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壯舉成功塑造了他在女孩心中的形象。這出捨身救美的大戲重創了母親心中的壁壘。在母親的記憶裡,父親從日本人手裡逃脫,出現在她面前,這一幕清晰得好像昨天。母親說,「從在民團總部的院子裡看見他,我就被一個問題煩惱,隨著他和林春生到女師流亡的新校區來看我,這問題成了我終生無法擺脫的噩夢。你父親這人身上有股邪勁兒,他任性,傲慢,眼裡藏著讓人害怕的東西。和他在一起,我總是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我下了多少次決心要離他遠點,可最終還是拿不定主意。」其實,母親的問題就是「愛?還是走開?」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不只困擾過母親,也困擾過我。誰心中產生了愛情,它就會困擾誰,只是由於時代不同,發生的故事不同罷了。對於十九歲的母親,愛情只在她讀過的浪漫小說裡。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愛情會來到她心中。
像那個時代大多數家庭富裕的女性一樣,與父親相識之前,她心裡早已朦朦朧朧有了歸宿。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有兩間帶前簷的鋪面。每次進城,她總會繞開西關碼頭街,繞開這座店舖。遠遠看見永康商行門口的石階和緊挨鋪面的邊門,她就會抑不住內心的波動。她猜不透那熱鬧的店舖背後隱藏著一所怎樣的宅院?幽深的過道盡頭,有什麼樣的日子在等著她?它吸引她,又讓她膽怯。她沒見過那個從八歲起就成了她的未婚夫的男孩,也不知道外祖母為她訂婚的細節,只是因為永康商行的夥計來走親戚,家裡的趙嫂悄悄對她說,你婆家人來了,她才知道自己是有婆家的人。據說那位大她四歲的未婚夫是西關街有名的好學生,抗戰開始不久就到重慶去讀書了。母親說,「本來孫家和你大舅商量,想在春天裡把喜事辦了。碰上日本人發動豫西攻勢,我自作主張跟著學校轉移了。」對於母親,愛,還是不愛?走近,還是走開?不只是感情問題,還關係著一樁婚姻,牽繫著道德和名譽。
「學校遷到陝西之後,陳官營這個溝峪裡的小鎮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每逢星期日,一條小街到處是學生和老師。雜貨店、百貨店、文具店生意興隆,幾個小飯館坐滿了人。林春生所在的中原戰時中學在柳樹堡,離我們女師所在的陳官營三十多里。每到星期天,我都會站在窯洞前的場坪上往下看。二哥來看我,要翻兩道梁,過一條小河,從大峪口過來,沿著毛驢馱水的路往上走,直到閃出崖畔我才能看見他。這裡氣候比咱們家鄉涼,已經是五月半天氣,阪裡的麥子才透出黃梢。我和馮敏走了七八里路,下到谷底去洗衣服。那條河叫脫腳河,平時水很淺,只用脫了鞋就能趟過去。漲水的時候濁浪洶湧,黃水翻滾,站在塬上就能聽見波浪的聲音。我脫了鞋襪,站在河裡洗頭。馮敏在河邊石頭上搥衣服。
我仰臉梳頭的時候,馮敏手裡的棒槌停下來。我扭頭一看,二哥正趟著水向河這邊走。他身後跟著一個人。我的心格登一下,像被誰揪了一把似的縮成一團。我手舉梳子站在水裡看著他們走近。林春生笑著說,小如,瞧誰來了?我朝他看了一眼,心裡說,還用瞧嗎?那麼大的活物我能看不見?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我就不能看見他,看見他我臉上的神經就會繃緊,眼裡就會往外冒冷氣。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看見文昌那張臉我心裡就翻騰,煩躁,沒法平靜?林春生和馬昌從小河裡趟過來,走到近前。馮敏站起來,手抿著額上的頭髮,看看他又看看我。我先上岸,二哥他們彎腰穿鞋襪,我和馮敏把洗好的衣服收拾好。我一邊走一邊和林春生說話。馬昌和馮敏跟在後面。七八里路我連一句話也沒和他說。
「二哥每次來都會帶我到鎮上的飯館去吃飯。他倆弄了一壺稠酒,幾個小菜。不一會兒二哥臉紅了,開始叫著他的外號和他開玩笑,一會兒是horse一會兒是pony。他一臉嚴肅地坐在那兒,不插嘴,不笑,只是偶爾動一下嘴角。……Horse,能把新婚之夜跳你家院牆的事給小如她們講講嗎?芭蕉崖那叢樹秧子比你家院牆差遠了。鬼子一轉臉,人不見了。鬼子不知道咱們pony是運動員。鬼子探頭往崖下看,樹秧子晃晃悠悠,崖底下黑黢黢的,鬼子一邊咋呼一邊朝下打槍,pony的身子吊在崖壁上,要不是天黑,咱們這頭馬駒子今天就別想坐在這兒喝羊肉湯了。二哥用誇讚的口氣說他,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低頭喝湯。我喝了一陣湯,抬頭看他一眼。我的眼神沒那麼厲害,嘴角帶點笑,眼裡含著譏諷。我用眼睛對他說,別以為你挺英雄的,我一點也不讚賞!那會兒我有點埋怨二哥,他不知道我看見這個人心裡有多難受,為了忘掉他我費了多大勁兒。認識他之前我讀書,唱歌,賽跑,和同學玩,除了家裡催辦婚事讓我煩心,別的什麼煩惱也沒有。自從認識他,煩惱就在我心裡紮了根。
