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夥計遞來一碗白湯,我雙手顫抖得接不住,湯水濺在桌子上,把手也燙了。本來我打定主意,如果到埡口趕不上,吃過飯就連夜繼續趕路。現在知道他們就住在店裡,我像從冰窖裡爬出來似的,渾身發熱,臉頰發燒,腦子裡念頭亂飛。
「我住的是大房子,通鋪,整個屋子盤著一個大炕。客人不多,四五個人像平放的木樁一樣躺在炕席上。屋裡空氣污濁,像爛泥塘裡的水,汗酸、腳臭熏得人透不過氣。越是睡不著,越是渾身不自在,身子底下不知有多少臭蟲在倏倏爬,跳蚤在腿上亂蹦,蚊子嗡嗡地繞臉飛舞。
「我睡了一小會兒,也許只是打了一個盹,就起來在門口轉悠。
「外邊下了雨,天黑黲黲的。這雨能下大就好了,下大了明天他們就走不了了。我這麼一想,雨真的下大了。不一會兒屋頂上響起刷刷的聲音,屋簷上垂下閃亮的水簾。我抱起膀子靠在簷下,看著雨打在院裡的泥地上,積起一個個水坑,然後順著地勢往大門外流。
「大房子對面是馬棚。馬棚左邊是一個小院落。院子當中是井台。透過草泥垛成的院門,我從遠處打量那排單間客房。一式的土瓦,木格子花窗,板打牆,灰白色的牆腳。看著那些關閉的房門,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間。
「天慢慢亮了。雨停了,天還陰著。車伕從馬棚裡走出來,提著桶到井邊去打水。大房子裡的客人也都紛紛起來踏著泥水到井台邊去洗臉。
「我靠在屋簷下,盯著小院,我想讓她一走出房門就能看見我。
「我雖然沒見過林春長,可他一走出小院我就認出了他。一身藏青褲褂,大背頭,一條懷表鏈子從紐扣垂到口袋裡。那張臉比春生寬,身架也顯得粗大,可一看長相就知道是林家人。
「我走到井邊,把剛從井裡打出的水往小木盆裡舀。我一邊洗臉,一邊偷眼向小院看。他走到隔壁房間門口,敲著窗子喊,如,如!喊了半天才有人答應,可房門並沒打開。
「吃早飯時他又去敲了一次,她的房門還是沒開。天陰著,車伕沒急著套車。林春長的房門一直開著。她不出來,我沒法走近她的房間。
「有什麼辦法和她見面?怎麼能讓她知道我來了?我在院裡轉來轉去,各種主意在我心裡翻騰。
「我走出大門,在小街上走了一趟。埡口街像一條臥在兩道丘陵中間的蠶,頭枕東北,尾向西南,擺放著一片錯落的房屋。雜色屋頂,白色土牆,山坡上夾雜著零零落落的窯洞。旅店背靠土崖,崖上長著蒼黑的荊棘,崖下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小樹林。
「我沿著荒草中的小路走到旅店背後,溜著牆根一間間往前數。那排房子的後窗離地很高,像堡壘上的槍眼一樣懸在屋簷下。我從小樹林裡搬了兩塊石頭墊著腳,勉強夠著狹長的窗台。
「房門關著,屋裡很暗。我趴在窗欞上,拿手遮著額頭,過了好大一陣才看清屋裡的情形。窗子下面是床,床上有人躺著。我壯起膽子在窗欞上敲了兩下,然後對著屋裡輕聲喊:小如——小如……
「床上的人坐起來。當她扭頭朝後窗看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她激靈一下跳起來,沿床走到後窗下。隔著窗欞,我們倆看著彼此露出的半張臉。幾天沒見,她顯得又黑又瘦,眼窩深陷,兩頰露出陰影。
「快出來!我在大門外等你。」
在戀愛的關鍵時刻,女孩總比男孩更機靈,更沉著。當父親心急火燎地在旅店大門外徘徊時,母親不慌不忙端著臉盆走到井台上,站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拿毛巾在臉上仔細擦拭。然後慢慢梳理那一頭齊耳剪髮,把盆裡髒水潑掉,毛巾、牙膏、牙刷收好。
「林春長站在門口抽煙,她走到他跟前說,啥時候套車?他說,恐怕得過了晌午,路干一點才能走。
「她把洗漱東西送回房間,再一次走到他跟前。我到街上去吃點東西。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掏錢,她說,我這兒有。
「她走進一個小飯店,我也跟進去。她要了一碗醪糟,我也要了一碗。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低聲說,咱們走吧。我察看過埡口的地勢,跟店裡夥計打聽好了路。從鎮子出去,向東北是往西安去的大路,到三岔河往西,奔寶原……
「她看我一眼,等我往下說。
「我開始對她說我的計劃。這計劃在我心裡盤算了一夜,為了萬無一失,我把所有細節都想過了,還到鎮子兩頭去看過了地形。
「咱們不奔東北,也不回陳官營。咱們過河往西,一直走到清浦,在那兒躲一天,然後折轉來往東北。……讓他們找不著……
「她默默看著我,那眼神讓我心裡發楚,說話也開始打結。
「馬昌,我不會跟你私奔,我要光明正大地走。
「我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跟大哥到西安,在報上登個聲明和孫家解除婚約,讓他回家有個交代。你也必須先登報離婚。
「可是……可是……
「你不離婚,我不退婚,我能跟你走嗎?我算誰?你算誰?
