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心懷似乎為了將功補過,比誰幹得都不差。不知為什麼,他的關節炎再也不犯了;哪怕碰到颳風下雨,他也無所覺察。他自己也說:「心裡一惦念著多幹活兒,什麼病了痛了的邪氣,都不敢沾邊兒了!以前我身上邪氣太多,以後得用汗水洗洗。」
小劉說:「最重要的還得多讀毛主席的書。」他自己現在學習得很起勁,和李大炮、趙虎子他們,組織了個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他還被推選為小組長哩。
「那當然,那當然!」鄭心懷對小劉的話不再反感了,反覺得這小傢伙挺可愛的。
技術副主任近來幹勁也很足。大機架鑄造成功,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動。王永剛抓緊這個機會,又針對他的思想癥結,及時地進行了工作。老工程師對黨支書除了尊重而外,又增加了一層敬佩和信賴。他對自己前一階段的種種表現,也有了比較正確的認識,一再表示要好好吸取教訓,加強自我改造。
他的確是說到做到了,在最近一階段,他對工作抓得很緊,對質量要求很嚴,主動地跟戴繼宏和楊堅一起,解決了好幾個關鍵問題,總是說:「咱們這是第一台大型軋鋼機,一定要保證質量。」他的心情也開朗起來了,不再終日愁眉苦臉,也很少晃腦袋。關於大型機架鑄造的技術總結,他已經動筆寫了,王永剛看過開頭的一部分,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在接受任務之初,我輩中間有人久久難以釋然,行動遲遲不前,其原因何在?主要乃崇洋思想作怪、洋教條之框框未破也。其次,未能明察工人階級積極性、創造性之偉大,對尖端技術望而卻步,右傾保守思想之故也。
然事實勝於雄辯。百日韶光,瞬息萬變,大機架今已傲然屹立,鋼鐵巨人即將站起,誰人見之,能不心胸爽然?何以獲得如此巨大勝利?實系貫徹自力更生、奮發圖強方針之效;工人破除迷信、敢作敢為之功也。回溯當初,吾人疑慮重重,裹足不前,今當愧悔何及!爾後唯有虛心聽從黨之教導,堅決走群眾路線,破教條,除迷信,努力自我改造,以贖前衍……
……
王永剛看後,真有點兒啼笑皆非,他想:「這半文半白、不今不古的文章,哪兒像總結,倒像老學究式的個人檢查嘛!」但老工程師的一片誠摯的感情,卻流露於字裡行間,他不好去潑他的冷水,想了一想,說道:
「李主任,你的意思倒是不錯,就是寫得太文一點了,怕有些同志看不懂。」
「習慣這種寫法了,總改不掉,」李守才說,「用現在的口語寫出來,總感覺拖泥帶水,其意不深。」他看了看黨支書,有些為難地說:「您看怎麼好呢?」
「您還是寫下去吧,」王永剛笑著說,「寫完後,大夥兒再議論,反正咱們是集體創作,集體修改,最後,您再歸總。初稿,就一氣寫完再說吧!」
「那也好!」技術副主任只好同意,並且還懇切地說:「第一部分,將來還請王書記親自批改吧!」
使技術副主任心情舒暢的另一原因,就是李菲菲已經正式就任鑄鋼車間的資料員了。大型機架的鑄造成功,不但教育了父親,也教育了女兒。李菲菲看到這樣巍然的大機器部件,簡直驚得瞠目結舌,年輕的姑娘的好勝心,使她感到能在製造這樣大機器的工廠工作,是一件很令人自豪的事。於是,毅然決然地向父親說:
「爸爸,我就留在這兒幹好了。」
「說得對,好孩子!」李守才聽到這樣的話,比聽見什麼好聽的話都高興,「說得對,應該下決心在這兒幹一輩子!這個大工廠有多好啊!」
第二天,技術副主任就替女兒買了一套藍布工裝服,把從天津穿來的那套過於時髦的衣服換了。他親自把女兒送進資料室,除了交代老資料員多多關照外,還親自向女兒作了示範表演,資料怎麼做,圖紙怎麼疊……一有點空兒,就跑來看看,生怕她再鬧情緒,待不慣。
還好,李菲菲這次沒有鬧情緒。那個老資料員,因受王永剛和李守才的委託,對這位大城市來的姑娘照料得很好。黨支部書記還親自來資料室幾趟,又對菲菲進行了教育,同時也作了鼓勵,李菲菲感到在這兒工作,並不像梁君告訴她的那樣單調,相反的,跟同志們在一塊,每天有點事情幹,倒比閒在家裡感覺充實得多了。
