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在盛臉上捏了一下。盛仰起臉說,我跟你一塊坐轎。段姨不客氣地說,你已經壓過轎了,回去就得跟送親的走。盛不樂意,可舅舅已經把肩上背著的紅氈鋪在堂屋門口,我被段姨攙著走過紅氈,走進轎裡。
「上轎那一刻我有點鼻塞,眼眶濕濕的,還真像出嫁女離開娘家那樣淒惶。這個不講理的,他可千萬別給我惹麻煩。
「爆竹辟辟啪啪響起來,樂隊嗚嗚哇哇吹。抬嫁妝的人走成長長一隊,段姨和小辮跟在轎後做伴娘。村路兩邊的女人和孩子跟著送親隊伍一直走到通往興隆鋪的大路上。」
我娘說她和我父親成親的場面很氣派,前後院到處是人,各屋都擺上了桌椅,連天井裡也擺了兩席。姑爺一人記禮單忙不過來,三個表叔在旁幫忙。不光是點錢,還要抬酒、掛肉、開食盒,那場面是我娘一生的驕傲。
「段姨攙著我走到天地桌前。我在左邊蒲團上跪下,親友們圍在院裡看熱鬧。過了好大一陣你爹個不講理的還不出來。
「盛站在廊簷下。段姨回過頭去問,你哥呢?盛不吭聲,他站在那兒縮著脖子吸溜鼻涕。我從蒲團上抬起頭小聲說,過來。盛走到我身邊,我把他袖筒裡的帕子拉出來,替他把鼻涕擦乾淨。他嘟嘟囔囔說,昌在廂房屋裡跟爺吵架,他說他不拜天地。
「段姨走過去。你姑爺和兩個愛管閒事的親戚也走過去。廂房門關著,你段姨奶站在廊簷下聽他爺孫倆在廂房屋裡爭吵。
「這麼多親戚都來了,你說不拜天地就不拜?!叫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這是你的事兒,我管不了!
「你老爺氣得聲音都走了調,文昌啊文昌!你讀了幾天洋學,興隆鋪盛不下你了!這是兩家從小結的親!你知道嗎?你說不要蘭妮兒就不要了?!
「我早跟你說過我不娶她,你幹嗎非得逼我?
「蘭妮兒是咱肖、馬兩家愛好結親,她爹跟你爹是同窗……
「爺!你幹嗎非得拿老輩人的事來糾纏我?
「砰!你老爺拍著桌子氣得呼哧呼哧喘粗氣,那個不講理的悶頭不說話。過了好大一陣,你老爺喘著氣說,文昌!你二十歲了!你是咱馬家的長子長孫,咱們馬家在興隆鋪是知書識禮的人家,你不拜堂,把兩代人訂的婚約毀了,看你往後怎麼在鄉親們面前做人!
「段姨推門走進去。她說,大少爺,蘭妮兒在天地桌前跪著呢,親戚們都在等著,你咋能說不干就不幹?
「這不怨我。我早說過了,他們不聽。
「你不拜堂叫蘭妮兒咋辦?她從小沒爹沒娘,七歲到你們家來,你不要她,往後叫她咋過?
「段姨的話說得我鼻頭酸酸的,眼淚也湧了出來。
「我爺做的主,叫我爺給她另找婆家。
「我忍不住哭起來。這個不講理的!這個無情無義的!
「你老爺摸起屋角的笤帚向文昌撲,段姨一邊揮手攔擋,一邊沖昌喊,大少爺,你爺這麼大年紀,你把他氣壞了咋辦?還不趕快去換衣服!
「這個不講理的坐在桌邊不動。盛走進去挨在他身邊,他扯著他的衣角說,蘭姐哭了。她在那兒跪著哭呢。盛這一說,我哭得更厲害。昌不耐煩地推盛,出去!這兒沒你的事兒。盛開始哭,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抿鼻涕。
「太陽過了頭頂,親戚朋友都餓著肚子在等新人拜完天地吃喜酒,這個渾貨,他想把老人家氣死?
「我從蒲團上站起來,走進廂房。我把蓋頭、花冠摘下來放在昌面前。我彎下腰給盛擦鼻涕眼淚。我說,盛,別哭,看把新衣服弄髒了。
「我抬起頭說,爺,你老別勉強他。他不願意,我在馬家做老丫頭,我把你老人家伺候到老,把盛伺候大。
「眼淚把我臉上的脂粉衝亂,露出一道一道醬色皮肉,把我的臉弄得像個花狗屁股。
「屋裡的人都不吭聲。昌從桌邊站起來說,你們合夥逼我,是吧?你們不想叫我在家待,我現在就走!