「可是……到了西安,你大哥……
「你不用擔心,誰也別想阻攔我。她把『我』字向上挑了一下,聲音提得很高。你到西安來吧。咱們在那兒會合。」
從寶原來到西安,父親住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裡。他從練習簿上撕下半頁紙,按照約定,寫了一張便條,貼在候車室外的留言牆上。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字條,留著各式各樣的文字。雖然他竭力想找個好位置,可貼上去之後,還是被花花綠綠的字紙淹沒了。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發現它。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老天光……」在這些文字下面,他又寫了幾個英文字母,「DIGTLYMYYH」,本來他和她約定只寫IGT三個字,表示「我已到達」,可在寫的時候,他忍不住在信的開頭加上了一個D,在後面多寫了幾個字母,他相信她能看懂這行字的意思。
在街上轉了一會兒,到飯館去吃了點東西,再轉回來時,他看到牆上的字條已經被添上了五個字母「DIKMY」。他驚喜萬分。她不但看到了留言,還留下了溫柔的回信。「IK」是約定的回復,表示「我知道了」,其餘幾個字母顯然是對他的信的回復。她在信的開頭同樣加了D,這讓他心裡充滿溫暖。他彷彿看見她站在候車室的牆壁前仰起頭抑住內心激動讀他寫給她的信,「親愛的,我已到達。愛你,想你,你的馬。」看到這些句子她肯定被深深地感動了,抑不住以同樣激動的心情對他說,「親愛的,我知道了,想你。」一股甜絲絲的感覺使他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在心裡默默自語,小如,你真好!小如,我愛你!他既高興又遺憾。「如果不急著去吃飯,說不定能在這兒碰上她。」雖然他們約定了什麼時候見面由她決定,可他還是很想見到她。
他當即寫了第二張字條,「三叔我住在北大街興安旅社大明。」
「我在下面添了DMYKY五個字母,雖然這有點大膽,可我還是忍不住把它寫上了。」
小伙子一路走一路吹口哨,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笑意。走進房門,他仰面朝天往床上一躺,兩腿交疊,一手墊頭,一手舉起香煙。用眼角瞧著鞋尖,長吸一口,撮起嘴唇,沖房頂吐出一串白圈,然後又鼓起兩腮吹出一條直線。他吐得非常成功,五個煙圈被一條直線貫穿,在空中繚繞了很久才慢慢飄散開來。「親愛的,想你,吻你。」反覆咀嚼這五個字母傳遞的意思,他被濃濃的溫情陶醉,不由得在自己腿上狠拍了一掌。
地址已經給她,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心愛的人突然推開房門出現在面前。這是一次甜蜜的等待,沒有痛苦,只有幸福的思念。
「金鐘煙廠辦事處在北大街西邊的胡同裡,老家來的人大多在那兒落腳。那地方人多眼雜,我只能趁天黑才敢到胡同口去轉一轉。很想看見她,又不敢走近院子。
「她沒到旅館來。她在留言牆上貼了一張紙條:石瑞:我不日東歸,見字速與二伯聯繫。秦。字條下面寫著T、A兩個字母,雖然這封信前面沒加D,可我還是很高興,她通知我明天(T)下午(A)見面。」
「登過報了?——這是她看見我時說的第一句話。只要她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心裡就會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稿子……交給他們了,錢也付過了。……
「沒說幾號登?
「還沒說。
「她又用那樣的眼神瞥我一眼,得讓他們馬上登。林春長在等盤紙,貨一到,我就得跟他走。
「你呢?你的……
「我要先看到你的聲明。」
雖然太祖父為父親算的卦是雞年流年不利,然而按照《周易》的基本卦理,吉凶相生,否極泰來,不利藏在吉利之中,不幸預示著轉機。在父親出生後的第二個雞年,他的經歷差不多總是好事跟著壞事,壞事帶來好運。在父親保存的舊書裡,有一本萬年曆。雖然翻捲了頁邊,經歷了那麼多劫難,可它一直被保存得很完好。這本萬年曆是民國二十六年的版本,應該是太祖父留下的。在乙酉年這一頁裡,能看到八月初五被圈在一個紅墨水畫出的框子裡。雖然歲月使墨水變得灰暗,可那紅色的印記還是清楚地圍裹著這個日子。對照公元,它是1945年9月6日。白露剛過,秋分未到,天氣應該還有點夏末秋初的暑熱。看起來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萬年曆上這樣的日子數不盡數。當我問起這個日子時,父親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麼激情,他微帶笑意,平靜而安詳。然而從他的神態我能看出,圈在書頁上的這一天,是圈在父親心中的重要標記。它深埋在父親的記憶裡。如今能有人和他一起打開這塵封故事,分享歲月的窖存,他臉上分明有一種安慰和愜意。
其實,人的一生不過是兩套年月符號。履歷表上的一套,裝在檔案裡,記載著他在人世間扮演過的角色;每個人心中儲存著另一套日曆,雖不輕易對人言說,卻深藏著他的幸福與隱痛,標記住一生最難忘的時刻。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1945年9月6日這一天的《震旦報》,重讀一遍父親、母親的聲明。為此我查找了很多圖書館。後來聽母親說,我大舅林春長看到這天報紙後,讓金鐘煙廠辦事處的夥計到街上去買,把西安城所有報攤、報童手裡的《震旦報》全買光了,不要說現在,即使當年,要找到這天的《震旦報》也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