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50章 第十四章 (4)
    考試很簡單,一會兒就完了。走出來的時候,母親在大門外黑板下站著。咋樣?我笑了笑,參加考試的學生……(我把「差得很」這幾個字留在嘴邊沒說出口)簡直……(我把「沒法想像」這幾個字也嚥了下去)像魯新華這樣,就算不錯了。說真的,我對這樣的考試一點也不在乎,也沒把那個狗屁宣傳隊放在眼裡。為了避免重演高考的荒誕劇,在母親面前我表現得很低調。

    考試回來,老遠看見石榴兒在桃園邊站著,臂彎裡挽著籃子。看我們走近,她臉上帶著笑迎過來。

    楊店今天殺豬,我去買了兩塊豬血,慰勞你們。

    是不是想我了?——不知為什麼,今天我特別想和她開開玩笑,這樣的涮話,我從沒對她說過。

    你遲早不是要回城嗎?誰想誰呀!

    一轉臉,我看見石榴兒眼圈紅了。這讓我很意外,沒想到這個笑模悠悠的女孩還會這麼脆弱。

    魯新華笑著說,瞧你個曾安,把人家說哭了吧。沒事兒,眼下我們還走不了,還得讓你這飼養員天天餵著,喂不肥不走。

    房東郭三叔家的院子沒有院牆,坐在院裡能看到村外的田野。平疇阡陌,麥浪起伏,讓人看著有一種依依惜別的留戀。母親來了。她又遇上院裡只有我和石榴兩個人。魯新華說他奶奶病了,前一天回城裡去了。所幸的是,這一次石榴在廚房,我在院裡,不像上次那樣尷尬。

    石榴兒端著一個大碗從廚房裡走出來。看見母親,她靦腆地笑了一下,阿姨你來了?剛炒的碾轉兒,嘗嘗鮮吧。

    我從屋裡拿出兩把小勺,和母親一起吃碾轉兒。嫩大麥碾成的麥肉,黏黏的,在齒縫間散發著青青的香味。母親慢慢吃,緩緩咀嚼,臉上肌肉隨著咀嚼顫動。

    「我知道你在等消息。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想把話說得緩和些。吃了半碗碾轉兒,我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村後有絞股藍嗎?

    「村北溝邊多得很呢。

    「我不想在屋裡說話。我說,咱們去拔絞股藍吧。

    「咱們採了半籃子絞股藍,然後坐在溝坎上。

    「安,那個宣傳隊,咱就不去了吧。剛成立,人員亂,水平差。那兒不適合你。

    「你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我本來就沒瞧上它,不就是一個說唱隊嘛!

    「我故意把話說得很輕鬆,不讓他看出我心裡的懊惱。等等吧,馬上就有幾個大廠要來招工了。

    「你轉過頭,看著我的臉,媽,他們什麼理由不要我?

    「我伸過一隻手,放在你肩上,手指輕輕拍著你的後背。

    「安,你一直把魯新華看成好朋友,恨不得把心扒給人家。可你們公社只有一個指標,你不把他當對手他也是你的對手啊!

    「你眼睛裡露出迷惑,到這時候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三棵松給你的兩本樂譜呢?

    「魯新華拿去看了。

    「我不是交代過你嗎?那上面的曲子只能私下練習,不能上台,不能拿給別人看。莫扎特,舒曼,帕格尼尼……都是封資修,《梁祝》更是大毒草。光是傳播毒草這一條,你的政審就完了。

    「你是說,魯新華他檢舉了我?

    「他還揭發你在肖王集參加過武鬥。

    「我額頭上沁出了冷汗。這王八蛋……幸虧他沒說我打死了人。為了爭一個指標,至於嗎?

    「什麼至於不至於?你走了,他就走不了。他走了,你就走不了。這麼明白的事你還想不通?孩兒,不是他卑鄙,是你自己不長心眼兒!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我想讓你跟我回城去住一段,你不肯。我知道你怕回去面對同學沒法說話。」

    送走母親,我站在魯新華床前。他的床空空蕩蕩,床上的東西都拿走了,說是趁便拿回去讓家裡人拆洗,只留下了毛巾、牙刷和一個掉了瓷的斑斑駁駁的搪瓷茶缸。石榴走進來。看我一個人呆呆站在那兒,她側過頭去看著我的臉。

    魯新華……是不是不回來了?