在團支部的委託下,張秀巖和朱秀雲經常去找李菲菲玩。她們倆除了帶她參觀了整個工廠以外,又帶她到江岸公園去逛了,上星期天,她們三個在那兒整整玩了一天。
李菲菲對美麗如畫的江岸公園很為欣賞,向張秀巖說:「它比天津的水上公園還美哩!能比得上你們上海的外灘公園嗎?」
「外灘公園很美,可這兒更美!我對這兒的感情也更深。」
「那你要在這兒成家立業了?」李菲菲饒有興趣地問這位上海姑娘,「你捨得永遠離開上海?」
張秀巖用歌聲來回答她:
毛澤東時代青年有理想,
祖國處處是家鄉……
「如果需要,我願在這兒工作一輩子!」秀巖用堅定的語氣為歌聲作了補充。
「我也是這樣。」小朱也表示了決心。
之後,這兩個文娛活動積極分子,還帶著李菲菲邊看邊介紹,把文化宮各個部門逛了個遍。李菲菲最後在業餘合唱團的門前不走了,原來她也喜歡唱歌,有一副清亮的嗓子。張秀巖隨即就帶她去裡邊報了名。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大型軋鋼機已裝配起來了,就要舉行落成典禮。
慶祝盛典在大型軋鋼機前邊舉行。在披著盛裝的廠房裡,到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從鋼樑到大型軋鋼機的最上端的部件上,拉起一串串彩色的燈泡,燈泡間隔處,粘貼著一張張五色彩旗。兩幅巨大的橫幅標語,對稱地橫貫廠房的兩邊,一幅標語上寫著:「自力更生,奮發圖強,建設強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另一幅寫著:「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奮勇前進!」毛主席的巨幅畫像,高懸在主席台正中。主席台就坐落在大型軋鋼機的輥道上。
原定在九點鐘開會,但是,不到八點鐘,人們便從四面八方擁進了裝配車間,及早地選擇自己認為最好的位置。調皮的青年工人們,有的站在鋼窗上,有的爬到天車樑上去。小劉、李大炮、趙虎子幾個青年鑄工,在大型軋鋼機的鋼樑上,找到了座位。
張自力今天來得也很早,來到會場之後,他便蹲到離大型軋鋼機不遠的地方,邊吸著他的大煙斗,邊仔細地端詳起主機架來了。這是他多少年養成的老習慣了,每逢廠裡造出一台機器,他都要仔細地端詳它多少日子,他專門查看自己親手鑄造的部件,安在那兒是不是妥帖?與其他部件配合得是否得當?有時候用那長滿老繭的雙手,親切地撫摸著它;有時用自己的煙袋頭,輕輕地敲一敲,然後耳朵附上去,聽一聽那悅耳的聲音。看著那機器,就像一位母親對著自己剛出生的嬰兒,愛撫地看不夠、撫摸不停一樣;又像一位嚴肅的藝術家,充滿感情地、嚴格地審視他的作品。直到感覺這台設備運轉正常、技術檢查部門認為完全合格時,他才高興而放心地送走它們,看著列車把它們運到戰鬥的崗位上去……
戴繼宏和楊堅,最近幾天一直在支援裝配工人安裝這台新機器。對領導上分配的這項艱巨任務,他們倆看做是無上的光榮。昨天晚上,他們倆和裝配工一道,又從頭到尾地把大型軋鋼機各個部件的配合情況檢查個遍,直到半夜,才去睡覺。今天睡到將近七點才醒。他們倆都有這個脾氣,任務勝利完成了,睡覺自然也就酣暢了。
到食堂吃早飯的時候,兩個人又恰好相遇了。戴繼宏狼吞虎嚥地吃飽了飯,楊堅的兩個饅頭卻還剩下半個,為了趕時間,便邊吃邊走離開了食堂。
兩個人走出食堂門不久,就聽見後邊有一個不十分生疏的聲音在招呼他們,回頭一看,原來又是那個從北京來的女記者趙嵐。
女記者來工廠採訪快滿一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她一直在車間裡跟工人們在一塊兒勞動,一塊兒聊天;能插上手,她就幫著干幾下,插不上手,她就幫他們拿拿工具什麼的,一刻也不閒著;空閒時,和工人們聊得可熱火了,首都來的人嘛,工人們會提出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問題,女記者都熱情地耐心地回答。在學習毛主席著作時,她還參加到工人們中間去一塊兒討論。昨晚,女記者又隨同戴繼宏、楊堅他們一塊兒檢查大型軋鋼機,爬上攀下,邊聊天,邊瞭解情況,搞得渾身油膩,也一直到深夜才去睡覺。
