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29章 第九章 (2)
    「看得出這是一座剛蓋起不久的院落,草泥垛的院牆還沒幹,門樓還沒蓋好。大門前的取土坑裡積著一汪渾水,一隻鵝在坑裡踹泥。看見生人走近,它拍起翅膀,伸長脖頸,哽啊哽啊撲過來。你朝它跺跺腳,伸出手在它頭上摸了摸,大白鵝立刻收起翅膀,聽話地把長頸垂下,用它的嘴在我腳邊蹭斂。

    「老五叔手裡端著大碗從碾盤上站起來,點頭和我打招呼。

    「在新起的院落裡,我看見了馬家的堂屋。除了房頂苫了茅草,門窗和前廊還是原來的樣子。

    「蘭姐從側屋走出來。雖說太陽已經偏過頭頂,她好像剛吃過午飯。看見我,她掩不住滿臉驚訝。

    「曾老師?你怎麼來了?

    「我把兜裡的麻糖拿出來。孩子站在堂屋門口,背蹭著門板不肯靠近。

    「過來吧,安。曾老師給你捎了馬武鎮的麻糖。

    「蘭姐把紙包打開,拿出一沓,給你五爺送過去。

    「孩子捧著,給老五叔送過去,轉回屋,接過幾片麻糖,站在蘭姐身邊慢慢吃。

    「搬家太倉促,到現在還沒安定下來,也沒工夫跟你說。你是趁星期天過來的吧?」

    娘到廚房去做飯,曾老師把我拉到她面前,像父親那樣仔細地看我,像要把我臉上每個毛孔數清楚似的。

    上學了?

    我嗯了一聲。

    學校在哪兒?

    大黃莊。

    遠嗎?

    不遠。

    看她不放心的樣子,我補充說,比興隆鋪學校還近呢。興隆鋪街可長了,從家到學校要穿過整個鎮子。大黃莊就在那兒,站在屋後就能看見,過了大東溝就到了。

    還過溝?

    一條干溝。溝底一點點水,跨一步就過去了。

    下雨呢?下了雨溝裡會不會漲水?

    下雨天我娘背我,把我送過溝。回來的時候,老五爺站在東溝岸上等我。

    你叔叔,他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看看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起初我以為他外出做工了,後來才知道他已經埋進我家的墳地。我很喜歡叔叔,我很想他。我把頭垂下來,眼裡湧出了淚水。

    她伸出手在我頭上摩挲,從頭頂摸到脖子,然後輕輕捏弄我的後頸,我的眼淚就變得甜絲絲的。

    她把我的頭扳起來,讓我看她手裡的東西。那是一支口琴,電鍍外殼亮珵珵的。她把口琴放在嘴裡,我立刻聽到一支熟悉的曲子。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她把口琴舉起來,看著我說:「喜歡嗎?」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我把口琴塞在你手裡,你忸怩了一陣。我攬著你的頭,教你吹口琴,幫你把口琴上的口水擦乾淨,看你那愛不釋手的樣子,心裡真高興。」

    從下午到夜晚,我一直在吹口琴。我跑到前院,把口琴拿給丁香看。丁香眼饞極了。我在前面跑,她在後面追,我們一直跑到打麥場上。丁香拿出幾塊紅薯干,讓我吹吹,把這紅薯干給你。其實我並不情願,看她可憐巴巴拿吃的跟我換,我說,好吧,我吃完一塊紅薯干你就得把它還給我。我和丁香倚著石磙,吹一會兒口琴吃一會兒紅薯干,一直玩到天黑。

    「本來我打算吃過飯就走。蘭姐不願意。她說,你沒看老五叔已經宰了雞?今晚別走,狗娃咱仨擠在一起睡一晚,好好說說話。明早起來早點走,讓五叔套車送你,不耽擱你上課。」

    太陽向樹林背後墜下去,晚霞滿天,歸鳥在村子上空盤旋。老五爺趕著牛從地裡回來。大白鵝一晃一晃走回院裡,嘴插進食盆裡吐嚕嚕吃食。娘手裡拿著瓢,站在堂屋台階上,咕咕咕叫雞。十幾隻雞撲撲稜稜躥跳著跑回來。她一邊向地下撒高粱籽,一邊點著下頦數數兒。

    「蘭姐還像在馬家那樣,在桌上擺四碟小菜。小米粥,花卷饃。中間一碗雞肉。」

    這是個奇妙的夜晚。天空清澈,廊簷外星光明亮。風從村外吹來,在小院裡蕩漾。搬到肖王集之後,這是我記憶裡最快樂的一天。娘給我洗腳,我大聲喊叫。其實水並不熱,腳放在裡面很舒服,可我忍不住想喊叫。我揮舞著手裡的口琴,喊著燙死我了——逗得娘和曾老師直笑。

