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0章 第三章 (3)
    現在我們都習慣把報紙稱為垃圾,人們漫不經心地把它翻閱一遍,然後隨手扔進廢紙堆裡,甚至連標題都懶得一一瀏覽。然而這些發黃的報紙和過眼即逝的文字,在年深久遠之後深深吸引著我,為我打開一扇想像的大門,引我穿越時空,走進另一個世界。豎排的加了邊框的版面,舊式的鉛字字型,粗糙的印刷……每一行都勾起我對歲月的遐想,人生的感歎,使我心馳神往。報紙其實就是歷史。如果報紙是垃圾,歷史當然也是垃圾。

    「我剛吃過午飯,回到房間打算躺一會兒,店夥計走進來說,外面有人找。

    「我走出來,看見街邊停著一輛黃包車。春如坐在車上,身邊裝著她的行李、書箱和提琴。

    「你把房間退掉,馬上跟我走。

    「看我愣在那兒,她說,我大哥到車站去提貨了,咱們趕快走。

    「她從掛兜裡掏出一張《震旦報》遞給我,手指在報紙上敲了兩下。我抖開報紙,眼睛在版面上尋找。在第四版最下邊,我看見『馬文昌與肖芝蘭的離婚聲明』。我把它讀了一遍,沒來及抬頭說話,一轉眼,『林春如與孫鵬舉解除婚約的聲明』闖進眼簾。兩條聲明相隔不遠,登在同一個專欄裡。字體、格式差不多,沒加花邊,沒做裝飾,只用幾個斷續的星點分隔開,周圍是一大堆雜亂的啟事。某某人丟失了某某學校的介紹信;某某人宣佈自己的商號開業;某人聲明在得月樓舉辦婚宴,等等等等,把我們倆的聲明混在這堆亂七八糟的啟事裡,我看了心裡很不舒服。

    「他們怎能這樣登啊?

    「她把嘴唇抿了一下。你叫他怎麼登?

    「這不像是開玩笑嗎?

    「開不開玩笑全在自己。反正報已經登過了。

    「她嘴上說等我的聲明,實際上沒等,這讓我有點驚喜,我也就不再介意把神聖的宣言混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廣告裡。她說得對,反正登過報了,現在我們倆都是自由人了。

    「你還是快去退房間吧,咱們趕快走。

    「我把房錢結了,叫了一輛車把我的東西裝上。

    「兩輛三輪在街上拐來拐去,最後鑽進一條胡同,停在一個小雜院門口。」

    在一座古老城市的一條古老的小巷裡,母親把她的行李和父親的行李放在了同一個小屋裡的同一張床上。

    這便是萬年曆上父親用紅筆圈著的那一天。

    「土坯壘的炕,打掃乾淨之後顯得寬敞、舒適。放上被褥,擺上枕頭,立刻就有溫暖的氣息。」

    這是個市民聚居的小巷,帶著西北城市的特點。由於黏土膠泥的緣故,高低錯雜的房頂交混著赭黃和灰白,房屋呈現出白色基調。一棵老槐樹擠在房角邊,枝丫伸在屋簷上。樹葉稀疏,枝幹蒼老。屋簷下有條磚砌的流水溝,淌著幾家人潑出的髒水。

    父親和母親的炕緊挨前窗,炕邊有一個當小桌使用的矮櫃。抽屜上綴著銅拉環,櫃腳鑲著花飾,雕花櫃門上垂著兩個樹葉形的銅拉手。

    「你母親把衣服放進櫃子,書籍擺在櫃頭,筆和雜物放進抽斗,提琴放在炕頭上。儘管我早已嚮往著這一天,心裡勾畫過這樣的情景,可是走進小屋,看著這個一臉嚴肅的女孩像過家家似的動手收拾整理這個小窩,我心裡還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事情來得太突然,超出了我的想像,一切都像做夢。一盞十瓦的電燈泡吊在房樑上,把屋裡照得恍恍惚惚。賣釀皮子、饸饹面的吆喝聲不知從哪兒傳過來。房東大娘在關緊的風門後呼嚕呼嚕抽水煙,不知她會怎樣猜測我們這一對年輕人。

