投降,我們鬆了一口氣,他又搞起了內戰。我們不能解散,我們還要像過去支援前方抗日一樣,在這裡堅持下來,支援部隊和國民黨打一仗。」
「一解散,解放區就拱手送給國民黨了,我們那麼多人的血不是白流了!目前,我們小龍山地區正在進行土地改革,我們一走那些地主們不就回來了?老百姓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要打就早點打,早打早勝利,我們遲早要和國民黨打這一仗的。」
趙俊林用手指敲敲桌子,大家停了下來。他說:「現在情況緊迫,解放區的範圍已越來越小,我區已暴露在戰爭的前沿,隨時都會遭到國民黨的重創。李崗區委的遭遇就是殘酷的現實。這不是我們固執的時候,我們只有按上級的通知辦,要不然,區委就可能會遭到更大的損失。我們分散下去,只要革命的火種還在,就能燃燒起一場熊熊的大火。事不宜遲,根據上級的要求,我宣佈立即著手解散工作,大家要把手中的文件和槍支交上來,集中處理。從老百姓家徵用的東西,要立即歸還。這次解散行動,要嚴格保密。大家分散後,有親靠親,有友投友,沒有親戚朋友的,每人發兩塊大洋,裝作小商小販混出去。」
大家停下了爭議,趙俊林起身走出會議室,接著身後的人也默默地往外走,屋子裡響起一陣沉悶的響聲,趙俊林不用回頭,都能分辨出是誰發出的聲音,這些同志朝夕相處,他太熟悉了。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哭泣聲,趙俊林停下腳步,回過身一看,是杜小春在屋內哭泣,他坐在板凳上,身子伏在桌子上,頭埋在雙膊裡,嚶嚶地哭著。
趙俊林重新回到屋子裡,走到他的身邊問:「小春,你哭什麼?」
杜小春沒有回答,哭得更很了。杜小春雖然長著一個標誌的大個子,但他還是一個孩子,今年才十七歲,早年他的父親與趙俊林一道參加革命,在一次戰鬥中,他的父親犧牲在戰場上。前幾年,杜小春的母親也病死了,趙俊林知道這種情況後,就把孤兒的杜小春領到了部隊裡,參了軍,當上了自己的警衛員。
其他的幾位同志也返回來,站在杜小春的身邊。
趙俊林拍拍他的肩膀,說:「小春,你有什麼話,你說呀,你哭什麼?簡直不像話。」
杜小春從雙膊裡抬起紅紅的眼睛,用手抹了一下鼻涕,抽泣著說:「你們解散了,都有家去,我去哪裡?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守在這裡,要不我就去廟裡當和尚。」
杜小春這一說,趙俊林也笑了,他伏下身子,說:「小春,還能讓你沒有地方去嗎?我到哪,你就到哪。我帶著你。」
「說話算數?」
「算數!」
杜小春停止了哭泣,站起了身,不好意思地揉著眼睛,和大家一起走出了會議室。
趙俊林拉著他說:「干革命,要有堅強的意志,不能動不動就哭鼻子。」
杜小春用鼻子答道:「嗯。」
司務員小胖子開完會回到宿舍裡,看看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