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心不再往前去,馬上轉頭回家。我暗暗發誓,今生今世不再見這女孩!也不再見林春生!我走下碼頭,沿江打聽,看能不能找一條往下走的船。即使日本鬼子佔了興隆鋪,回家也比在外漂泊好。找了一陣,還真讓我找到一條。船上聚集了四五個人,都是跑生意的商販,隨身帶著香煙、雜貨,說著一口家鄉話。日本人正向老河口逼近,時局緊張,他們打算明天一早開船回家。給老闆交了五百塊錢,當夜我就住在船上。夜裡江上起了風,波浪在船舷外嘩啦嘩啦激濺,船身隨著水面動盪。一旦下了決心,就像放下了一個沉重包袱,我聽著浪聲,在船上睡得很安穩。」
如果沒有日本人對老河口的轟炸,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可能就此中斷。儘管父親已經愛上了這女孩,可他們之間橫隔著幾堵高牆。不管承認與否,在這女孩眼裡,他是個有婦之夫。而這個出身名門的女孩早已名花有主,八歲就和永康商行大少爺訂了親。何況她還是他的同窗好友的妹妹。她對他的拒斥完全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早晨,父親站在船頭。江面的晨霧在他腳下繚繞,朝霞在水面上閃耀。船已經起錨,碼頭正在動盪著離去。就在這時,城市上空突然響起了鐘聲,當——當當!當——當當!……
「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碼頭已經像炸了鍋似的亂作一團。商店砰砰啪啪關門,搬運工撂下東西亂跑,小販們急急忙忙收拾攤子。船老闆站在船頭揮著手大聲喊叫。敲警報了!日本人的飛機來了——警報鍾第二次響的時候,船已經往下走了一二里路。江上到處是從碼頭逃出來的船隻,像驚散的水鳥。我們的船剛泊進一處河灣,警報鍾突然停下來。不一會兒,天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起初像黃蜂,後來像抖空竹。我抬頭向天上看,陽光耀眼,敵人的飛機一大片,像飛蝗似的從天邊漫過來,機翼下的紅膏藥老遠就能看見。它們在城區上空盤旋、俯衝,發出噠噠噠的掃射聲,然後翹起頭,扇動兩翼,拋下一串黑點。碼頭騰起濃煙。炸彈像糧食布袋似的往下掉。隨著咕咚咕咚的巨響,濃煙一股股升起,碼頭上的房屋躥起大火,辟里啪啦倒下去。船泊在江灣裡,離岸一丈多遠。轟炸剛停,日本人的飛機還在頭頂盤旋。我把鞋襪脫掉,挽起褲管從船上跳下去。船老闆喊,你往哪兒去——警報還沒解除——我趟著水上了岸,沿江邊小路往城裡跑。喂——這就開船了,你往哪兒跑——
「日本人的轟炸鼓起我的衝動,給了我違背誓言的理由。我必須回去!找到她!看她是否平安無事。我跑回碼頭,眼前的情景讓我心驚,要找到她的念頭更強烈。碼頭完全變了樣。剛才還是繁華的鬧市,轉眼成了一片廢墟。大華大旅社的小樓剩下半邊牆壁,燒焦的梁檁冒著黑煙掛在斷牆上。路邊躺著死屍,街上跑著救火的人。槍炮聲不斷傳來,日本兵正向河口逼近,躲過轟炸的人們來不及清理屋子就急急忙忙倉皇出逃。聽說警報響起的時候一群女學生向城北防空洞跑了,我急忙沿街向北去找。防空洞外死了很多人,防空洞裡躺著一些傷號,地上扔著鞋子、腿帶、破布、爛衣服。幸好碰到一個女師的校工,他說防空洞小,人多,很多人擠不進來,學生跑散了。日本人馬上就會佔領碼頭,女師的學生只能分散向西,走旱路往陝西轉移。我出了西關。我也只能走旱路了。大路上擠滿車輛,擁擠的難民像趕大會。人們擔著挑子,推著手推車,牽著牛羊,扶老攜幼,塵土飛揚。前邊是看不到頭的人流,後邊有不斷趕來的車馬。我在馬車、牛車、手推車和女人、孩子的縫隙裡穿繞著往前走。」
這是一次生離死別地尋找。父親在逃難的人流裡跑前跑後。愈是茫然,愈是焦慮,愈是急不可耐。像很多電影、小說裡的場面(其實也是現實生活中常有的情節),當他氣急敗壞,眼睛裡充滿絕望的時刻,突然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全身的血湧上頭頂,腳底下像騰雲駕霧一樣,三步兩步躥到她面前。看到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那兒,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讓我欣慰的是,看見我的一剎那,她眼睛裡掠過一絲驚喜。