    夜裡我擠在她們中間睡覺。娘躺在外邊,曾老師躺在裡邊。我仰著身子,睜著眼,手裡玩著我的口琴。娘和曾老師隔著我的肩膀,在我頭頂絮絮說話,聲音像大東溝的水,細細的,明明亮亮地流。

    「春如今年多大了?有合適的人,還是早點找個對象吧。

    「你呢?蘭姐。

    「我呀,就守著狗娃過了。你還年輕,又有文化。

    「那個女人對文昌好嗎?

    「咱們別替那沒良心的操心了。過好是他的運氣,過不好,活該。人的命,該怎麼就怎麼。」

    我迷迷糊糊閉上眼。娘笑著說,瞧這狗娃兒,坐沒坐相,睡沒睡相,你不攬著他,一張床不夠他一個人混。

    她們說起了叔叔。娘的聲音更沙啞,曾老師默默聽著,時不時咕咕噥噥插一句,歎息一聲。

    曾老師把手搭在我身上,輕輕撫摸我的皮肉,把我摸得美滋滋的。我挺住不動,裝作睡熟了。我模模糊糊感覺到這位年輕的女教師和我有著某種特殊聯繫。我猜不出她和我究竟有什麼聯繫,可我已經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了。那天夜裡,我在夢中攥著我的口琴。半夜醒來,我聽見她倆還在說話,聲音像夢話一樣呢呢喃喃。我睡在她們的說話聲裡,像小船在平靜的溪流裡漂浮。

    「天不明蘭姐就起來了。等我起床,她已經從地裡回來。她把背上的大把子卸下來,把把子裡摟起的豆葉理好,垛進柴草屋,拍打著身上的灰土笑著說,新搬來,趁秋莊稼收割,趕緊摟些柴火。要不,冬天到了,安連烤火的柴也沒有。安瘋跑一天,回到家,鞋襪濕溜溜的。」

    「牛車在丘陵地裡晃動,樹木、房屋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肖王集離我越來越遠。

    「跟蘭姐和孩子相處了半天一夜,回到馬武鎮,一顆心好像還留在小院裡。那矮矮的草泥牆,院門口的泥坑,院裡的石碾,大門邊的牛棚、草屋,跟堂屋相連的廚房,連那隻大白鵝和孩子牽的羊都叫人牽掛。回到辦公室,蘭姐和孩子的身影還在眼前。坐在辦公桌邊,沒法從昨夜的心情裡醒過來。

    「鄒凡和我打招呼,我只是衝他笑了笑。

    「怎麼,你還上課?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上課幹嗎?

    「你沒見到校長吧?還不知道?

    「星期日我去看一個親戚,剛回來。有什麼事兒嗎?

    「你去見見校長吧。

    「我到隔壁去見校長。校長說,你母親是不是在縣城?

    「我不情願地說,是。

    「最近沒去看過她?

    「暑假去過。

    「昨天街政府給鄉里打電話,說你母親病危,在縣醫院住著,叫親屬趕快去一趟。

    「他們應當通知旗桿寨。她有兒媳婦,有孫子、孫女。

    「我把課給你調過了,你還是進城去看看吧。

    「我和家裡已經脫離了關係,校長。

    「我知道。你和他們劃清界限,這很好。可她人快不行了,總不能扔在醫院沒人管吧?

    「我遲疑了一下說,讓我考慮考慮。

    「回到辦公室,鄒凡一直看著我的臉。我低頭收拾桌上的作業本,想讓自己平靜些,可心裡亂得很,兩手顫抖著不聽話,把蘸筆碰倒,紅墨水濺灑在桌子上。

    「鄒凡拿過抹布,把作業本拿起來,幫我擦乾淨桌上的墨水。

    「走!我陪你到供銷社去看看,能不能搭他們的馬車進城?

    「我跟著他走出去。不知是害怕,怨恨,還是愧疚,心裡亂糟糟的很難受。」

    「俯身看著病床上的人,我沒法相信她就是我母親。一頭亂髮攤在枕上,襯著一張走形變樣的臉,像吹脹的氣球,起明發亮。身上如鞭子抽過似的,綻出一道一道黑紫色印痕。肚子從胸口隆起,把身上的被子拱起,懷裡像抱著一個包袱。小腿和手臂黑黑的,如枯朽的樹根。她閉著眼睛下意識地呻吟著,這副模樣使我的感情變得麻木,心情反而輕鬆了一些。反正她也不會清醒了,我不必再害怕面對她,不必再為沒法和她說話煩躁、難受。面對健康人和面對病人,人的心態有這麼大差異,這真叫我吃驚。

    「我的頭腦清醒多了,思路也清晰起來。我找到護士,問清她的病情,到住院部去,為她交了一些錢。

    「有沒有通知旗桿寨,她的家屬?

