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蝶值白班,路明值夜班,他們感到林鶯曉最近一反常態,顯得非常鎮定。她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做飯,收拾房間,照顧丈夫葉青,有時晚上在燈下畫畫兒,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這些情況比較反常。
泡菜這天跟街面上的幾個游手好閒的年輕人打賭:都說朝內大街甲六十三號東鄰的那個小教堂鬧鬼,我泡大爺進去闖蕩;如果我沒事出來了,你們幾個跪在地上叫我一聲爺爺;如果我沒有出來,你們也不用報警,就在北京城豁子外給我立個墳頭,每年清明時節燒兩炷香就得了。
幾個年輕人聽了,都拍手稱好。
泡菜這些天失去輝哥,心裡有些煩,每天悶在家裡,險些憋出病來。那個姓凌的女公安破案又沒有消息,於是想到外面兜兜風。
這天夜裡一點多鐘,泡菜在路口的一個路燈下,與幾個年輕人喝了三大杯壯行酒,然後裝束停當,一個人朝那個小教堂摸去。
到了教堂門口,鐵門緊閉,泡菜一翻身上了牆,朝院裡瞅了瞅,黑漆漆一片,教堂裡也沒有什麼動靜。
他壯著膽子溜下了牆,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那些廢棄的廟會道具,朝教堂摸去。
一進教堂,一股寒氣襲來,一隻野貓「喵——」淒涼地叫了一聲,溜出了教堂。
泡菜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光線停在耶酥像上。
泡菜嘻嘻地笑著說:「上帝,我陪你說話來了。」
教堂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潮濕味和發霉味。
泡菜清了清嗓子,說:「都說這裡鬧鬼,我是鍾馗大爺派來的先鋒,捉鬼來了,小鬼們都快出來吧!」
這時,一隻蝙蝠飛了出來。
泡菜喜孜孜叫道:「來福,來福,鍾爺爺就喜歡招蝙蝠了。」
泡菜打著手電筒,順著光柱走向二樓,樓板「嘎吱嘎吱」作響,他的身體一顫一悠。
泡菜說:「我好像是在雲裡。」
上了二樓,泡菜見那樓上有幾個小房間,他還是第一次來這個教堂,以前他到過西什庫教堂、北京宣武門南堂,對教堂的形制略知一二。
忽然,泡菜聞到一股臭烘烘騷乎乎的味道,他想:這些味道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時,手電筒不小心從手中滑落下來,骨碌碌滾到了樓下。
泡菜心內有些恐懼,因為沒有了光亮,想退又沒有退路,教堂內漆黑一團,下樓的梯梯口又看不清,想往前走又不知路徑,真是進退兩難。
泡菜正猶豫著,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呼吸的聲音。這聲音非常細微,但還是聽到了,這聲音比較細膩,好像是個女人。
泡菜還聞到了女人的香水味。
他有點慌了,慌不擇路,朝前跑去,一腳踩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泡菜臥在那軟綿之物之上,感覺到一種綿軟的體溫;這時,他只覺臀部好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下,失去了知覺……
泡菜沒有從教堂裡走出來,那幾個年輕人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有看到泡菜的身影。
泡菜可能出不來了。
他一定與餓鬼大戰,餓鬼終於佔了上風。
關於教堂的傳說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他可能被那只粉紅色的腳踩死了。
幾個年輕人遵守了泡菜臨行前的諾言,一個也沒有報警。
曾樸的任務已經光榮完成,他在等待林鶯曉的到來。
可是林鶯曉一直沒有光顧。
這天上午上歷史課時,曾樸給學生們佈置了幾道思考題,然後藉故上廁所,溜了出去。他走到美術教室的窗前,朝正在示範作畫的林鶯曉點了點頭。
林鶯曉會意地莞爾一笑。
這一切情形都被對面樓上一個房間裡的路明看到了,他一直躲在這個房間裡用望遠鏡觀察著林鶯曉在學校的動靜。
