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寂靜 第12章 宇宙中最幸運的區域 (3)
    喬芳這一年十七歲。一天晚上她不見了。第二天清晨,扳道工也沒有出現在街上叫賣油餅。這一天家裡的氣氛非常緊張,夏沖看到,喬年不時騎著自行車來找喬雅,低聲地激烈地說著什麼,時而交談幾句便匆匆離開。這情形讓夏沖頗為緊張。到了深夜,家裡還點亮著白熾燈,姥爺、姥姥等人都來了。喬允升憤怒地問夏明遠:「你們廠的人,有什麼親戚可投靠,你打聽不出來?」夏明遠沮喪地說:「廠子一萬來人呢,我哪認識那麼多?我再打聽吧。」穿上大衣,又出去了。

    次日早上,夏沖睡眼惺忪地在院子裡接水刷牙,一個叫葛大爺的老頭兒,抓著癢走了過來。

    葛大爺問他:「你小姨找著沒?」夏沖搖搖頭。「那你知道她幹什麼去了?」夏沖又搖搖頭。葛大爺猥瑣地一笑,低聲說:「她跟賣油餅的私奔了!」夏沖慌張起來。老頭兒又問:「知道私奔是啥意思不?」夏沖又搖頭。老頭兒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圈兒,右手食指在裡面捅來捅去。

    就是在這一天,喬芳被抓了回來。幾天後,有一次,夏沖聽見喬雅對夏明遠說:「喬芳也真是的,一個姑娘,怎麼就這樣?」夏沖對這件事的瞭解,就到此為止了。他只知道,這對家族來說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那個賣油餅的不再做生意了。只一個星期,別的賣油餅的人就奪取了他的市場。夏沖卻仍舊對這個人恨之入骨。他思慮甚久,暗下決心,要報復這個人的兒子。

    這個人有兩個兒子,柴慶一和柴慶雙,柴慶雙正是夏沖的同班同學。夏沖憋著勁兒要揍柴慶雙一頓,只是忌憚著柴慶一,才遲遲沒有動手。柴慶一特別混,讀五年級,已經敢打女老師了。

    班裡有些笨小孩,有的總尿褲子,有的不會算數,有的總把「毛」寫成「手」,把「6」寫成「9」,柴慶雙也是其中之一。他比誰都厲害,能把「田」字中間的一橫一豎都寫出頭兒還帶拐彎兒,寫成一個王八。

    夏沖抓住敵人的弱點,動手之前,先給柴慶雙起了個外號,「柴王八」,立刻在整個班級裡風行起來。有一天大夥兒正叫著,孫小天聽見了,厲聲喝止,問,叫誰呢?快嘴的小孩報告:老師,夏沖按柴慶雙寫的「田」字給柴慶雙起了個外號叫柴王八!孫小天噗哧一聲樂了:真他媽損!

    柴王八也有他的本事,只不過是在課堂之外。他擅長用彈弓打鳥,彈無虛發。他爸爸給他做彈弓,用鋼線扭成錚亮的彈弓架子,用八條淺黃色的、彈力最好的水皮子做成一尺長的皮筋,用毛面兒的豬皮做彈丸兜。絕對超一流的彈弓,石子打出去又狠又直。任何一種鳥,不管是燕子、麻雀、烏鴉還是藍頦,柴王八全不認識,但是他嘿嘿一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就像地獄裡來的小孩似的把它們統統打下來。他走到哪裡,哪裡的鳥就收攏翅膀,摀住嘴巴。

    除此之外,柴王八就一無是處了。他智力最差,個人衛生最差,學習成績最差,還對組織紀律缺乏概念,換言之,根本不懂何為服從。他連跑步都跑不過別人。眾所周知,要想跑得快,就一定要模仿飛機。最常見的辦法是掄圓了胳膊跑,就像隨身帶著螺旋槳。街上到處都是兩臂舞動得密不透風的變態孩子。作為神童,夏沖琢磨,既然要模仿,模仿速度更快的噴氣式飛機豈不是更好?於是他跑起來就把兩隻胳膊伸成一對兒後掠翼。可是這麼跑竟然很慢,還容易摔個狗吃屎。柴王八什麼招數都不會,只懂得撒開歡兒跑,速度卻比夏沖的後掠翼式還慢。

    夏沖本想找堂兄弟夏汐和夏澤一起揍柴王八,繼而對抗柴慶一。可是,如果夏汐和夏澤問他,為啥要揍柴王八,他該怎麼回答呢?為此他猶豫不決。他沒想到,其實他們根本不會問他。

