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2章 第一章 (1)
    娘說:「不管那個不講理的願不願意,拜過天地,他就是我男人。」

    「我牽著羊,盛跟在我身後。那是秋天。後園的樹和草蒙著一層霜花,地上的樹葉踩上去吱扭吱扭打滑。盛的臂彎裡挽著個小包袱,裡邊包著我的嫁衣。我一邊走一邊跟盛說話。那會兒我二十三歲,腿腳正好使,走路輕快,說話大嗓大調。我說,瞧你今天這身衣服,新褲子新褂兒,新鞋。別往地上坐,別蹭牆,等會兒你要坐轎,弄髒了新衣服你就沒法壓轎了。」

    娘喜歡回憶和父親成親的經過。每當講起這段往事,她眼睛裡總是閃著笑意,雖然用了怨恨、挖苦的語氣,聽起來倒不像抱怨,更像是炫耀,好像沒這段往事,她的一生就沒什麼色彩,她的晚年也就沒了說說笑笑的樂趣。

    在娘的回憶裡,她成親的時候我叔叔文盛好像還很小,實際上那年叔叔已經十七歲,父親剛滿二十歲,他並不比叔叔大多少。娘偏愛叔叔,只是因為他是爺爺的遺腹子,從小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祖母又常年多病,他不到一歲就靠我娘照應。

    「你見過水銀珠子嗎?」娘說,「你爹年輕時就是顆水銀珠子。看著是個銀豆豆,可就是捏不起來。東流西滾,沒個正形。你老爺把他當寶貝疙瘩寵著,他自己倒像一匹不戴籠頭的馬駒,除了給家裡惹事生非,別指望他能光宗耀祖。這個浪蕩鬼年輕時也算一表人才,只要他衝你走過來,老遠就能看見那一頭硬蓬蓬的頭髮忽閃忽閃直跳,腦門又大又亮,配上一雙機靈靈的眼睛,一看就是個風流鬼。再難認的字,老師不用教第二遍;再難讀的書,他一讀就會背。

    要不,他能十七歲就進歐美留學預備班,到省城去讀書?要是日本人晚二年過來,這個浪蕩鬼就到英國去留洋了。為了讓你爹去留洋,你老爺賣掉了二十畝林地,那片林子裡的桐樹每棵都有一摟粗。此後只要提起這片林子,老爺子就會心口疼。罪孽呀,這個敗家子!家裡供你錢,讓你好好讀書,不說爭什麼功名利祿,至少也能為自己找個出路,誰叫你去遊行,撒傳單?還去臥軌請願,把隴海鐵路的火車給截了。和日本人打不打仗是軍隊、官府的事,用得著你們這些學生娃子去起哄?結果咋樣?還不是自己吃虧?黨部把他抓了,學校把他開除了。別的學生都跟著學校轉移到伏牛山裡,他只能回興隆鋪老家待著,別說英國,就是開封也待不下去。這都是你爹這個浪蕩鬼幹的好事。

    「我和盛一起走出寨門,我把羊拴在寨牆腳下的林子裡,繩子放長,讓它能啃著周圍的草。盛站在那兒用袖口抹鼻涕。我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說,跟你說過幾遍了?今兒穿了新衣服,別再拿袖子抿,你怎麼一點記性都沒有?

    「我從盛的袖筒裡抽出一塊布帕,在他面前抖開,教他彎下腰,用兩個指頭擤鼻涕,擤乾淨了拿布帕子擦。」

    只要想起在老家的那些年月,我就會想起叔叔。叔叔經常在腰裡纏一條草繩,身上穿著拖拖落落的破棉襖,棉襖裡什麼也沒有,直接是黑不溜秋的胸脯。不管天熱、天冷,他醬紫色的鼻頭下總是垂著一串晶瑩透明的稀鼻涕。他很親我,對我非常好,讓我一想起他就有一種揪心的思念。

    「那天你叔叔穿著新衣新鞋的模樣我想起來還像在眼前,可轉眼五十多年就過去了,盛也死了三十多年了。打從七歲來到你們馬家,我伺候你叔、你爹十六年,出嫁那天我走出馬家後門,心裡對盛特別疼憐。他個頭小,胳膊、腿長,腦袋大,說話有點遲鈍,可那眼睛像猴子一樣機靈。我把他的鼻子、嘴角擦乾淨,布帕塞回他的袖筒,彎下腰看著他的臉說,記住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你把羊牽回家。今天咱爺要招呼客人,你要聽話,啊。晌午開席的時候你別到桌上去吃。那兒人多,你夠不住叨菜,新衣服都叫湯水弄髒了。你到廚房去,想吃什麼叫老五叔給你拿。

