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25章 第八章 (1)
    娘說:「你們馬家這弟兄倆——沒一個好東西!」

    「老五叔牽著牛往地裡走,文盛蹲在廂房屋簷下啃包谷棒子,我把包單紮在腰裡,打算下地去摘棉花。一轉身,看見大門外走進來兩個穿軍裝的人。我盯著他們看了一陣,他嘴角咧了一下,我認出了他,我舉起手把額上的頭髮撩了撩,張著嘴半天沒說話。他往前走了一步說,蘭姐,我復員了。

    「我對著他打量了一番,看清了他胸前沒戴徽章,腰裡沒扎皮帶。站在他身邊的女兵和他一樣沒戴徽章,懷裡抱著孩子。這渾貨,他結婚了。瞧這副德行,不光把我忘了,把春如姑娘也給忘了!

    「我鼻子裡哼了一下,不冷不熱地說,幾時回來的呀?

    「前天回到縣城。有半個月假,回來看看你們。他伸手把女人往前拉了一下,這是劉英。——這是蘭姐。

    「我轉過身說,文盛,你哥、你嫂子回來了。

    「文盛站起來,張著嘴瞪著眼看他們。昌把提包放下,招著手說,盛,過來,過來。

    「盛走過來,昌彎腰去拉提包拉鏈。女人在背後說,進屋再說唄。

    「我揮了一下手,盛,讓你哥嫂進屋去。

    「盛住在西屋,一間房單獨開門。一張床,一把破椅子,地上扔著他的臭鞋。他們進屋後扭頭四下看,找不到坐的地方。我從院里拉了兩把椅子給他,站在門口沒進去。女人抱著孩子發愣,這個渾貨臉上有點不自在。我說,要不,到我屋裡坐吧。他趕忙點頭說,行,劉英,咱們到蘭姐屋裡去。

    「我伸出手,想把女人懷裡的孩子接過來,孩子認生,瞪眼看著我,哇一聲哭了。女人拍著她說,妞妞不哭,妞妞不哭。

    「不管大人怎樣,這女孩兒挺招人愛的,眼淚豆兒掛在臉蛋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我,看一陣又哭起來。我說,好了好了,大姨不看你了,大姨這張臉不好看。起名字了沒有?

    「她叫卓婭。

    「這名字挺洋氣的,不知道有什麼講究沒有?

    「這是一個前蘇聯女英雄的名字。

    「咦,那好,長大了也當英雄。

    「我把他們讓進堂屋,堂屋的擺設還是爺爺在世時的樣子,只是把後牆上的天爺換成了毛主席像,板壁上的四季屏改成了年畫。這個渾貨一進屋就走到神案邊,伸長脖子看毛主席像旁邊貼的喜報。仔細看了一陣,轉過身對女人說,瞧,這兒貼著我的立功喜報呢。

    「這是縣裡送來的,文盛屋裡沒地方貼,就拿來貼這兒了。

    「他臉上有了笑容,比在文盛屋裡開心多了。他把提包打開,拉出一條圍巾。女人把它拿到我面前,指著上面的花格子說,這是文昌到前蘇聯去參加十月革命觀禮,在莫斯科給你買的。

    「圍巾方方正正,展開像個大包單。中間印一座帶尖塔的洋樓,樓頂上亮著一顆紅星。四邊綴穗子,質料挺厚實。

    「他從提包裡翻出兩件衣服,文盛,過來,看這件褂子合不合身?然後扭頭四處尋看,長安呢?咋沒見長安呢?

    「長安上學去了。

    「長安都上學了?

    「你六歲就上學了,長安八歲了,還不該上學?

    「他愣了一下,長安都八歲了?在哪兒上學?興隆鋪初小?

    「咱們興隆鋪學校現在是完小,能從一年級一直讀到六年級小學畢業。

    「沒等我把茶燒開,他就急著想到學校去看孩子。

    「劉英說,過會兒就放學了,有那麼著急?」

    興隆鋪小學在鎮東頭,從我家到學校要穿過整個鎮子。這兒從前是祖師廟,興隆鋪每年立春都在這兒搞春祭。一個大院子,一座大殿,我們的教室在大殿旁邊的草房裡,坐在教室裡能看見學生在操場上下操。

    父親到學校來看我,我正在上唱遊課。女生們在丟手絹,我和二毛他們玩編籮頭。「編,編,編籮頭,籮頭盛土不會漏。」正玩得起勁,老師叫我說,馬長安,你娘來了。我轉過身看見娘站在操場邊,她身邊站著一個穿軍裝的人。

    父親給我的第一印象鮮明地留在我腦海裡,此後每當看見父親晚年的形象,我都無法想像那就是當年的他。站在興隆鋪小學校園裡的父親,身材挺拔,面目清朗,眼睛裡像有一股磁力,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被他吸引,他說話時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眼睛裡閃動著微笑,嘴角向兩腮綻開,給人一種既威嚴又溫暖的感覺。

