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又草草看了一遍,感覺還算滿意,正是我此刻的心境,或者說是抑制之後的心境,淡漠,從容,也是我要給楊舸留下的最後印象。我把稿紙平攤在桌子上,然後去儲藏室提出洋鐵桶,把裡面的東西都揀出來擺在桌上,一把手槍,兩個彈夾,三顆手雷。我想多虧今天沒把這些東西交出去,否則的話,赤手空拳解決自己將會很麻煩。我曾見過自殺場面,政府食堂管理員老秦有一筆賬說不清楚,調查處理的時候,老秦在後廚拿菜刀抹脖子,搞得混身是血,最後還是沒死成。我挺佩服老秦,敢把自己像雞一樣宰殺的人畢竟太少了。都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現在簡直武裝到了牙齒,桌上每一樣東西都是稱手的利器,隨便拿起一件,只需輕輕一下,便可以一勞永逸。
真該感謝那個跳舞的小人兒,他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送給我,彷彿在說:「拿去吧,可好使了!」我拿起手槍,在腦袋上比劃了一下,這時候才發現,我根本就不會使用它,因為在扣動扳機之前,似乎還有幾道程序。看來只能用手雷了,那東西簡單,只要拉開金屬拉環就可以了。我想待會兒下手的時候,要離開這所房子,到街上找一個空曠地方。我把手槍輕輕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方,楊舸在向我微笑,那是我和楊舸唯一的一張合影,記得還是結婚的時候,楊舸提議去照的,說是要讓我父親審查一下沒見面的兒媳婦。顯然是為了能給子午山那邊留下一個好印象,楊舸把自己妝扮成一個賢惠溫柔的小媳婦,她身體略微向我這邊傾斜,做出一個依偎的樣子,像這一時期大多數照片一樣,那上面也寫了一句話:留給未來的回憶。仔細想想,這句話還是挺有意思的,只是大家都用,便俗氣了,我想我能留給楊舸的,只有一個苦澀的回憶。
在那張照片靠北,並排掛著一溜玻璃鏡框,那是我的各種立功喜報和獎狀,和我剛卸下來的那塊大木牌子比起來,它們是真實的,是唐河對一個外鄉人的認可,但由於當年的欺瞞行為,那個外鄉人的所有努力都毫無意義,像沙灘上的樓閣一樣沒有根基,兩天後,它們將和我一樣淪為笑柄,那麼,還是毀掉它們吧,既然我的痕跡會留下不快和尷尬,就讓它們和我一同消失吧。我把牆上的玻璃鏡框都摘下來,抱到門廳裡,和剛摘下的大木牌子放在一起,然後走進廚房。楊舸做了豆角排骨燉土豆,還有蒸肉和米飯,都熥在鍋裡,我從櫥櫃裡找出一瓶燒酒,端著幾個盤子回到東屋臥室。當我把這些吃的東西放到桌上的時候,不由大吃一驚,原先擺放在桌上的東西都不見了,不光是槍和手雷,連同我給楊舸寫的短信也不見了,彷彿半空中伸下來一隻手,眨眼工夫把這些東西都收走了。我站在地中間,像傻子一樣四處張望,這時候聽見外面有一陣輕微的響動,居然是程天佩走了進來。程天佩沒穿雨衣,也許是剛才脫掉了,槍和手雷顯然被他拿走了,這小子已經知道了我的意圖,我想接下來他就該設法阻止我了。
「要搬家啊?」程天佩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你這傢伙,」我說,「大雨天的跑過來幹什麼。」
「還你東西。」程天佩把手錶放在桌上,「你的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
「桌上那些東西……」我說,「是你拿走的吧?」
「有這麼多好吃的,」程天佩避開那個話題,「正好我也餓了。」
「到客廳去吧。」我端起盤子,「你把酒瓶給拿過來。」
我把盤子擺在茶几上,又找來兩個玻璃杯,然後在程天佩對面坐下。程天佩咬開瓶蓋,給兩個杯都倒滿,說:「挺長時間沒和你在一起喝酒了。」
「風雨之夜,真是喝酒的好日子!」我和程天佩碰了一下,然後一口喝乾。
程天佩只喝了一口,他把酒杯放在茶几上,說:「不著急,咱們慢慢喝。」
「沒想到你能來,」我又給自己倒滿,「你來了我真高興,真的……你怎麼不喝?」我擎起酒杯,「端起來端起來。」
程天佩端起杯,輕輕抿了一口。
「你請自便。」我又一口乾了,「能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不容易,」我覺得身體在逐漸變暖,腦子也轉得快了,「如果說唐河最能推心置腹的,就是你程天佩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咱倆沒有秘密。在朝鮮的時候,我對你不好,可是我知道你不生氣,咱們誰和誰呀!我來唐河,第一個朋友就是你,那時候在海邊破船裡,你還是個鼻涕鬼,可是處處裝成大人樣,挺滑稽的,記不記得我還揍過你?現在你真是大人了,你比我強了。」我絮絮叨叨地邊喝邊說,這時候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只是要有話說,我的時候畢竟不多了,壓抑了這些年,我渴望能有一次精神放縱,「咱們都不容易啊!你走黑道,我走白道,黑道越走越亮,白道越走越黑,就像晝夜交替,你現在亮堂多了,比我亮堂多了。」