    「我從盛手裡接過包袱挽在臂彎裡。我說,回家吧,盛。袍子我給你熨過了,放在西屋床上,花轎走的時候你把它穿上。我掀起衣襟,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布包。我說,拿著。替我看住你哥,別叫他出門。盛把那個小布袋的袋口拉松,手指伸進去掏炒豆吃。

    「我出門的時候你爹那個不講理的還在廂房屋裡埋頭睡覺。他總是晚上點燈看書,早晨蒙頭不起,屋角的一桶棉籽油不到個把月就見底了。你老爺拿他沒辦法,是他把他慣成這樣兒的。」

    娘喜歡用「那個不講理的」「那個浪蕩鬼」「那個渾貨」來稱呼父親,在她的故事裡,父親是個惹是生非的搗蛋傢伙,一輩子沒安分過。儘管一個人二十歲和六十歲在性格上會有不小差異,但我看到父親六十來歲時天天到學校去作報告,喜滋滋的像個天真、得寵的孩子,不管見了省裡、縣裡的領導或是鄉里、隊裡的幹部,都是一副謙卑、隨和的樣子,滿臉堆笑,在我娘面前也像個乖孩子似的唯唯諾諾,甚至出門換什麼衣服都要先問問她,我不禁在心裡疑問:爸爸年輕時真像娘說的那樣孤僻、乖戾,玩世不恭嗎?

    「自從他被學校開除回來,你老爺總想哄他把喜事辦了。可這個不講理的,一提成親就煩。你老爺掰著皇歷選日子,選好日子不敢對他說,生怕他到時候鬧事兒。直到成親的前一天,親戚、佃戶們到家裡來幫忙,收拾院子,擦洗桌椅,廚丈師傅通宵忙著煮肉、炸雞、炸丸子、發海味,他才吊著臉去問你老爺:你們這忙忙乎乎的,是想給我成親吧?你老爺說,文昌,你和蘭妞都不小了,你都二十歲了。如今兵荒馬亂不能讀書,還不趁早把婚事辦了,以後你出去也放心些。

    「這個不講理的把書往床上一摔,大聲嚷嚷說,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幹!還是不幹!

    「你老爺不跟他吵,他吩咐你表叔看住他,不許他出門。過了明天午時,想怎麼都行!」

    娘和父親的婚姻是娃娃媒。爺爺和我娘的父親同在老爺的私塾裡讀書,他們不但是同窗好友,還是老爺的得意門生。父親不到兩歲就由我老爺做主,和我娘訂了親。在我娘向我講述的故事裡,民國十八年我們老家遭了一場洪水,洪水過後瘟疫流行,我祖父和我娘的父母在那場瘟疫裡去世,我老爺把娘接到我們家,她就成了馬家的一員。既像童養媳,又像我祖母的小丫頭。那時她雖然只有七歲,可一進門就得照顧兩個更小的男孩。我娘沒有父母,沒法在娘家出嫁,她成親時就得臨時借別人家出嫁。

    「我挽著小包袱,沿著寨牆外的土路往吊莊走。太陽該出山了,天還是一片灰白。我抬頭看著天,心裡說千萬別下雨,泥水裡辦喜事可麻煩,端盤子端碗都得踏泥,新郎新娘也沒法在院裡磕頭。

    「我走到段姨家的時候老憨姨夫正蹲在院裡吃早飯。紫紅色的高粱麵糊粥在粗瓷碗裡像坨豬血。他吸吸溜溜喝著說,蘭妮兒你吃點吧。段姨說,吃你的吧!吃完還有事幹呢。明知道她今天不興吃東西,你讓她吃?老憨姨夫把頭埋在大碗上悶聲不響喝糊粥。院裡進來一些孩子和女人。段姨把我帶進上房屋,她說,趁沒上妝,你再到茅房去一趟,等會兒上了轎,一天一夜你都不能解手了。段姨的閨女小辮兒伸開胳臂轟趕那些想要進屋的孩子。孩子們扒著窗台看,在院裡跳著腳唱:新媳婦子,逮蚰子,麻蜂蜇著球頭子!窗外聚了幾個女人,隔著窗子向屋裡偷看著小聲議論。她們說,蘭妮兒長得蠻機靈的,就是腳大了點。她們不知道,你爹那個不講理的根本就不喜歡小腳。幸虧我媽死得早,沒人管我,我這雙腳才沒纏,要是我的腳再小點,那個不講理的不是更嫌棄我?多虧了這雙大腳,家裡、地裡活幹起來不怯力,我在他面前說話腰桿也硬點。