「段姨拉著他,一手拍著他的肩膀,大少爺,這麼多親朋好友,你不怕別人笑話?蘭妮兒從小伺候你爺、你媽,伺候你弟兄兩個,十幾年了,難道一點情分都沒有?
「我伏在桌上嗚嗚哭。你老爺氣得渾身打顫,手在胸前顫抖。撲通一聲,老人家對著文昌跪下去。小祖宗,願不願意今天你都得把這頭磕了,你爺這條老命算不得什麼,早晚也是喪在你手裡……
「文昌轉過身喘著粗氣,好像要背過氣兒似的,嚇得你老爺抬起頭小聲小氣地看他。過了好大一會兒,這個不講理的頓一下腳說,好了,好了,爺!我跟你走好不好?
「昌在前邊走,爺跟在他身後。段姨把我的花冠戴好,虛攙著我的胳膊。我一邊走,一邊掏出手帕在眼窩裡搌淚。你老爺端坐在天地桌邊大椅子裡。文昌蓬亂著大分頭,穿著皺巴巴的中山裝。沒人再敢說讓他去換衣服。這個渾貨直著腰,梗著脖子。你姑爺唱了一聲『一拜天地——』這個不講理的咚咚磕了幾個頭,站起來,轉身就走。
「客人總算挨到了就座的時候,端菜的人穿梭般在院裡走動,給各屋的桌子上菜。這個不講理的既不到新房來,也不去給客人敬酒,獨自坐在廂房屋裡翻他的書。」
這是我娘和我父親交手的第一回合。我父親不承認這婚姻合法,按照父親的說法,早半月前他就被我老爺看管起來,軟禁在廂房屋裡,結婚那天是我姑爺和兩個表叔把他架到天地桌邊,我表叔卡著他的脖子,摁著他的頭在地上按了幾下,「這就算結了婚?」況且,那晚上我父親沒進新房,也沒和我娘同床。
半夜過後,客人散去,鬧新房的孩子圍在窗下不肯走。我老爺出來說,天不早了,回家吧。幾個半大孩子嘰嘰喳喳嚷叫,新郎倌為啥不入洞房?我們等著聽悄悄話呢。
我老爺連聲說,好了,回家吧。
「你叔叔歪在椅子裡睡著了。我把他抱起來,送到廂房屋裡。廂房的燈還亮著,你爹和衣倒在床上。我把燈挪到床邊。這個渾貨,你拿他有啥辦法?跟他生氣,我這輩子早氣死十個八個了!反正已經拜過天地,不管這不講理的願不願意,他都算是我的男人了。
「我叉手站在床前,看著燈影裡的文昌。他個子長高了不少,胳膊、腿更粗大,躺在床上好長一條,像個大人了,可那張臉還帶著娃娃相。一看見這張臉我心裡就不由得怨恨自個兒,上輩子我和他肯定是冤家對頭,閻王把我托生到人世,就是要我受他的折磨。無論他怎樣氣我,傷我,只要看見這張臉,我對他就恨不起來。他躺在床上伸手攤腳的樣子惹得我心裡更疼他,直想把他攬在懷裡,給他唱兒歌,哄他睡覺;給他擦鼻涕,提褲子,繫腰帶,像給盛洗澡那樣把他的褲子扒掉,露出屁股蛋和小雞雞,讓我用熱布帕給他擦拭,抹弄。
「這淘氣包瘦多了,回家半個月沒少和爺爺拌嘴。他在夢裡咬緊牙齒,腮幫上繃出一道陰影。看著他發旺的身體,看著他身上的制服,我心裡酸酸的,像看自己養大的孩子。他長大了,用不著我了,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哄他,不能再像待盛那樣待他。他本來就是一頭脾氣倔強的馬駒,在外邊讀了幾年書,心讀得更野,這座宅院像個籠子,無論爺爺怎樣疼他,我怎樣伺候他,還是別指望他能老老實實待在家。
「不講理的醒了。他半歪身子坐起來,手搭在床幫上,像得了瘟疫的小雞一樣垂著頭。
「我到堂屋去,把包著棉套的暖壺裡的熱水倒在木盆裡,拿手在裡邊攪攪,試試熱涼,端到他腳邊,把擦腳帕子拿來,放在他身邊。他呆頭呆腦坐在那兒不動。我說,叫我給你脫襪子是不是?他不理我,自己動手把襪子脫下來,雙腳****木盆。我蹲下,伸手去抓他的腳。他把腳蜷起來說,你出去!我自己洗。我說,咋?從小我給你洗得少啊?我抓住他的一隻腳,把它按進水裡。他騰出另一隻腳踢我,我躲閃著,捉住他的腳不放。他想直起身子推我,我拖著他的腿把他掀翻在床上。他拐過一隻胳膊把我的頭夾在臂彎裡,我騰出一隻手在他身上捶。我以為這樣一折騰我們倆都會笑出聲來,可他憋住氣不笑。我們倆扭打了一大陣子,我鬆開手說,我稀罕你那臭腳?我是怕你蹬髒被子還得我拆洗!
