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47章 第十四章 (1)
    娘說:「你馬家這父子倆啥時候能讓我省點心?」

    母親說:「我對自己走過的路從不後悔。」

    「我和丁香她媽抬著一捆割下的青麻往塘邊走。大路上響起歌聲。大家停下手裡活兒向村頭望。農中學生打著紅旗,唱著語錄歌,踏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丁香在隊伍前面,你在隊伍後面。你穿一身綠軍裝,肩上挎著綠掛包,包蓋上繡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像你爸年輕時那樣風流瀟灑,讓我在肖王集女人們面前很是得意,嘴角不由得抿出了笑紋。你跟我回鄉下後,為了給你找點事兒干,不讓你出去亂跑,我叫丁香把你拉到農中去教宣傳隊學生排節目。肖姓族裡的男娃女娃晚上都聚在咱家院裡,跟你學語錄歌,跳忠字舞,你教他們唱樣板戲。看你在鄉下過得挺安心,我心裡也踏實多了。

    「丁香把紅寶書舉到臉前,踏著步伐揮動,下、定、決心!學生們齊聲接應,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幹活的人都停下來。農中紅衛兵今天要進北京,參加紅衛兵大檢閱,你們到各村遊行一遍就出發。

    「外邊那麼亂,我不想讓你跟他們往外跑。可丁香堅持要你去,她說二十多個學生她一人帶不了,你去能幫她照顧照顧,還能領導學生演節目,他們都很服氣你。丁香連連向我保證,說在外邊一定把你看好,不讓你惹是生非,安安全全把你帶回家。我笑著逗你,去北京是想找那個姓張的女娃吧?你把眼睛翻了翻,我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除了她,天下沒女孩兒了?我拍一下巴掌,對呀!咱們長安千人迷萬人愛,叫女孩兒們追著屁股也攆不上。我斜眼看看丁香,我知道丁香對你很好,你三舅、三舅母也很喜歡你,可這麼近的親戚,我不敢隨便戳破這層紙。現在你長大了,我說什麼話你也不聽了,可我還是不能不囑咐你,到北京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是很光榮的事,你出去別惹事,別往辯論人群裡湊,離造反打架的隊伍遠點。」

    其實我們這次進京很不順利。串聯的紅衛兵太多,到長辛店,軍管會把我們擋下了,說要統一安排分批走。結果,我們這批人沒趕上領袖接見。到了天安門廣場,只看到環衛工人掃起的鞋子和垃圾,像一座座小山。沒趕上領袖接見讓我很沮喪。我曾經幻想在這紅旗揮舞、人海洶湧的廣場上會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碰到那個給我的初戀留下痛苦記憶的女孩。我不會去找她,可我很想在領袖接見的熱烈場景裡和她相遇,這是和曾經相愛的人重逢的最好的場面。失去了這樣的機會,我和她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在北京逛了兩天,吃了接待站幾頓飯,臨走時大家有些惆悵。

    回去咋辦?別人問見沒見到偉大領袖,咱們咋說?我說,當然見到了!汽車、火車,千里迢迢到北京來,不就是為了接受他老人家檢閱?雖然沒趕上,可咱們在天安門城樓下對著領袖畫像宣了誓,也算見到領袖了。我拿出一張報紙。上半版是偉大領袖滿面笑容站在城樓上,手扶欄杆,眺望遊行隊伍。下半版是廣場上軍帽攢動人山人海的畫面。我抖著手裡的報紙,誰懷疑,讓他看看這張報紙。咱們就在這裡邊,在這片人頭裡。丁香把報紙展開,指點給大家看。我覺得張麗婭的面孔就藏在這報紙的哪個角落,她像大海上的泡沫一樣向遠處飄浮,離我越來越遠。在擁擠的返程火車上,她的影子變得越來越淡,好像已經飄離了我的視野。原來忘掉一個人只是一轉念的工夫,轉念間把一件割捨不掉的東西扔掉,人就變得輕鬆自在,心情開朗了。