    「她在小屋裡轉著身子收拾東西。

    「訂婚啟事用不著登了,省下五百塊錢夠咱們吃一禮拜。

    「我驚奇地看著她,林春如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會精打細算了?」

    父親發現他已經變成長安城裡一個普普通通的市民,好像他一直生活在這條小巷裡。他試著像院裡的鄰居那樣料理自己的生活。雖然有點陌生,但很新鮮。他在屋簷外狹小的空地上把一堆煤潑上水,和均勻了,從房東那兒借來一把奇妙而簡單的工具,把它夾成扁圓形的煤球,在一片能夠見到太陽的空地上,把它們排列成花瓣似的隊形。曬乾後的煤球像池塘裡撈出的螺螄。在小煤爐裡填上燃燒的木柴,放進幾個黑螺螄,用一把破扇子使勁扇。滿院瀰漫起嗆人的煙霧,父親鼻窪裡添了兩點黑墨,手臉蒙上一層煙色,使他那張臉和周圍的環境更加諧調。他會做煤球、生火了。兩個人合夥做了第一頓飯。從小長到這麼大,他還沒做過這種事。這讓他感到既新鮮又自豪。

    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父親的檔案裡都沒有記載,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當然也不會被人提起。然而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的八天之後的一天,卻是父親履歷表中絕對不容忽視的日子。雖然他沒在萬年曆上做出任何標記,可在父親逝世後,為父親寫悼詞時,這一天的重要,不亞於他的生日。

    「1945年9月14日,經趙達、吳江天介紹,進入西北地質調查短訓班學習,從此參加革命。」

    多虧父親當初寫自傳時沒忽略這行文字,他的人生價值才有了確切的證據,在最倒霉的時候,他和家人們的自尊也能得以維繫。不管他生前犯過多少錯誤,遭遇過多少挫折,有了這行文字,父親遺體上覆蓋的鐮刀、斧頭旗子便會讓人覺得貨真價實,我心中無法拂去的優越感也更感到踏實。在父親一生的許多時刻,平靜的時候,激憤的時候,高興的時候,感歎的時候,他都會說:「我算不上長征老紅軍,可1945年我就參加了革命!」

    這一行字,也是他和母親在長安城裡八天浪漫生活的結束。

    「進短訓班之後,我們又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跟房東結算房錢,雇了一輛車把東西拉到馬王寨。

    「短訓班設在一座大院裡,據說從前是戲班子的科班營地。一座草泥頂的大房子,男生在東頭,女生在西頭,中間是木隔板夾壁。廊簷下放著臉盆、飯碗。東屋是兩間廚房,支兩口大鍋,一個長案子,放著籠屜。大房子拐角的小房子裡住著指導員老徐。拐角深處是廁所。

    「一走進大院,登時就有自由解放的感覺。就像歌兒裡唱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們倆像從地窖裡走出來見了天日,那興奮輕鬆勁兒簡直沒法說。大家都很開明、開朗,相愛的人可以大大方方在一起,同來同往,不用遮遮掩掩。她站在男生門口喊馬文昌,我就答應著走出來,跟她一起拿著碗筷到廚房去打飯,和大伙說說笑笑蹲在院裡吃。吃完飯一前一後到裝滿清水的木桶那兒去洗碗。然後走到廊簷下把碗筷放好。學習的時候一同坐在長凳上。討論的時候圍在一起討論。朝夕相處,心裡暖洋洋的。

    「因為是在敵占區,我們聽課的時候只准聽,不准往本子上記。實在忍不住,就用我們倆的英語單詞簡寫法把想要記憶的要點記下來,然後私下裡交換。在這期訓練班的一二十人裡,我們倆是最惹人羨慕的一對兒。

    「其實那個短訓班跟地質沒一點關係。我懂什麼地質?它是西安地下黨開辦的西北軍政干校轉送站。參加訓練班的人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個把星期,就會分期分批轉移到那邊去。到陝北的軍政干校裡再受半年幾個月的訓練,就被派到軍隊或解放區去,成了革命幹部。」