    他彎下腰,盯著我的臉,好像要把我的每個毛孔都看清楚似的。他想拉我的手,我沒讓他拉,當著老師和同學,我有點不好意思。

    娘把手裡的帕子提起來說,「餓不餓,乖,這兒有煎餅,你吃吧。」我把頭扭過去,生氣地說,我正上課呢。娘笑了。

    父親替我請了假,我提前放學跟他一起回家。走到學校大門外,他伸手拉著我,嘴角掛著笑,把我看了又看。他的手很大,把我的手攥得很結實。我走在他旁邊,聞著他身上散發出的煙草味和軍裝氣味,心裡暖洋洋的,臉上直髮燒。

    跨進院子,我愣住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女孩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出現在我面前。八歲的我,面對這個陌生女人,心中泛起一種警惕。這女人眼睛很大,顴骨凸出,臉上帶著笑,打量我的眼神讓我不安。從父親的神態和話語裡我猜出了她是誰,一種被出賣、被欺騙的感覺代替了從學校一路走來的溫暖。當她從提包裡拿出禮物時,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父親說,這是你阿姨在北京給你買的衣服和球鞋,不知道合不合適。

    娘把衣服抖開讓我穿,褲子短,褂子小,罩在身上像蚰子翅膀。那女人歪頭打量著說,瞧,我說吧,買小了。娘笑著說,勉強能穿。那女人把球鞋塞進我手裡,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我沒說話,也不看她的臉。我坐在椅子裡不情願地脫掉布鞋,把一隻腳往新球鞋裡插,穿到一半,就把腳褪出來。

    她彎腰看著我的腳說,咋樣?穿不進?

    娘把鞋拿起來在手裡握弄,安,找個鞋拔來,看能不能進去?我翻一下眼睛說,穿不上就是穿不上嘛——

    父親遺憾地說,沒想到長安這麼大了。

    他倆失望的樣子讓我暗自得意,我根本不想要那女人的禮物。我輕快地跑出屋說,娘,煎餅呢,我餓了。

    「他們本來應該住在盛屋裡。我跟這個渾貨已經離婚,用不著再管他。可文盛沒立伙,他和五叔一直跟著我吃飯,叫這個渾貨到哪兒去?

    「卓婭睡著了,劉英把孩子放在我床上,和我一起收拾屋子。我把西間打掃乾淨,把床上的被褥換上新的,鋪上他們從提包裡拿出的床單,掛上門簾,安頓他們三口人休息,然後到廚房去做飯。」

    我走進屋,站在床邊看床上的女孩。她身上蓋著一方小毛毯,嫩乎乎的小臉兒擱在枕頭上,睫毛蓋著熟睡的眼睛,小嘴唇翹起,散發出甜甜的奶腥味。這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小東西睡在我床上,佔著我娘的位置。那女人抱她、哄她、親她,那樣子讓我生氣。我伸手在她臉蛋上揍了一巴掌,她立刻哇哇哭起來,淚水溢滿眼眶。

    那女人從西屋跑過來,嘴裡叫著妞妞,小卓婭!

    我背手站在那兒,一聲不吭地看她把女孩抱起來。

    你醒了?乖,媽在這兒,媽在這兒。她伸出巴掌給她擦眼淚,女孩的臉有點紅,她在她臉上看了一陣,然後像玩布娃娃一樣掂起她的腿,給她換尿布。

    那女人走後,我看著小女孩躺過的地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晚上睡在那兒,一股氣味不斷往我鼻子裡撲。

    卓婭?這名字真可笑。我嘟嘟囔囔說,我得叫她妹妹,是嗎?

    娘說,是。

    從哪兒出來個妹妹?

    娘在我頭上拍了一下,人家過幾天就走了,你想叫也叫不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往廚房抱柴,坐在灶前拉著風箱做飯。

    「盛在地裡幹了一陣活,回來蹲在廚房門口說,太陽這麼高了倆人還撅著屁股不起床,你憑啥伺候他?還給他們煮鹹鴨蛋吃?

    「盛,你不興這樣說,那是你哥、你嫂。不管怎麼的,不能叫你哥在女人面前丟面子。

    「我認得她是誰?一口洋腔洋調,聽著叫人身上發麻。

    「你這個盛啊——人家是跟那渾貨過日子,回來看你,算是一份人情。

    「盛還想說什麼,看見昌從堂屋裡走出來,站在台階上說,盛,吃過飯咱倆去爺爺墳上看看吧?——這渾貨真長大了,還能想到上墳祭祖,也算難為他了。

    「盛不肯去,他說,我還得幹活呢,想看你自己去。我說,吃飯吧,吃過飯我帶你去。

    「我陪他去給爺爺上墳,那女人在床上摟著小妞睡大覺。

    「讓她睡吧,昨晚卓婭鬧了半夜,她沒睡好。

    「我往籃子裡裝了十個饃,到前街買了一捆燒紙,一掛鞭炮,還準備了一壺酒。

    「他說,弄這幹啥?去看看就行了。我沒好氣地說,你是幹部,怕燒紙。我是鄉下婦女,我不怕。爺爺去世你不在跟前,現在千里迢迢回來看他,難道連張紙也不燒?爺可沒少為你操心,沒少疼你!