    在給夏明遠買散啤酒的時候,夏沖常在排隊的孩子裡看見夏汐和夏澤。啤酒車就像小水車,黑乎乎的罐子裡裝著冰凍啤酒,尾部有閥門,拖出一根膠皮管子。每晚五點鐘,給大人買啤酒的小孩們的聚會準時開始。一排小孩,一人拎一個暖瓶,在那兒排隊。啤酒的清爽苦味,絲絲滲入到匍匐在街頭的工業廢氣的刺鼻氣味之中。夏汐比夏沖大一歲,夏澤比夏沖小一歲。這哥倆兒正鬧蛔蟲,都黑瘦,夏汐個子高,眉宇間隱隱透著股狠勁,夏澤尖嘴猴腮,眼睛又大,咧開嘴一笑像隻猴子。他倆揚手招呼,夏沖,夏沖,前邊兒排!夏沖就加個塞兒。別的孩子發出一陣嗡嗡聲。夏汐在十歲以下的小孩裡是最能打架的,這時就罵街,******他是我弟弟,想排哪兒排哪兒!隊伍裡有不服的,你媽逼夏汐,怎麼罵人呢?夏汐不屑做口舌之爭,只問一句,讓不讓排?單單這一句話,就包含了最嚴厲的威脅的意味。對方迅速權衡一下,色厲內荏,沒人說不讓排——可是不能罵人啊!夏汐見好就收,保持威懾,那行了,行了啊!

    隊伍後頭,嚴竺又招手又跳腳,急著喊:「夏沖夏沖,你讓我也排你那兒去吧!」夏澤笑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根了,大喊:「你倆什麼關係?」夏沖害臊,做縮頭烏龜,不理嚴竺,就聽她生氣了:「下回你上我家我可不給你開門!」這一下,小孩們炸了鍋了——想不到還真是對象啊!

    街邊就是飯館,燈光昏暗,炒菜的刀鍋響聲響成一片,香味陣陣飄散。孩子們盯著裡頭吃飯的大人,口水漣漣。飯館裡一排窗口,這邊交款換票,那邊交票領菜,中年女服務員在窗口後面用胳膊肘撐著身子,傲慢無禮。牆上掛一塊黑板,寫著各種「才」:拼盤、雞蛋炒韭才、櫻桃肉、瓦口魚。幾個大人在窗下推杯換盞,直筒的大塑料杯裡裝的正是剛從啤酒車裡打的散啤酒。

    猛然間,排隊的小孩一起喝起彩來,原來飯館裡面鬧起來了。一個新燙了大波浪的女的怒氣沖沖闖進飯館,張牙舞爪,大發脾氣。這下子隊伍也不排了,小孩們呼啦啦全湧過去,鼻子貼在窗玻璃上。這女的原來是孫小天,正罵她男人呢:「行啊你,發了工資不管老婆孩子,跑這兒一個人吃香的喝辣的!」夏沖心情激動,向大家介紹,這是我們老師,這是我們老師!「我操!」孩子們一片驚呼,嘖嘖讚歎,又共同感慨,這種娘們兒,還能要嗎?孫小天的男人丟了面子,仗著酒蒙了臉,跳起來就打人,不敢真打,胡亂搡了幾把,孫小天卻不含糊,運指如鉤,在他臉上認認真真地撓出許多斜向的血道子。廝打間,夫妻倆不免污言穢語,對對方母親進行了一百多輪性攻擊,讓人聽來性慾高漲,煞是熱鬧。孫小天一擰身,幾乎是個紅色娘子軍的英姿颯爽亮相:「我讓你吃!」掀了桌子,杯盤灑落一地,一盤才吃了一半的涼拌菜凌空飛舞。

    男孩們驚愕不已,都表示這種做法決不能接受:「娶這種娘們兒!可倒了霉了,太敗家了!」

    這在當年是尋常景象。工人階級就是下班之後喝三個小時啤酒的階級,工人階級的妻子就是跟啤酒爭奪丈夫的工資的女人。工人階級的男孩是未來的「爺們兒」,而女孩是未來的「娘們兒」,一生下來,立場涇渭分明。那男人落荒而逃,孫小天窮追不捨,後面跟著叫嚷著要他們賠償損失的飯店服務員。突然間,夏澤躲在暗處大喝一聲:「孫小天,你媽逼!」嗓音跟夏沖的一模一樣,不可分辨。孫小天猛回頭,披頭散髮,狀如母獅,夏沖嚇得肝膽俱裂:老師,真不是我啊。