    「街政府和旗桿寨聯繫過,那邊說他們不管,叫找你。

    「我轉身走回病房。這樣倒好。旗桿寨的任何人我都不想見。

    「我到街上去買了一碗漿麵條,把蘭姐給我煮的鹹鵝蛋拿出來配著吃了,又買了些藕粉和米花。儘管她的樣子也許不能吃飯了,我還是想給她弄點吃的。明知道這樣做對她沒什麼意義,可我還是希望她能清醒一會兒,讓我餵她一口飯,哪怕一口也行。在臨死之前,我想讓她知道,雖然我把話說得那麼狠,事情做得那麼絕,可她還是我媽,兒女情長不會因為我咬斷了手指說跟你斷絕了關係就真的恩斷義絕。其實我說不清我究竟恨不恨她。這樣做,不知是為了安慰她,還是安慰我自己。

    「回到病房,才知道屋裡沒有熱水瓶。母親是街道治保主任把她送來的,能把她送醫院已經不錯了,誰還會想到給她帶熱水瓶來?

    「我返回街上,買了一個竹殼水瓶,買了兩個碗,一把小勺。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走過來。我迎上去問:同志,開水房在哪兒?她向身後指了指。然後站下來,仔細打量著我說:你——是曾超同志吧?

    「一個念頭閃電般從我腦際掠過,我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她。

    「她把臉上的口罩摘下來,嘴角動了一下。還認識我嗎?我是劉英。

    「噢,是。那個閃電般的念頭固定下來,變得清晰明朗。其實我應該想到的。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母親病了,在這兒住院。我把身體向上挺了挺,臉上做出輕鬆的樣子。

    「是嗎?在幾號?

    「8號。

    「8號,哪一個?街道上送來的那個?

    「是。你在這兒……

    「文昌不是去看你了嗎?他沒告訴你?他在縣委,我在縣醫院。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拿不準文昌那天晚上去看我她知不知道。她看著我的臉,好像要在我臉上找出些什麼。我只能含糊地唔了一聲。

    「你母親……恐怕已經下了病危吧?

    「她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常害病。

    「有什麼困難給我說。

    「人到了這時候,恐怕也沒什麼可麻煩的了。你儘管忙吧。

    「其實我早應該想到,一個戰地護士轉了業,這兒正是她來的地方。劉英的出現,不過是把心裡的影子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人,我不應該感到意外。

    「我細緻耐心地給母親弄飯吃。從熱水瓶裡倒出點開水,涮涼了,倒進藕粉,調均勻,掂起水瓶,一邊沖,一邊拿小勺在裡面攪。藕粉愈來愈黏糊,變成半碗糨糊。……我怎麼這般難過?這般苦痛?

    「我把她的頭蟆_來,嘴裡輕聲喊,媽,媽——

    「她停止了呻吟,吃力地睜開眼。雖然眼神很渾濁,可我相信她認出我了。她歪在我臂彎裡,努力眨起眼皮看我。

    「媽,我是小如。

    「我舀了一點藕粉,把小勺放在自己舌尖舔一下,然後輕輕放進她嘴裡。她嘴唇慢慢翕動,發出輕微的咂嘴聲,眼角有一點閃光的東西慢慢沁出來。

    「淚水從我腮邊滾下去,滴落在她臉上。我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叫著,媽——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你為什麼把我生在這樣的家庭裡?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好像聽到了我的責備。

    「再睡熟時,她的呻吟低了些,間斷的時間也長了些。我的心得到了安慰,眼淚不停地流下來。萊蒙托夫的詩句變成D小調旋律,在我心頭緩緩流過。我想到了我的小提琴,有多久沒摸過它了?媽,給你拉一曲安魂曲吧?你有十年沒聽過我拉琴了。

    「我感到頭疼,可沒一點睡意。這地方讓我不安。屋裡的空氣讓我窒息。

    「我站起來。剛一轉身,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來,遮蔽了眼前的光線。

    「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病床邊的凳子上,轉過臉看著我。

    「聽說伯母的病……

    「是的。醫院已經下了病危。

    「你什麼時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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