曾樸開始進入我公安人員的視線。
黃妃這幾天就像喪家之犬一樣躲在教堂裡。
輝哥的自我暴亡,使她不能再在東四那個小旅館裡棲身,好色的本性使她險些落入中共特工的羅網。本來她與林鶯曉聯絡困難,心內煩悶,再加上孤身一人獨守空屋,寂寥空虛,就像捕獲一個獵物,慰藉一時空虛的軀體,聊以度日,如果和諧,也許能發展成幫手,也助自己一臂之力,比自己親自出面要安全許多。在那次公共汽車上的奇遇,她意外地捕獲了輝哥這頭獵物,長相、身材、能力、身世,都是最佳對像,於是手到擒來,一享貪歡。可是好景不長,節外生枝,為了保全自己,只好廢棄另擇他路。她自知在旅館很難棲身,於是索性來到這座教堂暫避一時,一是離林鶯曉最近,二是離李宅也不遠,中共特工決不會想到這個神秘的教堂還有人敢住。
黃妃就住在二樓的一間小屋內,她帶足了食品和水,找了一個鐵桶作便桶,秘密潛藏著,等待時機。
沒想到泡菜冒然前來,打攪了她的美夢,她只得以變應變,處理了泡菜。
這天晚上八時,路明來到劉大媽家接夢蝶的班,夢蝶把林鶯曉的情況做了介紹。這天是星期日,林鶯曉上午十時許到朝內菜市場買過一次菜,此外再也沒有到過其他地方。她一直在屋裡作畫,畫的是一幅八尺的梅花圖,紅艷艷一片雪中之梅,直到晚上也沒有畫完。
說到這裡,夢蝶突然捂著肚子,說肚子疼得厲害;說時臉色蒼白,黃豆粒大的汗珠淌了下來。
路明一時慌了手腳。
夢蝶說:「可能是疼經,發作時難以忍受,要趕快上醫院!」
路明說:「我找輛車吧。」
夢蝶急得擺手說:「我暈車。」
路明說:「那我背你上醫院吧。」說著背起夢蝶,大步流星般朝協和醫院奔去。
當路明氣喘吁吁地把夢蝶送到協和醫院的急診室時,夢蝶已疼得昏了過去,醫院和護士趕快把她扶到病床上。
路明想起監視林鶯曉的任務,飛快地攔了一輛小轎車,亮出證件,又趕回朝內大街甲六十三號大院。
路明一下車,在甲六十三號大院門口立刻遇到正焦急等待他的劉大媽。
劉大媽氣喘吁吁地說:「你走後我去監視林鶯曉,看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來了,朝東去了。我跟蹤她,七拐八拐,到了一個獨門院門口;她敲門進去了,我便立刻回來告訴你們。」
路明激動地握住劉大媽的手說:「太謝謝你了!你快帶我去那裡。」
劉大媽帶著路明快步來到那個獨門獨院門前。
這時天黑得像染了墨汁,月亮和星星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小院似乎非常沉寂。
路明說:「劉大媽,你趕快去報告龍飛,我在這裡盯著。」
劉大媽說:「好,我有老龍的電話。小路,你要注意安全。」
路明點點頭,說:「大媽,您放心。」
劉大媽消失在黑暗中。
路明翻牆進了小院,院內一片平靜,沒有一絲氣息,也沒有一點光亮。
路明小心翼翼地進了北屋,只見床上好像有個人。
路明摸到了那個人,是個中年男人,他一絲不掛,身體冰涼,已經停止了呼吸。
路明把他放到院裡,發現他是被砸死的。
這個人是曾樸。
路明去找電匣,發現電線已被人剪斷了。
他發現院內有個土堆,土是新鮮的。他想:這裡肯定有地穴,新挖的地穴。於是他開始尋找洞口,找來找去,發現院內那口井內有新土的痕跡,於是跳入井中。這是一口枯井,在井下發現一個洞口,能容一個人進去。他鑽入洞內,爬了一程,越來越寬。也不知走了多少時間,前面沒有路了;抬頭一看,上面有光亮;他用手一扒,是個洞口,於是跳了上去。
路明看看四周,發現這是一個四合院的後院,他馬上意識到這可能就是李宅,一般的四合院沒有這個院子莊嚴氣派。
他向前院奔來,沒承想摔了一跤,低頭一看,是個小姑娘,鼻前有氣息,可能是昏迷了。他趕到三進院,正見林鶯曉趴住窗台,右手握著一支無聲手槍,正朝屋內瞄準。
路明一個箭步躍上前,一拳打落了林鶯曉手中的無聲手槍。
林鶯曉大吃一驚,回過身來與路明廝打。
林鶯曉與路明打了幾個回合,竄到後院。她忽然大叫:「女兒,快來幫我!」
路明一扭頭,林鶯曉右手一指,一道明晃晃的白光襲來;路明伸出右手一接,是柄飛刀。
林鶯曉大驚失色,她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對手竟有如此高深的絕技。
這時,洞口又竄上來一個年輕女子。
路明恐怕她是林鶯曉的幫手,為了李老的安全,他向林鶯曉擲出飛刀,飛刀像一道閃電刺中了林鶯曉的胸膛……