    「看見老爺子的墳,我心裡止不住一陣酸痛。我把供品擺好,點了紙,灑了三杯酒。昌把鞭炮掛在小樹上點著。在辟辟啪啪的響聲裡,他站在墳前鞠躬,我跪下給老爺子磕頭。一跪下,我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我嗚嗚咽咽地說,爺,你朝思暮想的文昌回來了。他給你帶了一個外地媳婦,還給你帶了一個重孫女。

    「這個渾貨傻愣愣地看著我,他不知道我為啥哭得這麼痛,他不知道我心裡有多少苦楚。墳頭上的紙冒著青煙,轉眼變成細灰,隨風飛起來,嗆到喉嚨裡。我迎著風呱呱咳嗽,他彎下腰拉著我的胳膊說,蘭姐,起來吧。我扭一下身子,把他的手甩開,從地上站起來,掏出帕子擦眼睛。

    「我知道這幾年你在家受了不少苦。以後我回縣裡工作了,有啥困難你跟我說。

    「我用不著你可憐!沒有你,我把長安也養這麼大,沒災沒病,沒磕著沒碰著,健健康康的,誰見誰愛。回到縣裡,你當你的幹部,我當我的農民,從前不求你,往後也不會求你。

    「他把供品收起來,放進籃子,對我傻笑了一下,蘭姐,你在家勞苦功高,我知道。

    「你知道?軍屬牌掛在門上沒半月,你的離婚信就來了,馬文昌,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知道啥?

    「本來我想再說他幾句,看見墳園旁邊地裡有一群人,聽見鞭炮響,停下手裡活兒向這邊張望。有人大聲喊,嘿——那不是馬文昌嗎?啥時候回來的呀——

    「他皺起眉頭向地裡望著說,那是誰?

    「那不是馬鎖嗎?你小學的同學。現在是土改積極分子,正領著工作組丈量土地呢。

    「咱村的土地改革完成了?

    「我扭頭看著他,吃了幾天公家飯,聽你說話都帶著幹部味了。

    「回家了嘛,能不關心家鄉的事兒?

    「土改完了,現在正在複查。

    「文昌朝那群人走過去,我挽著籃子往鎮裡走。」

    八月的鄉野,高粱、谷子都已成熟,棉花綻開了花蕾,陽光迷離,風帶著成熟的莊稼的氣息。大路上的轍印彎向村莊的樹影裡。娘挽著籃子朝村莊走,父親站在路埂上。見到小時候的同學,他心情開朗,滿臉喜氣。他掏出香煙讓大伙抽,和他們親熱地交談。

    馬鎖把父親遞的煙接過去,夾在耳朵上。他和父親開玩笑,問他從哪兒拐了個外地妞?當父親問起家鄉的土地改革進行得如何時,馬鎖的眼睛看著我娘的背影,馬文昌,你真有福氣,這女人跟你離了婚還對你們馬家那麼忠心耿耿。

    父親隨著他的目光轉回頭去看我娘。怎麼了?鎖哥。

    不是這女人,你家劃定了地主。

    父親吃驚地說,我家沒劃地主?

    群眾評議的時候,蘭姑娘拿出一份契約,說你家河灘裡的二十五畝地早已賣給了老憨段根柱。

    有這回事嗎?

    瞧,你是馬家長子,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頭,家裡的事我沒問過。

    你還是回家謝謝這女人吧。

    「這渾貨跟從前大不一樣了,見了鄉下人比見了親人還熱乎,站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跟他們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從寨外回到家,見到我,他的臉沉下來,黑烏烏的像要下雨。

    「我說,咋?咱爺下葬七八年了,又不是今天才出殯,你吊著臉幹啥?

    「我問你,咱家為啥沒劃地主?

    「你問土改工作隊去,我又不是工作隊。

    「河灘裡的地啥時候賣給段姨夫了?

    「有契約嘛,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不講理的開始發火,你這是轉移土地,逃避革命!知道嗎?

    「我一個婦道人家,你們那些政策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們文盛沒享過一天福,他不應該當地主分子挨鬥爭。我也怕馬家當了地主,連累我的長安。

    「你不但轉移土地,破壞土改,還害了段姨夫一家。

    「那塊地段姨夫種了那麼多年,給他不比給別人強?

    「你把一個雇農弄成了富裕中農,這是拉佃戶下水,知道嗎?

    「笑死人了馬文昌!我一個鄉下婦女,跟我講這些,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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