工人們很喜歡這位女記者。戴繼宏對楊堅說:
「這位記者同志真會深入群眾,不知不覺就把咱們的老底兒掏去了。以前來的有些記者就不行,跑到廠部一坐,電話一響,就把咱工人叫去了。他問一句,咱們回答一句,一問一答,可彆扭了!這樣,他們啥情況也不能瞭解去呀!還有一些人,來廠後,就翻咱們的評比材料,跟咱工人連個照面也不打,這樣寫出來的文章誰要看?我們常說,這些文章都是他們編的。」
楊堅很同意這種意見。他說:「我認為這些寫文章的同志,要想把文章寫好,除了深入下層瞭解情況外,還得跟工人們一塊兒幹點活兒。那樣一來,感情就真切了。」
這個女記者可真是這樣做了,所以,報上發表她的通訊報道,大家都喜歡看。
女記者還有一個特點也很值得讚揚。從車間幹完活兒,就去職工食堂,然後就去單身女職工宿舍,沒去招待所住一等房間,也沒去下館子,也沒常常擺起大城市來的架子,挑剔此地這兒不好、那兒不好……
聽到趙嵐的叫聲,他們倆很快地就停下了腳步。
「去參加慶祝會嗎?」女記者問。
「對!」戴繼宏答道,「一塊兒去吧?」
「好!」
走不多遠,他們便看到梁君從一家小飯館裡走出來,他臉色蒼白,眼圈兒發暗,頭髮沒梳得像過去那樣整齊,衣服也熨得不夠平整。
梁君最後一次檢查有了明顯的進步。車間黨支部進行了分析,覺得這個檢查基本上觸及了他的思想,對自己錯誤的言行,有了初步的認識,並能開始去挖掘它們的根源,態度比較好。經黨支部研究,並報請廠領導批准,決定對他免予處分,繼續留在鑄鋼車間工作。王永剛根據黨支部的意見,又找梁君進行了一次懇切的談話,黨支書說:「老梁,一個人所以犯錯誤,決不是偶然的,有主觀和客觀的原因。對於你,主觀的因素居於首位。為什麼在新社會成長起來,受了黨這麼多年的教育,還會有這些錯誤的言行?這說明,你沒有很好地進行自我改造,跟資產階級家庭不僅沒有劃清思想界限,有時,你還自覺不自覺地發展了家庭對你的思想影響。你的屁股還沒有轉過來啊,這就難怪你跟新社會、跟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你要好好思考這個問題,從過去的錯誤中認真吸取教訓。」
對這番話,梁君現在是比較聽得進去了,他訥訥地向王永剛說:
「王主任,我、我一定聽您的教導,好好改造自己。我考慮了很久,請求組織上讓我到下邊去勞動鍛煉,讓老師傅們進一步幫助幫助我。我要從頭改造起。」
「你有這個願望很好,組織上可以考慮,勞動是一個很好的熔爐,能把人身上的髒東西熔化掉。不過,在未作決定以前,你還應該安心工作。」
當然,一個人有了某種悔改決心,還只是轉變的開始,更重要的還是看他的這種決心,是否能夠化為行動。現在,人們只能從梁君的實際行動中去考察他的決心了。讓未來的歲月,為他作證吧!
現在,他裝作沒有看見戴繼宏他們,有些慚愧地低頭走開了。
「這位技術員怎麼樣?」趙嵐看著梁君的背影問。在她一進廠採訪時,梁君便留給女記者一個深刻的印象。
「怎麼和你說呢,」戴繼宏說,「老楊該瞭解他,他們是一個大學裡出來的。」
「真的嗎?」記者驚訝地說,「我可一點也沒看出來。老楊倒像個工人出身的。」
「我還差得很遠哩!」楊堅謙虛地說,「我對我的那位老同學,瞭解得也還不夠,還需要繼續瞭解。」
「我來到工廠的第一天,」女記者笑著說,「他想唬我這個不瞭解情況的人,可是還沒唬住,就露了餡!」她把當時梁君的姿態和言語又重述了一遍,「他建議最好有人把你們鑄造大型機架的經過,寫成劇本搬上舞台、搬上銀幕,我看這倒是個合理化建議。」
「那你就寫吧!」楊堅心裡一動,這也是他的一個想法,「我們這位老戴,可算個敢想敢幹的人,正面人物就寫他好了。」
「別瞎扯了,老楊!」戴繼宏連忙制止楊堅說,「我算個啥!要不是黨和大夥兒處處幫助我,我能幹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