「幾個士兵攔著一輛牛車,馮敏坐在車上,她站在車邊和當兵的爭吵。馮敏擠防空洞被踩傷,她向老鄉租了一輛車,這幾個當兵的要徵用。我走到士兵面前,身子擋在他們中間。你沒看見車上的學生受傷了?我們有緊急公務,要徵用這輛車。當兵的走到車邊把行李、書箱往下提,我走過去抓住他的手。不講理是不是?站在一邊的士兵闖過來把我推開,滾!這兒沒你的事兒!我甩開膀子想衝過去,林春如使勁抓住我的手。
「馮敏倚在她身上,她用整個身子架著她。我說,要不,我背著她,出了城再想辦法?馮敏忸怩地說,我湊合著走。林春如說,我扶她,你拿東西。我把行李、書箱背上,雨傘插在中間,手裡提著她的網兜和提琴。」
就這樣,因為日本人的轟炸,他和她再次走到了一起。雖然父親沒能阻止當兵的把車帶走,可他的出現為兩個無助的女生壯了膽。不算英雄救美,也算來得正是時候。
以我的想像,父親和母親當年走過的路,應該是由伏牛山南麓逆漢水北上,沿黃淮與江漢的分水嶺向西北方向翻越豫鄂兩省的山區。那裡林木茂密,溝壑縱橫,北方的蒼涼交混著南方的靈秀,道教盛行,民風樸實,稻米、雜糧混播,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如果不是戰爭,幽僻的山道上很少看見行人。如果只有他們兩人同行,路途上的故事也許會更單純。可這樣的設想不合常理。他們三人一起走,彼此的心態倒會更安穩。父親展現著護花使者的男士風度,母親也不像在船上那樣冷漠。雖然她刻意和他保持著距離,不和他私下交談,可他的存在顯然讓她寬慰、愜意。如果父親把握好尺度,也許他會更順利地向感情深處挺進。不幸的是,父親總是很粗心,而他面對的女孩又很敏感,波折和麻煩也就在所難免。
「山裡的黃昏來得快,轉眼晚霞收盡,明亮的天空變成一片灰白。天快黑了,看不見村子,看不見人影,晚歸的鳥群漫天飛舞。馮敏走得那麼艱難,春如攙著她那麼吃力。我說,來!我背著她吧。離下馬台還有幾里路,天下起小雨。馮敏伏在我背上,她的衣服被小雨淋透,一下地就呱嘁呱嘁不停打噴嚏。這是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石砌的院落星星散散坐落在山坡上。三個人在路邊人家的碾房裡落腳。主人拿來一捆稻草。兩個女孩把行李攤在碾盤上,我在當門打地鋪。馮敏這女孩有點嬌氣,路上淋了雨,晚上發起高燒,春如我們倆為她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雨還下著,馮敏的燒沒退,軟綿綿地蜷在被子裡,滿臉通紅,早飯也沒吃。春如跟房東大娘一起去廟裡找道士拿藥,我把碾房牆角打掃乾淨,向房東借一口小鍋,用土坯支起來,為馮敏燒開水。水開了,我給她舀一碗端過去,看著她喝。然後坐在碾盤上陪她說話。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
聽到一陣腳步聲,我猛然驚醒,發現正伸腿攤腳睡在馮敏腳邊,一隻胳膊壓住她的腿。林春如站在旁邊,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我。從下午開始,春如不再理睬我,馮敏也垂著眼睛不和我說話。我坐在門口抱著雙膝,臉朝外看著碾房外的小路。山坳裡蕩著雲霧,碾房門外的槐樹正開滿白燦燦的花,風帶著濕氣把槐花的香味吹進來,與碾房裡驢糞、灰塵的氣息混在一起。她眼睛瞥著我說了一句英語。Thischapfop!monster!馮敏看看她的臉,又扭頭看看我。她應該知道我懂英語。她這是故意說給我聽。自負的傢伙!怪物!吃晚飯的時候,她突然用俏皮的口氣說,馬昌,聽說你媳婦長得又高又大,沒裹小腳,是不是?我一時接不上話,臉上熱辣辣發燒。她轉過臉對馮敏說,我二哥見過他媳婦。別看馬昌這樣兒,他可有福氣啦!他媳婦從小伺候他,給他端茶、倒水,洗腳、擦澡,聽說早晨還給你穿衣服,系扣子,是吧,馬昌?