    父親在那兒學習了一星期。這一星期不但是他一生驕傲的資本,還使他有一批可資誇耀的戰友,如同古時候的同榜進士,無論何時說起來都能為父親增添榮耀。現在某人做了省委書記、某人做了市委秘書長……當初他們剛到訓練班來時可是一副傻唧唧的樣子,摳腳趾、擤鼻涕、打呼嚕、穿錯鞋子……某某在班裡討好吳雪,想跟她搞對象,大家不斷拿他開玩笑;某某愛出風頭,大伙都不怎麼喜歡他……在父親的故事中出現過的人,只有一位劉伯伯在危難關頭曾經幫過他一把,其餘人物父親好像並不看重,他們也不大和父親來往,有時候我不免懷疑他講述的這些逸聞軼事會不會被添油加醋、張冠李戴?當然,這並不妨礙它們成為寫小說的素材,反正小說少不了虛構。也許父親的虛構比我的虛構更令人信服,容易為史家採信。

    「這天的課結束得很早,我問指導員討論不討論?指導員說不討論。我正覺得奇怪,看見司務長老賈擔著挑子從外面回來。一頭是肉、青菜,另一頭裝著梨子、蘋果、柿子,還有一個很大的紙包。老徐笑瞇瞇地說,下午不上課,中午改善生活,晚上開娛樂晚會。

    「老賈把紙包打開,裡面是碼成幾摞的月餅。我眼睛一亮,大聲說,都忘了!今天是中秋節?

    「從老徐說話的神態我猜測也許過罷節就會往那邊轉移。

    「我轉過身去找春如,看見她和吳雪一起往宿舍走。我站在女生宿舍門口喊,林春如,林春如——

    「她一邊答應,一邊在屋裡摸索。屋裡的女生都在嘰嘰喳喳報節目,有人喊著讓她扭秧歌。她應聲說我拉提琴吧,我沒紅綾子。

    「等她走出來,我看見她和吳雪都換了衣服。我打量著她倆,你們這是打算上街吧?

    「我出去買點東西。

    「她倆向指導員請了假往大門外走,我跟在身後問,你買啥?

    「吳雪說,你們男生別問我們女生的事兒。

    「我尷尬地退回來。

    「她出去時間不長就回來了,好像並沒走出多遠。吳雪把手裡的石榴遞給我,瞧,這是林春如給你買的。

    「我盯著春如的臉,覺得她的臉色不怎麼好。

    「她沒抬眼看我,也沒跟我說話,把掛兜交給吳雪就到小屋那兒去找老徐。

    「她怎麼了?她在街上……

    「剛才在門口碰上個人,說是她大哥廠裡的夥計。那人攔著她在路邊說了一會兒話,林春如的臉色就變了。

    「我走到小屋外,看見她正向指導員匯報。我不好進去,就站在院裡等她。指導員把她送出門外,臉上帶著笑安慰她,然後把老賈叫進去。老賈既是我們的司務長、採買,又是我們訓練班的排長。

    「她悶頭往宿舍走,我跟在她身後。一直走到伙房門口,她說,咱們到屋後去。

    「我跟她到伙房屋後。

    「我碰上毛三了。

    「毛三是誰?

    「金鐘煙廠跑外埠的夥計。

    「怎麼會這麼巧?

    「恐怕是林春長派出來的。毛三是駐西安的坐莊客,平漢線淪陷後一直駐西安,在這兒很熟,結交的人很廣。

    「你大哥,他……

    「我大哥這人特別看重名譽,他怕回家沒法跟孫家交代。

    「毛三跟你說什麼了?

    「他說我大哥很生氣,說我是受人哄騙被拐了。毛三勸我趕快回去,要不,林春長會找巡警局的人追查。

    「我從鼻子裡嗤了一下,哄騙你?把你拐了?我把你拐了?虧他想得出!

    「你不能怪他,出了這樣的事,你讓他怎麼想?

    「是的,是的!一個西南聯大高才生,老子又是商會會長,能遮風擋雨當靠山,這麼一樁稱心如意的婚姻讓我給打散了……他不恨我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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