程天佩偶爾看我一眼,然後響應地端起杯,抿一小口,他在等待,等著我說出點什麼。我知道,他半夜冒雨追過來,絕不會是為了還一隻手錶,說不定這小子一直在跟著我,而桌子上寫給楊舸的信,以及那些致命的凶器和扔在門廳裡的「功臣匾」,足以說明我的處境了。
一瓶酒轉眼便喝光了,我又去拿來一瓶,程天佩把酒瓶奪過去,放在茶几下面:「你不能再喝了,」他沉下臉,「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來了我高興,就想喝個痛快。」
程天佩從兜裡掏出那封信,展開放在茶几上:「這是怎麼回事?有什麼過不去的?幹嗎要幹傻事?」
「桌上那些東西,」我說,「你給藏到哪去了?」
「放在一個安全地方,那些東西很危險,你是從哪搞來的?」
「上帝的禮物,他知道我需要。倒酒倒酒。」我把杯頓在茶几上。
程天佩遲疑了一下,不聲不響拿起酒瓶給我倒酒,順手也給自己倒滿。我伸手去拿杯,程天佩摁住我胳膊。「酒要一口一口喝,」他說,「你想把自己灌醉,可是醉了你什麼也解決不了,反而會把事搞糟,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咱們想想辦法。」
「沒有辦法,」我說,「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已經被逼上絕路,兩天後,唐河會揭露出一個政治扒手,揭露我的,就是安東專署的劉專員。」這時候我逐漸冷靜下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程天佩。我說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也該有這一天,你給我留面子,知道了不說,可是劉專員不會放過我,自作自受,戲終於收場了。
程天佩長久沉默著,偶爾轉一下面前的酒杯。「正常的話,」他說,「你該去自首。」
「那樣也許會從輕發落,」我說,「判幾年徒刑,然後再放出來,可是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從被揭露那天起,我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我知道,」程天佩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對你這樣的人,名譽比什麼都重要,可是還有另一種辦法,比如離開唐河。」
「要我逃跑?那還不如去自首,我個人橫豎就這樣了,可我還有老婆孩子。」
「正是為了家庭,你必須離開唐河。」程天佩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著,挺悠閒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這小子在按捺著興奮的情緒,他偶爾斜睨我一下,又故作正經踱著方步,「你還是走吧,」他說,「離開唐河不一定非得逃跑,堂堂李廣武怎麼好意思抹下臉逃跑!你可以選擇另一條路,比如犧牲當烈士,這樣才符合你的身份,你走了以後,唐河這邊都了結了,只是你得有個思想準備,那可是生離死別,以後你再不能回唐河了。」
我心頭不由一怔,我想我已經理解了程天佩的意思。「當了烈士,肯定是回不來了,」我做出傻呵呵的樣子,「可是,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烈士不是想當就能當上,要死也得有機會。」
「當烈士不一定非死不可,」程天佩笑望著我,「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千塊錢,你死了我找誰要去!」他走到窗前,面對窗外站了一會兒,「雨下得真大,看樣子明天又是一場大水!」他像在自言自語,「唐河今年有兩次大水,第一次淹死了運輸科的都本金和兩個炮團戰士,第二次是運輸科長李廣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