「噗」的一聲,鮮血四濺,林鶯曉長歎一聲,倒下了。
林鶯曉倒在血泊之中,胳膊費力地抬了抬,想說什麼話卻說不出來。
跳上來的年輕女子朝路明叫道:「路哥,我來了!」
路明定睛一看,正是夢蝶。
「你的肚子沒事吧?……」路明感到有些奇怪。
夢蝶微笑著奔向他,說:「沒事。」她挨近了路明,真誠地說:「路哥,真的沒事。」
她的右手一抬,路明只覺後心一陣冰涼,嗓子眼發澀,軟綿綿地倒下了……
夢蝶發瘋般撲到林鶯曉面前,抱起滿身是血的林鶯曉,哭叫著:「媽媽,我才是你真正的女兒小黃妃啊!媽媽,女兒等了你整整十七年了!」
林鶯曉似乎聽到了女兒的呼喚,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媽,我是小妃啊!」夢蝶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這聲音在這漆黑的夜裡,在這古老的四合院裡充滿了幽怨和淒涼。
林鶯曉的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傻孩子,人都是要走的,媽也一樣……「她頭朝東南,費盡全力伸出一隻沾了鮮血的手,喃喃地說:」飛虎,我先你而去了……」
說完,林鶯曉閉上了雙眼,身體頓時涼了下來。
「媽媽,媽媽!」夢蝶全身痙攣般地叫著。
洞裡明顯地有了動靜。
夢蝶不敢久留,一個鷂子翻身,翻上了屋頂,瞬間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因為她剛剛接到上峰的密令:她的身份已經暴露,要迅速轉移!
龍飛帶領公安人員從地洞裡陸續跳了上來。
這時,肖克押解著「黃妃」也走進了李宅。
原來剛才這個「黃妃」趕來敲門,謊稱附近有個院落,架了一門舊式追擊炮,炮口對著李宅,想借此引開肖克。
肖克隨她來到那個院落,只見房上架著一個大木樁,樁頭對著李宅。
肖克知道受騙,轉過身一看,只見謊報情況的這個年輕女人,兩眼露出凶光,手拿一支針管正準備對他注射。
肖克一拳打落針管,女人一見大驚失色,拔腿就逃。
肖克快步去追,追了一程,進入一個死胡同,女人無路可逃,攀住一根電線桿往上爬。肖克縱身一躍,上了房頂,一把揪住那女人的頭髮,把她抓獲。然後抽去她的腰帶,綁住她的雙手。
「黃妃」就這樣束手被擒。
躺在地上的小芬剛才是被林鶯曉打昏了,現在徐徐醒來,一見龍飛等人,激動得淚如雨下。
李老夫婦已被驚醒,急忙拿出水果、糖果招待眾人。
曾樸是在床上與林鶯曉享樂時被林扼死的。
泡菜的屍首在教堂後院的一個廢棄的土坑裡挖出來,屍體已變成綠色。
在林鶯曉屋裡的假肢箱裡發現了藏在右假肢裡的一部電台。
在公安部門的一個審訊室裡,面如土灰的年輕女郎已經失去了往日風姿綽約的神采,她沮喪地告訴審訊人龍飛:她是黃飛虎小女兒黃妃的保鏢,叫九鳳。黃妃提前潛入大陸,不知去向。她為了掩護黃妃,假冒黃妃在大陸活動,並前來認「母親」林鶯曉,以試林鶯曉的真心。她有渠道不斷接到上峰指令。真的黃妃已經整容,不好辨認。
龍飛默默地思忖:那個真實的夢蝶可能在香港就被殺害了,她被掉了包。黃妃冒充她,打入了我們內部。
夢幽谷老先生和夫人林夢嬌女士在北京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的骨灰可能也是偽造的。
公安人員小宋也是被真黃妃殺害的,如今路明也被她殺害了。
路明,多麼優秀的中國特工!梅花黨的特務扼殺了他年輕的生命。
凌雨琦聽到路明犧牲的消息,悲痛欲絕,因為她和路明已悄悄訂婚,準備在今年國慶節結婚,給大家一個驚喜。
夕陽西下,芳草萋萋。
龍飛、肖克、凌雨琦、南雲、南露等一行人來到北京西山腳下路明的墓前,默默地與這個患難與共朝夕相處的戰友告別。
一縷夕輝映射在龍飛親筆撰寫的一幅黑色輓聯上:
左聯是:泉聲洗耳,晚霞沐浴,一生抱樸求天真,逶迤偵破路。
右聯是:鳥鳴悅心,早靄翔翥,半點塵埃皆不見,沉寂晚籟明。
龍飛在心裡說:一個詩人曾說過,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卻活著。
凌雨琦默念道:路明,我將永遠記住你!
霜色愈來愈重了。
(完)
二○○八年仲夏改寫於北京秋涼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