    這狗娘養的!他已經到縣宣傳隊去報到了。

    我到供銷點去買了一瓶酒,石榴兒出去拿回來幾個雞蛋。她湊在我跟前悄聲說,有幾個老母雞在場邊小屋裡丟蛋,還有不回家的小公雞,我給你捉一隻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石榴也喝了一杯。石榴說,想吃豌豆角嗎?她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月亮升起來,田野裡的風帶著撲面的清涼。她像個石榴子兒似的蹦蹦跳跳貼著地面滾動,我緊跟著她往前跑。一進豌豆地,她像只野貓似的躬身鑽進去。我跟著她,沿著地壟一直鑽到地中央。她趴在豌豆秧上。我也趴下,把鼻子拱在豆秧裡,摸索著採摘豌豆角。然後翻過身,仰面朝天卡吧卡吧吃。躺在豆秧上舒舒服服出口長氣,聞著豌豆的青氣,看著天上的月亮,心裡的煩惱煙消雲散。靠著酒的熱力,我把石榴攬過來,把她嬌小的身軀狠狠摟在懷裡,嘴裡不停地罵魯新華。石榴兒像個軟乎乎的肉蛋兒在我胸前滾動。我說,石榴兒,我不走了,我乾脆娶了你,在磨房井扎根算了。

    「從磨房井回來,我更擔心你。我眼前不斷晃動著石榴兒那張圓圓的小臉,那兩隻精明的眼睛。不趕快讓你回來,說不定你真會在鄉下扎根,變成磨房井郭家的上門女婿。這念頭把我折磨得想要發瘋。

    「隔了一天,我又到鄉下去,連拉帶哄把你帶回城來。在這關鍵時刻,我必須把話給你講清楚。

    「安,知青戶只有你一個人了,用不著再讓別人做飯,我看往後你別叫石榴來了。

    「石榴兒也說我一個人用不著做飯,不如到她家去吃,又省工,又省柴火、糧食。

    「這話讓我更加吃驚。到人家家裡吃算哪回事兒!我跟你說吧,安,你不能再跟石榴拉拉扯扯了。

    「媽!你能不能少操點心?

    「你不是想和石榴談戀愛吧?

    「我想和人家談,人家未必願意!

    「你真想在磨房井扎根?

    「磨房井的人對我不錯,在那兒扎根有啥不好?

    「我氣得張口結舌,可又說不清道理,只能壓住火氣,耐心地看著你的臉。幾個大廠就要來招工了,我正在給你想辦法。你要有信心,不要洩氣。

    「你臉上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說,媽,你別再為我的事兒到處去求人了。招不招工無所謂。

    「我忍不住激動起來,在凳子上拍了一掌。安,你聽好了:我決不許你和石榴談戀愛!在磨房井扎根兒的念頭趁早打消!你敢和那女孩發展關係,我就找根繩,吊死在石榴兒家門口。」

    母親的話並沒嚇住我,是我自己還沒拿定主意。那些天,一看見石榴兒,我腦子裡就會翻騰起一個念頭:如果石榴兒懷孕了,母親就不能再這麼強硬地干涉我,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磨房井的夜晚是那麼美麗。莊稼的氣息,草蟲的鳴叫,遠遠近近閃動的星火,村莊裡人走動咳嗽的聲音……我和石榴躺在莊稼地裡。我撫摸著石榴兒的頭髮,看著她黑暗中閃爍的眼睛……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磨房井更美的地方了。

    「那些天,你把我逼得要瘋。我每天晚上往城裡跑,半夜過後才回學校。我到處打聽消息,托熟人,找門路,像病重的人亂投醫一樣,不管能不能幫上忙,只要有一點消息,我都會提上東西連夜去拜訪。」

    母親面臨著又一場爭奪戰。在第一場爭奪戰中她敗給了我娘,失去了我父親,她不想在第二場爭奪戰中被一個鄉下女孩奪走兒子。

    「在我陷入絕望的時候,一張報紙救了我。

    「學習了一整天,下午整晌都在討論。大家紛紛亂亂站起來,身下的凳子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我才知道學習結束了。走到教室門口,看見劉老師手裡拿著一張報紙。他剛讀完上面的文章,準備把它收起來。就在他把報紙翻折過去的一瞬間,一個熟悉的名字映進我眼裡。我笑著把報紙借過來,順手展開。『地區革委會主任方德勝同志在批林批孔大會上的講話』。方德勝?大老方!