我越想冷淡他,他在我心裡的陰影越重;我越想擺脫他,心裡的煩悶越多。我覺得他在櫻桃嘴那樣做,不過是想刺激我,叫我想起他心裡難受。離開櫻桃嘴之後,一路上我都沒法擺脫那場噩夢。他迎著日本人的刺刀走出去的背影印在我腦海裡,白天揮不去,夜裡一閉眼就看見。到安康和同學會合後,我拚命和大家一起說笑,大聲唱歌,講笑話。到了新校,我忙忙碌碌,參加校務勞動,組織歌詠隊,排練節目,一刻也不讓自己安閒。可是每到夜裡,我都會突然從夢中驚醒,他在哪兒?他能從日本人手裡逃出來嗎?從那時起,我就落下一個毛病,心裡惦記誰的時候,左肋就會隱隱脹痛。為了擺脫他的影子,我為自己找了一個咒語:forget!只要他的影子浮現出來,我就用這個單詞驅趕他。在心裡大聲念:忘記!忘記!forget!F,O,R,G,E,T!我把這幾個字母排開,讓它們像阪上走過的羊,從腦海裡一個一個飄過去。現在好不容易心裡放下了一點,再過一段時間也許我真會把他忘記。可就在這時候,林春生把他帶到我面前來。二哥對我的心思一點都沒覺察。人就這樣,只要你不說出來,表面上忍住,心裡翻江倒海別人也不知道。
「他們離開陳官營回柳樹堡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在塬頭上。黃昏將近,溝溝壑壑更加幽暗。我湊近二哥的臉說,以後別讓他再到我這兒來。林春生驚訝地看著我。這個人陰陽怪氣,我討厭。二哥眨巴著眼睛上下打量我,好像要從我眼睛裡看出什麼秘密。我笑了一下,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他頭上的腦油味兒熏死人了。暑假前二哥又來過幾次。每當二哥的身影從崖畔閃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就會咚咚跳,生怕他身後閃出一個人來。可是林春生身後沒人。他真的不再帶他來。我像特別開心似的笑著和二哥說話,笑得很響,說話也很多,可心裡空空落落,像丟了什麼東西。夜裡時常忽然驚醒,看見一張緊巴巴的臉在窯洞頂上黑影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那目光叫人心驚肉跳。我開始念我的咒語,forget!forget!……我越念,那雙眼睛越銳利。我的左胸開始隱隱脹痛,我得翻過身用手按住它才會好受點。
「期末考試結束後,我決定到中原戰時中學去一趟。我給自己找的理由是有段時間沒見到二哥了。走近柳樹堡我才明白,其實我是想去看看那個人在這兒過得咋樣。這個怪人的生活讓我好奇。林春生正在上體育課。學生們在操場上分組運動,他站在雙槓邊輔導學生做動作。他說,你先到horse那兒坐會兒。從這兒下去,最東頭。從操場往下走是一溜斜坡,坡底下有幾孔窯洞。一個孩子抱著羊鞭在窯洞頂上晃悠,一群羊在坡裡懶懶散散走。馬昌背朝小路在窯洞門口棗樹下忙乎。腰裡扎一塊藍布,手裡捉著磨石在一塊石板上推,嘴裡吹著口哨。
渾濁的水從石板上流下來,聚起一堆白乎乎的水泡。我走近去,彎腰看他身邊放著的一塊粉紅色石板。那是石印版,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轉身舀水的時候看見了我,立刻停止口哨,繃緊嘴角,像淘氣學生突然看見了老師。我裝出很輕鬆的樣子,歪頭辨認石印版上反寫的文字。曙、光、報……你印的?他嘴角咧了一下。……抗戰到了關鍵時刻,民族的命運在我們肩上……你寫的?他嘴角又咧了一下。我彎腰看石板上的文章,他跟在我身後循著我的目光,把我讀不出的字念出來。我頭也不抬地說,你咋不到女師去約稿?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你那兒……這《曙光報》我看過。我們女師飯堂的窯洞門口有人貼。他兩頰泛起微紅,嘴角露出笑紋。
「中午林春生請我到鎮裡的飯店去吃飯,馬昌也去了。柳樹堡沒有陳官營熱鬧,飯店裡人也不算多。小飯館很乾淨,幾張桌子擦洗得露出木紋,凳子腿上看不到油漬。二哥拿了幾張《曙光報》讓我看,報紙是他和馬昌一起編排,寫版,印刷。我一邊吃飯,一邊指點著上面的文章談自己的看法。林春生和馬昌都很興奮。三個人從報紙說到時局,從時局說到家鄉的消息。他不再像上次吃飯時那樣尷尬。從我認識他到現在,那是我們在一起說話最多的一次。
「臨走的時候他說,春如,能不能幫我在女師約幾篇稿子?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點點頭說,行。那我過幾天找你去。看他興沖沖的樣子我把態度冷淡下來,不疼不癢地說,放了暑假還得補課,能不能約到稿子不好說。他的臉色立刻灰暗下去。
「往回走的路上我開始埋怨自己,你急急忙忙跑到柳樹堡去幹啥?就是為了見他?他是個有家室有老婆的人,你也是有主兒的人!我想像著他家裡那個大腳媳婦的模樣,越想心裡越不舒服,越想越生氣。一個有了妻室的人,幹嗎還用那樣的眼神去看別人?
