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54章 第十章 上 (2)
    今天我要來告訴你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咱們都上當了!一個外鄉人、一個政治騙子手,利用父老兄弟們的古道熱腸,極盡欺騙之能事,正在喝咱們的血!這個人盤踞在政府二樓辦公室裡,心安理得拿著不菲的俸祿,住著政府提供的洋房,更有甚者,他還欺騙了一位體面的女教師,讓這名女教師做他傳宗接代的工具。

    說到這裡大家肯定都想知道,是誰有如此的能耐和膽量!那麼我來告訴你,這個人就是現任唐河交通運輸科長、正仁街93號的主人、大名鼎鼎的唐河英雄李廣武!下面讓我們來看看李廣武究竟何許人也:您現在看到的這個人,他的真實名字叫李廣舉,而真正的李廣武是這個人的胞兄。當年李廣舉竊取李廣武的證件流竄到唐河,玩弄狸貓換太子的把戲,一路春風得意,直到今天。其實李廣舉沒當過兵,更沒有戰功,該人中學畢業後一直在家務農,就是這個人,卻能給自己的門口掛上「英雄匾」,足見其人不是等閒之輩。本人以唐河人的良心起誓,我講的句句屬實,如果您不相信,這裡有李廣武原籍通訊地址:山東省東縣子午區子午川村。您只需花八分錢買一張郵票,便會有人告訴您,子午川現在也有一個李廣武。如果您還不信,可以去問李秉義,此人是李廣舉的叔叔,刑滿釋放後被李廣舉安插到交通運輸科備品庫,勞改犯李秉義是李廣舉的同謀。

    稿紙下方剩下一處空白,郵差利用這點地方,密密麻麻另寫了一些小字:

    感覺如何?在下是不是應該出去張貼?還望明示。為了能使當事人長點記性,該信已經寄出兩份,稍後當事人便會知道,另一當事人的話並非兒戲。魚死不死現在還難說,可網是鐵網,當事人幹嗎非想把它撞破?星期四上午請勿離開,屆時另一當事人將前往聆聽指教。

    看完信我只有苦笑,彷彿看見郵差擎著一張紙在大街上奔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快來看吶——老實說,我有點委屈,郵差不知道我已經給他籌足了錢,程天佩送來的錢就放在抽屜裡,這幾天一直沒騰出時間,再說我也不想主動把錢給他,我想郵差一定會再來找我,那時候我要矜持一點,沒想到這傢伙按捺不住了,他撕破臉皮要跟我干。按郵差的說法,這封公開信他已經寄出去兩份,我想他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他的目的是要錢,如果真把我揭露出去,他一分錢也拿不到,有一句話他倒是說對了,我已經被收入網中,而他張開的是一張鐵網。

    事實上郵差並沒撒謊,那封公開信真被他發出去了。

    這天晚上回家,發現屋裡沒點燈,我想楊舸大概又回娘家去了,以往楊舸回娘家,會給我留一張字條。我掏出鑰匙,但門是虛掩的,顯然楊舸還在家裡。我拉亮電燈,發現楊舸呆呆坐在床上。

    「怎麼了?看樣兒很不高興啊。」我說。

    「桌上有點東西,你看看,看完再給我解釋。」楊舸聲音沙啞,兩眼空洞無光,像一個在沙漠裡被困干了水分的人。

    桌子上攤開的,正是那封公開信,一樣的稿紙,一樣的筆跡,顯然是複寫的。「不用解釋了,」我說,「那上面說的,都是事實。」

    「那麼……」楊舸動了一下,「我就是那個被騙的女教師、被你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

    「不許胡說!」我在椅子上坐下來,感覺像坐著船在海上漂,「你是我妻子,」我努力克制著情緒,「是小午的親生母親,別人想怎麼樣咱們管不住,可是咱們自己不能褻瀆。」

    「為什麼是褻瀆?既然是事實……為什麼是褻瀆?」楊舸望著窗外,語無倫次地重複著。

    我俯下身,把手插在頭髮裡,盯著地板出神。這個結局早在意料中,楊舸是瞞不住的,只是我沒料到,最終攤牌的時候,不是夫妻之間一次坦誠的交談,而是來自另一個人的無情揭露。郵差的揭露太突然了,他讓我失去了求得諒解的機會。郵差說要讓我「長點記性」,我想他在背地裡肯定還有更大的期待,顯然,我不會有多少錢給他,而楊舸不一樣,她是楊作恆的女兒,為了丈夫和家庭,郵差輕易便會從楊舸那裡得到更大好處。