「晚上我搬到房東家的車棚裡去住。我心裡一個勁罵自己懦弱、愚蠢、笨蛋。她拿你開心取笑,你還這麼自作多情,死皮賴臉跟著她?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動身離開下馬台。我拿懷表換了一身山民衣服,為自己換了裝。我給房東大伯交代,讓他轉告她們,我走了。既然她嫌惡我,我就該早點離開,犯不上再給她們當保鏢。
「我趕到櫻桃嘴時太陽剛偏過頭頂。這個村子像下馬台一樣,十幾戶人家分散在一片山坳裡。可這兒好像比下馬台熱鬧,村北大路上不斷有難民擔著挑子走過,路邊飯店裡熙熙攘攘,一起一起難民在這兒搭伙做飯,喝水,吃東西。雖然天還早,我決定不往前趕。這座小店挺乾淨,我想在這兒舒舒服服歇一晚。我吃了一碗臊子面。流亡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像模像樣吃飯。然後上樓,躺在床鋪上。這是真正的床,不是稻草、地鋪。床上鋪著稿薦、蓆子,席上鋪著褥子、家織布床單,繡花枕頭。枕套裡裝著沙沙作響的蕎麥皮。花洋布被面,老藍布被裡。我要了一壺茶,慢慢喝著,盯著閣樓下那條白白的路,曲曲彎彎從山坡那邊繞過來。」
其實,這才是父親不往前趕的真正原因。他的心腸還不夠硬,還沒有一走了之的瀟灑。他喝著茶,盯著這條路,直到太陽西斜,路上出現兩個黑點。迎著他的眼睛,黑點漸漸變大,現出了身影。他心跳加快,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從眼眶裡鼓起來。拐過彎路,兩個影子變得越來越清晰。一個男人,背上馱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一個女孩跟在他身後。看見這影子,父親心裡感到一陣失落。這兩個女孩還真有辦法,她們雇了一個背夫。離了他,她們好像一點也不在乎。馮敏現在就坐在背架上,在背夫的背上顛晃。那一刻,他心裡很矛盾。他希望她們到店裡來,又希望她們不要來。看她們向村裡走去,他的心放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最好永遠也不要再見面。」
然而,上帝織的網不會因為少男少女鬧一點彆扭就放過他們,讓牽繫一對年輕人的紅線真的斷掉。日本人再一次幫了父親的忙。他在這個小店住下的時候,日本兵對這個區域撒下了包圍圈。當日本人發起拂曉攻勢的時候,父親還在沉睡。砰砰的槍聲和喊叫聲把他驚醒,他聽見店老闆在樓下喊,老日過來了!快跑!往後山跑!——
「我掂起包袱跑下樓梯,一邊跑,一邊系扣子。天還沒大亮,院裡院外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人們暈頭轉向,不知敵人在哪兒。我跟著店老闆,加入狂奔的人群,穿過村子,向村後山坡跑。跑上山坡,透過晨光,看見幾個黃色身影沿著大路走過來,手裡拿著槍,用生硬的腔調大喊,跑的不要——跑的死啦——子彈從我頭頂掠過,人們發瘋似的往山上奔。一個身影從我身邊閃過,我認出那是下馬台來的背夫。嘿——老鄉!她們呢?那兩個女學生,她們在哪兒——那老鄉一邊跑,一邊往身後揮手,後邊!下邊——我在一叢灌木旁站下,回頭往下看。林春如攙著馮敏艱難地往山坡上爬。日本人已經進村,和她們只隔幾座院落。山坡上有座草屋,跑不動的人都躲進草屋裡去。我焦急地向她揮手,直著嗓子喊叫(危急時刻,父親的騎士角色在兩個女孩心裡肯定激起陣陣波浪)。她攙著馮敏向我走近。
我把她們帶進草屋,推到牆角黑影裡。那是一座石頭房子,四周沒有窗子,屋頂的稻草垂到屋簷,屋裡裝滿乾草,黑洞洞的,看不清藏著多少人,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是兩下砰砰的槍聲,離得很近,帶著尖厲的哨音。巴格雅魯——跑的死啦——外邊所有的聲音都靜下來,村子一片死寂。草屋的破門在風裡吱吱嘎嘎響。日本鬼子的腳步聲清晰地傳進來,皮靴落地的聲音越來越響。草屋裡有人咳嗽,有人動彈。我回過頭小聲說,都別出聲!……腳步聲響到門口,刺刀的亮光在門外一閃一閃,兩個黃黃的影子擋住門外的亮光。人的出來!出來的幹活!稻草裡發出習習的聲響,藏著的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鬼子踢開門,端著槍站在門口。人的出來!不出來的死啦死啦!我回過頭小聲說,都別動!別吭聲。我從黑影裡站起來,學著本地口音說,太君!我的良民,良民!我舉起雙手,迎著鬼子的刺刀往外走。你的出來!帶路的走!我從暗影裡走到亮處。
「帶路的你的走!
「我走在日本人的刺刀前,身後跟著一隊身穿黃軍裝的鬼子兵,我覺得挺神氣。我甚至想,最好讓日本人給我一槍,讓我鮮血淋漓地躺在那兒,叫她永遠忘不掉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