    倘若沒有這樣的插曲,孩子們就會少很多樂趣,但是一切安安靜靜的,更合夏沖的胃口。夜色漸濃,啤酒廠的人連喊兩遍:「沒了啊,沒了啊,再有十分鐘收了!」排得太靠後的小孩就怏怏地撤了。夏沖拎著沉重的暖瓶找到嚴竺,說:「給你倒點兒吧。」「不要了,反正我爸喝不喝都行。」嚴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跟夏汐夏澤這種人,你能學出什麼好來?」夏沖心中慚愧,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之中。小孩們陸續打到了啤酒離開,找個地方蹲下,拿下暖瓶的鋁蓋倒啤酒,邊走邊偷喝,還問:今天的啤酒怎麼一股騷味啊?黑暗中傳來呼應,兌了你媽的尿了!

    潛在的援軍,夏汐和夏澤,已經跑遠了。夏沖的求援行動一天拖一天,毫無結果。他失望地走回家去。啤酒車慢吞吞地離開了,水龍頭開著,殘酒傾盡,灑了一路,味道瀰漫整條街道。

    這天下午第二節課後,夏沖終於跟柴王八打了起來,他怒火中燒,不計後果,頻下狠手,被孫小天當場擒獲。夏沖自信滿滿,料定柴王八完全不會打官司。孫老師果然只問夏沖:立正!怎麼回事?

    夏衝過度自信,囉哩囉嗦,把「然後」說成了「完事兒」:「我在走廊裡跑,完事兒撞了他一下,完事兒他就罵我,完事兒我就罵他,完事兒他打我一拳,完事兒我打他一拳,完事兒他就咬我……」

    孫小天大笑,完事兒了還說什麼?她攥起帶尖角的拳頭,把夏沖打了一個跟頭。柴慶雙正嘻嘻笑著,孫小天衝他來了招兒黑虎掏心,卻落了空——柴王八收斂笑容,如臨大敵,閃身躲了。孫小天連杵幾拳,全部落空,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跨步拎起柴慶雙的衣領,辟辟啪啪抽了幾個結實的大耳刮子,打得柴王八哇哇大叫。全班小孩本來瞧夏沖挨打瞧得開心,這時都板起了臉孔。夏沖坐在地上,心情頗為複雜。他既感到胸口劇痛,屁股也墩得夠戧,又欣然見到仇家遭到嚴懲,盤算了又盤算,得出結論,總的說來應該感謝老師比恨老師更多一些。

    這時,柴王八吐血了。他先是從嘴角淌出一條紅色的唾沫,然後吐了一口鮮血,接著咳嗽起來。週一蓓坐在第一排,看得真切,立刻就嚇哭了。夏沖頓時也覺得事態嚴重,神經緊張起來。

    孫小天也面色凝重,想了想,把手指捅進柴王八的嘴裡,摳了半天,竟在指間夾出一枚斷齒,神色頓時輕鬆。她拿出手絹,擦去了柴王八嘴唇、下巴的血,又撣了撣他衣襟上的斑斑血跡,回頭對大家說:「我們全體同學,都到校園裡去!」全班同學一個挨一個出了教室,穿過走廊,到了外面。孫小天下命令:「稍息,立正,小臂看——齊!齊步——走!」她嘟嘟地吹起了哨子,他們就邁開步子,走到了校園一側的平房面前。立——定!向左——轉!她宣佈,柴王八長大了,換牙了,現在,要把這顆牙扔到房子後面去。大家要給柴王八加油。柴王八本來哭得快昏過去了,聞聽此言,驚奇地舔了舔牙床上的豁口,咯咯笑起來,像個幸福的吸血鬼。

    「柴慶雙,加油!柴慶雙,加油!」孩子們齊聲助威。柴王八掄圓了膀子,奮力把牙擲過了屋頂。

    孫小天親熱地把柴慶雙汗津津的腦袋夾在腋下,用狐狸誘騙烏鴉的溫柔口吻說:「如果柴慶雙的家長問,柴慶雙怎麼流血了,我們該怎麼回答呀?該怎麼回答呀——他換牙了!對不對呀?」

    「對——他——換——牙——了——」小朋友們齊聲回應。

    夏沖覺得這一切有趣極了。他倏然回望屋頂。那顆斷齒,裹著一層閃亮的黏液,正在冉冉飛昇,劃出一道又白又灰的軌跡。一隻鴿子姿態莊嚴地在天空中飛過。一個奇異的激靈在他的皮膚上散出陣陣漣漪。那一瞬間,斷齒看上去就像一粒鴿屎,被鴿子的暖和、溫柔的肛門排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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