    「你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楊舸依然扭頭望著窗外,彷彿不敢再看見我。

    「我不想騙你。」沉默了一會兒,我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感覺聲音像是從腦後發出來的。

    「你很誠實嗎?不想騙我……」楊舸聲音平平的,是一種絕望無助的鬆弛,「這麼多年在一起,是不是覺得我很傻?或許……真把我當成一個工具?」

    然後我們都沉默著,我能聽到手錶走動的聲音,留紀和小午躺在各自的小床上,不知是哪一個醒了,一邊蹬腿一邊發出歡快的吹氣聲:呵、呵、呵……楊舸連續問了一些問題,她似乎也沒想讓我過多解釋,夫妻長期生活在一起,感情的真與假需要用心去體會,任何口頭表白都是拙劣而愚蠢的,我想楊舸應該知道我感情的真實。

    「那個東西,是誰寫的?」楊舸再次打破沉默。

    「給你送信的人。」

    「他要幹什麼?」

    「要錢。」

    「要多少?」

    「一千,他要買房子。」

    「給他,抽屜裡有個存折,是七千,你拿去吧,都給他,讓他永遠住嘴!」

    「已經解決了。」

    「可他幹嗎還要嚷嚷!」

    「沒事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楊舸停頓了一會兒,問;「往後呢?」

    「離開唐河,等修路工程結束了,我就辭職,如果你同意,咱們一起回山東。」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咱們就辦一個手續,我一個人走。」

    「看來唐河你是待不下去了。」楊舸長出了一口氣,「桌上還有一封信,是給你的。」

    我轉過身去,移開稿紙,那封信就壓在下面。撕開信封,見裡面只寫了一行字:「今晚務必到備品庫來,切記,切記。」顯然是李秉義寫的,看他急切的樣子,我覺得這件事還是與郵差有關。

    「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楊舸說,「你出去的時候把燈關了。」

    我關掉燈出來,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騎上自行車直奔備品庫。

    備品庫的大門鎖著,院裡亮著昏黃的燈光,廂房的值班室一團漆黑,李秉義好像不在裡面。我在大門護欄上拍了兩下,李秉義便從瀝青垛那面踢踢踏踏過來了,他依然紮著白毛巾,依然扛著那把鐵叉子,像招貼畫上的煉鋼工人。「吃了?」他邊開門邊咕噥了一句,算是招呼。我應了一聲,兩手插在褲袋裡,心不在焉望著黑魆魆的瀝青垛。李秉義把門拉開,說車子推進來,待我把車子推進來靠牆放好,他在後面光啷啷鎖上大門。從大門口到值班室,李秉義抱著鐵叉子,悶悶地走在前面,能感覺到他心裡正壓著一件大事。進了值班室他也不開燈,把鐵叉子靠在牆邊,伸手從鋪蓋下面摸出一封信交給我:「個王八犢子動手了!」就著外面透進的一點微弱亮光,能看見李秉義表情嚴峻地站在炕前,像一個即將出征的老兵,「這是我今天上午收到的信,肯定是他寫的。」

    「知道了,我也收到一封,這東西他寫了三份,還有一份寄給我媳婦了。」

    「你敢保證他沒寄給別人?」

    「他沒有那麼傻,他只想要錢,我已經給湊夠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那是個無底洞,」李秉義給我拉過一把椅子,「你把錢給他了?」

    「有什麼辦法!橫豎他只是要點錢。」

    「不光是要點錢,他欺人太甚!」李秉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他知道你要整他,所以這東西寄給你一份。」

    「他拿我壓你,再拿你壓我,把咱爺倆一塊兒整,個王八犢子!早晚我要他好看!」

    「算了吧,事情已經過去了,何況他說的都是事實。」

    「錢沒有這麼個要法,他這是把人踩在腳底下要錢!」

    「行了行了,」我說,「這件事到此為止吧,還有,你以後不要對任何人說要把華太乙如何如何的,你說的話他都知道,什麼作用沒有,反而會把事情搞糟。」

    「廣舉啊,你要想在唐河站住,個王八犢子會壞你大事,」李秉義顧自喋喋不休,「你糟心的日子還在後頭,不信你等著看吧!」

    我覺得心裡很亂,胃裡面一陣一陣翻攪,自從修路後廢寢忘食的,最近常感覺胃裡面難受。楊舸那頭還沒消停,這面李秉義專揀難聽的說,當然,李秉義是實心實意在提醒我,但我總覺得他故意要把郵差說得更壞一些,他自己沒有能力對付郵差,只能把我也拉上,其實事情明擺著,就算我和李秉義加在一起,也不是郵差的對手,因為我們完全失去了反擊的能力。客觀地想一想,我並不怎麼恨郵差,郵差並沒當真把我怎樣,只是他那些要錢的小把戲讓人討厭而已。即使郵差不說,我的處境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郵差在明處,暴露出來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突然變故,比如劉世驥,他前些時候去中央黨校學習,聽說現在已經回專署主持工作了。李秉義不知道這些,只知道盯住郵差不放,把一個小人說成大奸大惡,宿仇似乎已經讓這個老人喪失了理智。