    「太陽西斜,校院裡的霞光縮成一個小小的三角,正在退去色彩。從小劉崗到縣城是八里路。從縣城到南陽,一百一十里。明早六點半有班車。我必須馬上進城。」

    那一天,我在地裡幹活(既然沒走掉,我還得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去幹活,這當然要經歷一段難堪的折磨),田野盡頭出現一輛吉普車。它沿著鄉村土路向村莊馳近,車後拖著一條灰黃色的尾巴。地裡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向遠處看著那個雜色爬行物。它一直開到村頭,穿過桃園,停在郭三叔家場院前。

    郭三叔說,小曾,是你媽媽來了吧?

    這一次媽媽不但帶著葉子,還帶著一個男人。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我已經斷定他就是那位方伯伯。

    這位方伯伯不像我想像的那樣討厭,可他的形象也不討我喜歡。他的和藹裡有一種官僚味,看似厚道的言談裡透出一點虛偽。我尤其不喜歡那種近於嚴肅的樸素的穿著,制服領口扣得嚴嚴實實,四個口袋周周正正,鋼筆卡子在左胸口袋上閃光,一副革命幹部的標準形象。

    幸虧他只在我這兒停留很短時間,說是到臨近公社去參加貧下中農斗私批修大會,順便過來看看我。

    方伯伯和葉子先上車,母親留在後面。

    「你覺得方伯伯這個人怎樣?

    「媽,你是不是打算和這個人結婚?

    「他被打倒挨斗的時候,他妻子和他離婚了。

    「你的腳在地上打蹭,你垂著眼睛,頭隨著腳尖轉動。然後突然抬起頭看著我,媽,為了我,你是不是打算和他做筆交易?

    「我正顏厲色地瞪著你。你不能這樣說,安!老方在部隊就追求我,他一直關心照顧我,為我做過很多事。

    「那你是報答他了?

    「我眼裡湧出了淚水。安,我對自己走過的路從不後悔。」

    當我拿到東風廠文藝宣傳隊的錄取通知(我參加了考試,也得到了推薦,我佔用了一個可教子女的指標——它的全稱應該是可以教育爭取的六類人員子女,並非只是憑借了方伯伯的協調。那不過是一支十來人的說唱隊,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東風烏蘭牧騎」。演出天津快板、山東柳琴書、三句半、河南墜子,還有我們南陽的大調曲子、三弦書。我的小提琴幾乎派不上用場。這對我是件好事,我不但學會了二胡,還學會了揚琴、三弦,箏和琵琶),到公社去辦理了各種手續之後,我像魯新華一樣說母親病了,順便把被褥帶回去拆洗。趁社員們都在地裡幹活,村裡沒人,我把行李拴到自行車上。

    離開磨房井的時候我沒有回頭,不知道那個滿臉帶笑的好哭的女孩兒遠遠看見我離去的身影會不會哭。過河的時候,我看著船舷外旋轉的河水在心裡問自己:我們這代人,知道什麼是愛情嗎?這問題讓我笑了。「愛」和「愛情」,這樣的字眼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象徵,在革命時代是革命的對象,我們革命戰士當然應該唾棄它。至於被父母一代人崇拜的那首外國詩人寫的、被一位革命烈士翻譯成五言絕句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現在看起來,不過是可笑的浪漫。

    我又笑了一下。幸虧石榴兒沒懷孕,要不,我能利索地走掉嗎?

    除了牙刷、搪瓷缸(我的搪瓷缸是新的,上面印著「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大紅字),鞋刷,木拖鞋,我還在磨房井留下了一個小收音機。裡面的電池是新換的。如果他們留一點心,懂得它的收藏價值,把它保存好,現在(或者再過一些年)它就是一個文化名人的逸物,沒準兒能到索斯比或是嘉士德去拍一個好價錢。

    母親輸掉了人生的第一場戰爭,可贏得了她人生的第二場戰爭,這對她是很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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