    回到肖王集,看見自己熟悉的家,我感到從沒有過的親切。跨進大門我大聲嚷,娘,看我身上汗毛少了沒有?頭髮掉了幾根?娘真的繞著我看了一遍,在我身上拍了一巴掌,然後到廚房去燒火,給我攤煎餅。葉子偎在我腿邊,我和他們說笑,說著說著睡熟了。

    我當然沒料到這趟進京會給我帶來怎樣重大的影響,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什麼樣的色彩。

    肖王集的早晨通常是從一陣宏大的音樂聲開始的。窗紙剛透亮,人們還在酣睡,各家各戶門頭上的紙喇叭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音,然後突然響起雄壯的樂曲,當當啦來——登登啦來——洪水般的音樂淹沒了農舍,驚醒了田野和村莊。天不明就背著籮頭在地裡轉悠的老人們回到院裡,對著年輕人的窗子喊,牤牛娃叫了,快起來吧——老人們把這音樂聲說成牤牛娃叫,它是喚醒貪睡人的最好的信號。這強大的信號響起之後,一個聲音莊嚴地從紙喇叭裡傳出來:縣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這是全縣人民新的一天開始的標誌。村頭響起金屬的敲擊聲。生產隊長舉著鐵錘敲打懸掛在井台旁邊大樹上的炮彈皮。他一邊敲一邊喊,上工啦——他肩上扛一面旗子,神氣活現站在井台邊,等待那些肉蟲似的身影從各自家裡慢慢吞吞走出來。他們湊攏到井台邊,拄著鋤頭,打著呵欠,抽著煙,呱呱咳嗽著,說著笑話,讓自己從惺忪的睡意裡清醒過來。天空漸漸明亮,隊長手裡旗子的顏色變得鮮明,人們的面目清晰地顯現出來,鼻子眼睛看得分明了。

    「幾天幾夜火車汽車,肯定把你累壞了。廣播響了好大一會兒你還沒起床,我叫了幾遍你也沒應聲。丁香在院門口喊,安——學生們集合好了,你怎麼還不出來呀!我走到床邊,拉著你的手,拍著你的臉,安!起來吧,今天不是要給社員們宣講最新指示嗎?

    「你揉著眼睛,拉著鐵掀,一邊往外走,一邊系衣服上的扣子。走到井台邊,和學生們會合在一起,你才提起了精神。」

    「隊長拿出紅寶書,清清嗓子,提高聲音念語錄。然後他帶領大家齊聲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這套早請示儀式做完,隊長開始派活兒,男女勞力各打一面旗子向地裡走。走到地頭坐下,由丁香給大家辦田間地頭學習班。她掏出一本小書,領我們讀老三篇,讀完讓大家背。小芬的腦子管用,她把《為人民服務》整篇背下來。她是南街肖姓的媳婦,她出風頭,北街王姓的女人們不高興。五菊站起來。她是王大順的媳婦。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逗號,五十多歲了,逗號,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她把《紀念白求恩》連標點符號一起背下來。小芬站起來唱語錄歌。她一邊唱一邊跳忠字舞,南街的女人們拍著巴掌應和。北街女人不會,她們鼓噪著喊,別跳了!丁香不是要傳達從北京帶回來的最新指示嗎?

    「咱們南街佔了上風,這裡頭有你一份功勞,我心裡美滋滋的,臉上很光彩。

    「丁香拿出報紙,男人掏出煙袋,女人拿出鞋底、襪底。她給大家念報頭上的語錄,然後念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

    我站在一邊看著這場面。我看到大順臉上有一種陰陽怪氣的表情。丁香讀完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的報道,大順站起來,乜斜著眼睛說,嘿——丁香,你進了一趟北京,見到他老人家嗎?

    丁香頭也不抬。我們去接受領袖檢閱,還能見不到?

    他老人家好嗎?

    丁香把報紙展開。大家看,偉大領袖紅光滿面,不斷向我們招手。他老人家好得很!

    大順把報紙接過去。在哪兒?你們在哪兒?

    人太多,你找不到。

    大順把報紙捏在手裡抖動,廣場這麼大,城樓這麼遠,能看見個鳥!

    他這話一出,丁香立刻跳起來問,什麼?你說——

    我說人這麼多,城樓那麼遠,連個鳥毛也看不見!