    「咱得商量商量,」李秉義湊過來,雙手摁在桌子上,「不能便宜那個雜種,讓他得了好處再把你踩進爛泥裡。」

    「叔啊!別再添亂了!」我站起來,「華太乙那頭已經安置好了,你這麼大年紀,多注意注意身體,別讓仇恨把你毀了。」

    「我早毀了,六年前就毀了!」李秉義離開桌子,轉身走到炕前,然後又返回來,「一個體面的生意人,轉眼就給送到勞改農場種水稻,整天被人喝斥,撒泡尿都得喊報告,那是什麼滋味!」李秉義邦邦敲著桌子,「都是那個驢進的,他把我弄得不像人,這陣又盯上你了!」

    「不說這些了,」我推開門,「你好好休息吧。」

    李秉義磨蹭了半天才出來給我開大門,顯然是我的不合作態度讓他失望,直到我騎上車子離開,他再沒跟我說話。

    回到家已是十點多了,屋裡亮著燈,這讓我多少覺得踏實一些。楊舸正在給小午餵奶,留紀還在小床上睡覺,我在地中間站了一會兒,彷彿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即使說了,楊舸也未必能聽進去,後來看見地上的盆裡有幾塊尿褯子,端到外面洗了,然後悄悄回來,到客廳沙發上和衣躺下。

    第二天早上醒來,第一個感覺像是睡在別人家裡。以前我也睡過沙發,那是楊舸不在家的時候,而現在我的妻子就在對面屋裡,卻彼此形同路人。這時候我多半是用楊舸的眼光在看問題,一個朝夕相伴的人,一個近於完美的丈夫突然長出了狗尾巴,人的第一反應不會是氣憤,只能是驚愕,楊舸現在還處在驚愕中,也許她一輩子都緩不過神來。郵差的目的是讓我「長點記性」,他做到了,但他絕不會想到,在他看來一次小小的懲罰,對正仁街93號的打擊也許是毀滅性的。

    我去廚房煮了粥,煎了雞蛋,又往盤子裡夾點鹹菜,楊舸以前都是這麼做的。洗漱完後我喝了一碗粥,接著在客廳辦公桌抽屜找了一份材料裝進手提包裡。本來不想打擾楊舸,但覺得這幾天應該是她最難熬的時候,於是我敲敲臥室門,推開門的時候看見楊舸和衣靠在床頭,臉色青灰,眼睛似睡非睡地半睜著,好像整夜都沒睡。我說飯好了,在餐廳裡,你將就吃點。楊舸坐著沒動,像是沒聽見我說話。我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想開點,按說我沒有資格勸你,可是你這樣真叫人不放心,我還要去上班,為了孩子,飯是一定要吃,有什麼話咱以後再說。

    「你出去吧,我沒事。」楊舸嗓子完全啞了,她順下眼望著胸前,像在小聲自言自語。

    出來後我直接去了岳寶瑞家。岳寶瑞在英納河橋工地,聯松上學去了,只有楊秀蘭一個人在家。我簡單給楊秀蘭交待了一下,讓她上午去照看一下楊舸。

    這天上午郵差如約而至,他在外面辦公室跟好幾個人打招呼,儼然一副座上客派頭:「您忙、您忙,我找你們李科長。」我辦公室的門被人敲了兩下,然後郵差把門拉開一道縫,側身擠了進來。

    「天氣不錯,」郵差溜了我一眼,「忙什麼呢?」

    我右手拿筆,在一份計劃表上填寫備註,左手拉開抽屜,把那包錢拿出來放到桌上:「你要的東西。」

    「多少?」郵差拿起紙包在手裡掂著。

    「你要的數。」我把計劃表翻到下一頁。

    「你看……」郵差遲疑了一下,「我也是沒辦法。」

    我盯著計劃表:「好了。」然後沖郵差揮了揮手,像要趕走一隻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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