「文昌自己洗腳,我站在那兒瞪住他。本來我不想說話,可想起今天他給我辦的丟人事,不說兩句便宜他。
「我說,我不是為你。我是為老爺子,為文盛。你知道文盛的腦子不夠用,他不能沒人照應。爺爺年紀大了,他養我十六年,是條狗也知道報恩,何況我爹是他的學生?若是馬二嬸活著,我現在立馬收拾包袱離開你家,尋死也不吊在你們姓馬的樹上。我溝死溝埋,路死路埋,免得你這麼嫌棄我,這麼討厭我!
「文昌佝腰坐在床沿上,在我訴說的時候,他撩起水慢慢洗腳,洗完用帕子擦。我端起木盆,把水倒出去。等我回到屋裡,看見他把籐條箱打開,正往裡邊裝衣服和書籍。我知道這個不講理的又想溜。前幾天爺爺給他十塊大洋叫他買皮鞋,腰裡有幾個錢,他在家就待不住。我回到上房屋,拿來一個小包袱,把我為他做的新鞋、新襪放進他的箱子。
「日本人佔了開封,你打算去哪兒?
「不講理的不吭聲。
「好。我把咱爺叫醒,你對他說去。
「他凶狠地瞪著我,你想攔擋我?
「我才不攔你呢,好男兒志在四方,讀書識字,終究要出去做事。我是怕你幹傻事。
「他低著頭收拾東西,不抬頭看我。我往門口一站,抱起膀子說,好吧,今兒個不說清楚,看你出不出得了這個門?
「山那邊辦了一所戰時難童學校,正招老師。林春生捎信叫我去。知道了吧?
「我到廚房去用火鐮打著火,給他熱了一碗剩菜,拿來兩個饃。從晌午到現在他還沒吃東西。看他低頭吃飯,我的心腸軟下來。這個任性的渾貨,你拿他有啥辦法?他不吃飯,我心裡堵得慌。他吃飯了,我又像從前一樣疼他。
「林春生是他的同學,好朋友。兩人一樣的不安分,那年一起被學校開除回家。他倆在一起,我能放心嗎?
「我走進天井,抬頭看天。天上黑黢黢的看不到星星,說不定明天會變天。我把前些天給他做的新棉衣拿來,替他包進包袱。
「山裡冷,變了天你別不知道添衣服。
「你咋恁囉嗦呀。
「你不能等到天明?等到太陽出山?日本人在桐柏山那邊和中央軍打仗,外面不太平,何必要深更半夜離家出門?……這個不講理的,他這麼渾,跟他說啥都白搭。他不在家過夜無非是不想入洞房,不想承認已經成家。我不管這些,當著親朋好友拜過天地,他想賴也賴不掉。
「他提起箱子,我從懷裡掏出鑰匙,跟他一起走到後門口,把後門打開。一隻狗在外邊嗚嗚地低聲吼,我對著那團黑影喝了一聲,回去,站遠點!
「昌提著箱子走出去。
「外邊霧氣很大,狗追著他的腳步汪汪叫了一陣。屋後雞塒裡響起雞鳴。這個沒心沒肝的,他連句話也沒給爺爺留。」
以我娘的說法,頭年秋天我父親到難童學校去教書的時候他已經是成了親、有了家室的人。我父親不承認。他堅持認為那個婚禮不算數。幾個人摁住我的頭在地上磕了幾下就算成了親?
我娘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敢說沒在天地桌前磕頭?你敢說沒看見天地桌上的秤、尺、鬥?那是三媒六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