    「屋裡屋外到處是油漆味。爺爺給我置辦的嫁妝把段姨家的堂屋堆滿了。雙箱、雙櫃,書桌,葡萄架子床,雕花梳妝台,大椅子、小椅子、小桌、圓凳、盆架。就是我爹、我媽活著,他們也未必給我置辦這麼好的嫁妝。

    「以我的意思,那個渾貨長年不在家,屋裡現成的傢俱就夠用,何必再去破費做新的?可你老爺不答應。他說蘭妮兒,你七歲到我家,伺候了祖孫三代,一輩子就這一件大事,我不能虧待你,不能叫別人說你沒爹沒媽,喜事辦得不像樣。這些東西本來也不必搬來搬去,放在新房裡就行,你老爺一定要老憨姨夫幫忙抬到段姨家來。你老爺是個喜歡排場的人,他說花轎前頭不能沒有嫁妝。

    「段姨打開我的包袱,把裡邊的衣服拿出來,抖摟開繡花裌襖,誇讚我的手藝,幫我穿戴。

    「我把臉仰到窗口明亮處,讓段姨給我開臉。——用繃緊的細線繩把臉上的汗毛扯乾淨。人一開臉,就表示出嫁過,不再是姑娘了。這是我一輩子最認真的化妝,五十多年了,我還能聞到官粉、胭脂的氣息。從鏡子裡看到化過妝的臉我差點認不出自己了。黑黑的皮肉變得白白紅紅,像戴了假面;粗重的眉毛被段姨修得細細溜溜的,看起來妖裡妖氣。花冠是前一天你老爺托人從城裡買的,段姨捧著它在我頭上試。扶弄一陣,退幾步,扭過頭端詳。端詳過了,再走近去扶正。

    「段姨是咱馬家的佃戶,老憨姨夫種著咱家十五畝河灘地。是你老爺和他商量,讓我借他家出嫁,她像打發親閨女出嫁一樣認真。她幫我化好妝,站在院裡咋咋呼呼,支使老憨姨夫把院裡院外打掃乾淨,從門口到村頭,清理大路上的糞草,把積了泥水的坑窪墊上土,撒上黃沙。」

    所謂吊莊,就是為地主們種地的佃戶住的村子。它離興隆鋪二里路,十幾戶人,清一色的貧雇農,和我們興隆鋪同屬一個大隊。我娘帶我去吊莊的時候,這村子已經改名叫建莊。她帶我去,是為了給老憨爺弔喪。老憨爺身強力壯,頭天晚上還吃了兩碗酸菜麵條,第二天一早隊裡敲鐘上工的時候他沒起床。段姨奶走過去一摸,他的身體像塊石頭一樣冰涼,胳膊、腿都硬了。我娘帶我去,是因為中午能吃一頓大鍋菜,蘿蔔熬粉條。黑面摻白面做成的花卷饃很大,不限量,想吃幾個吃幾個。所以吊莊給我留下的印象比興隆鋪好。那時的興隆鋪已經沒有寨門,寨牆像一溜土堆,斷斷續續橫在村邊,寨河早已乾涸,留下一道荒溝。叔叔帶我在土坡裡刨茅草根吃。娘說她成親時興隆鋪的日子還是蠻好的,「雖說你老爺過日子很節儉,可那會兒咱家餵豬、餵狗的食兒也比生產隊食堂的飯好。」

    「花轎到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正頭頂,場院裡的雞開始打午鳴。盛穿著袍子戴著帽殼,打扮得像個小老頭兒。新衣服把他弄得很不自在,他翹動著四肢像鴨子似的從轎裡走出來。我被段姨攙著走出屋。盛跳過來抓住我的手說,蘭姐,昌不聽話,他跟爺吵嘴。段姨說,好了好了,盛,你嫂子要上轎了,你安生點兒。往後你不能再叫她蘭姐,上了轎她就是你嫂子,以後你得叫她嫂子。知道吧?

    「可你叔叔一輩子也沒把這稱呼改過來,直到臨死那天黃昏,他還拉著我的手說,蘭姐,『啥時候你還能給我攪碗麵湯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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