    鄉下人把說話中間夾雜粗話叫「帶把兒」。說話帶把兒在肖王集是很平常的事,可大順帶的不是時候。他不該在女孩面前帶把兒,更不該在這樣神聖的事情上帶把兒。

    丁香甩開巴掌給了大順一耳光,王大順!你敢侮辱偉大領袖!

    大順還了丁香一拳。他沒明白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我怎麼了,我?

    丁香跳到田埂上,舉起胳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大順!王大順侮辱偉大領袖罪該萬死!

    會場亂起來。農中的紅衛兵擁上來想把大順撂翻,大順轉著身子對付,學生們你一拳我一腳圍著他亂打。大順突然抄起手裡鐵掀,橫眉立眼站在那兒。想武鬥!是不是?哪個有種給我過來!咱們個兒頂個兒!

    丁香又開始呼口號,學生們跟著呼。

    大順一點也不怯,他跳腳大罵,老子怎麼了!誰敢說老子反革命?

    你辱罵領袖!

    我怎麼辱罵領袖?你說!誰聽見了?站出來!

    在場的人都啞巴了,沒人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

    肖丁香你個政治扒手!說瞎話,欺騙大隊文革!欺騙貧下中農!你根本沒見著偉大領袖!他老人家接見紅衛兵的時候你們還在長辛店!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些話使局面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王大順很得意,他顯示出他這個人並不好惹。他掌握著大隊文革會,手裡有一支戰鬥隊,姓王的族人即使平時不和睦,這時候也會站出來為他壯聲,他們決不會允許王姓家族裡真的出了反革命。

    你敢污蔑我!打!打她個政治扒手!野心家!

    丁香拔腿就跑,農中的學生跟著她飛跑。

    丁香被王家人追打,肖家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起初人們大聲吆喝著嚇唬對方,然後舞動手裡傢伙。他們臉上凶巴巴的,其實並不想真正動手。可一旦傢伙對傢伙發出丁丁噹噹的響聲,人們的頭腦就開始發熱,一股蠻勁兒躥起來,眼睛裡冒出火花。

    大順的步子很大,他一手握著鐵掀,一手去抓丁香的頭髮。丁香像隻兔子似的左閃右躲,搖擺著腰肢,做出各種優美的跳躍動作,讓我看傻了眼。丁香想往溝對面跳。如果她跳過溝,大順就不會再追,頂多站在溝坎上發一陣橫,罵一陣,表示自己的勝利,事情就可以收場。可是丁香腳下打了一個滑。這不怨她的腳,她的腳沒有任何問題,問題是溝岸上的泥土有點鬆,丁香一用力,它跐了。這樣的閃失給大順造成機會,他沒法不去抓她。大順揪住丁香的衣領,而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我連想也沒想就揚起鐵掀,沒怎麼揮舞,它從我手裡飛出去。說真的我沒想參加這場戰鬥,沒想打誰,我知道自己應當是個局外人。可鐵掀在完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像一條蛇似的游出去,發出一聲悶響,彷彿點燃了一個潮濕的爆竹,噗的一聲……我沒看見它是怎樣擊中對方的。大順的身影閃了一下,我低頭一看,他趴倒在溝邊,臉朝下,腮幫歪在泥土裡。頭上沒傷,也沒看見流血。

    「我想喊,安——你快過來!還沒喊出聲,你手裡的鐵掀已經扔出去,把大順打倒了。我的頭轟了一下。我跑過去,拽住你的胳膊發瘋似的往村裡跑。跑進院子,我把你推進屋,讓你站在堂屋中央。我繞著你前後查看了一遍,然後伸出手指在你腦門上點了一下,禍害娃兒!跟你爹一樣不安分。這兒哪有你的事兒,你摻和!

    「你瞪大眼睛說,你沒看見我一直站著沒動手?那傢伙已經抓住丁香了,他手裡掂著傢伙!

    「幸虧你沒傷著,沒碰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咋給你爹媽交代?

    「這時候我才想起,你的鐵掀呢?

    「你轉頭四下看了看。我的頭又轟了一下。丟了鐵掀是小事,就怕落在北街那些人手裡。

    「你待在屋裡,哪兒也別去,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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