「林春生來了。他問我收到家裡信沒?我說沒有。他盯著我的臉,大哥要你回家。我說我知道。說完這句話,我的眼圈紅了。二哥歪頭看我,我鼻頭發酸,心裡很難過。林春生哈哈笑著逗我,不想回就不回嘛,腿不是在你自己身上長著?我發作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大聲嚷,我知道他們想讓我出嫁!還有半年就畢業了,他們連半年也等不上!二哥一個勁兒哄我,帶我到鎮上玩,給我買上海香粉、雪花膏。可我還是不停地掉淚。不知為什麼心煩難受,無緣無故地直想哭。
「吃飯的時候,二哥問起給《曙光報》約稿的事,我再一次發起脾氣,他以為他是誰?嘴一碰別人就替他跑腿?你怎麼交上這樣一個寶貝朋友?還是興隆鋪旗桿院裡有名的書香人家哩,說是紈褲子弟吧,人很粗俗,沒教養,像個十足的鄉巴佬。說是傻佬吧,心裡的花花點子可不少。淨給你惹麻煩。吃飯老讓別人拿錢,自己從不捨得掏腰包。整個兒是被他爺爺和那個大媳婦慣壞了!林春生瞪大眼睛看著我,你對馬昌咋有這麼深的成見啊?horse這人不錯,他有思想,有追求,對朋友講義氣,有錢的時候從不吝嗇。……我揮著手不讓二哥說下去,那是你的朋友,跟我不相干,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他。他咂了一下嘴,我算服你了小如,你看誰不順眼這人就別想活。」
在母親的敘述中,二舅春生是個重要角色。沒有他就沒有母親和父親的故事,也就沒有我和我的小說。我沒見過這位親愛的舅舅,多少年來他在我的想像中是個英姿颯爽的革命者,直到母親晚年,我才見到他的形象。他站在一張發黃的照片的後排,左邊是一個臉色嚴肅的男子,右邊是一個滿臉稚氣的女孩,邊上有一個紮著髮髻的女人。坐在前排身穿長袍頭戴帽殼的男人儼然是這個家庭的家長。消瘦,病態,嚴厲。不用說,他旁邊那個小腳伶仃的女人就是我的外祖母。外祖母膝上坐著林家的第三代人,那是我表兄。二舅並不像我想像那樣英俊,也許是過於年輕的緣故,除了向上挑起的眉毛和一雙精明的眼睛,他的樣子更像一個縣城闊家的少爺。一頂帶簷帽遮暗了前額,一身扣緊風紀扣的學生裝,把他打扮得傻乎乎的。臉蛋上透出幾分倨傲,不像母親那樣樸實自然。據母親說,拍這張照片時,二舅就要到省城歐美留學預備班去讀書。我久久端詳照片上的每個人,想像著二舅和母親的童年,想像著二舅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心裡懷著深深的敬愛和深深的緬懷。
1945年的夏天乾旱少雨,正午的陽光燥熱難擋。黃土高原像大海一樣攤開耀眼的波浪,沙塵裹著熱氣一縷一縷貼著塬頭滾過。母親和二舅從窯洞門口往下走,沿著曲曲彎彎的小道,走進黃土丘陵夾護的小鎮。他們一路走一路說話,青春的熱情籠罩著兩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明亮的陽光照耀著他們。母親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兄妹倆面對面坐在飯館裡吃羊肉刀削面。二舅揣不透母親的心事,他不知道她正站在愛情的懸崖上,在內心波濤裡掙扎。她裝出高興的樣子,舉著筷子,一邊吃,一邊攻擊馬昌,拿他的缺陷做玩笑的話題。
「我沒想到,這是我和二哥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他向我揮一下手,轉身向塬下走,我連句告別話也沒和他說,擺弄著手裡的東西,向我們的窯洞走去。
「半個多月後的一個清晨,我意外地發現,那個讓我心神不安的人像從空氣中顯現似的突然出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