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令!」小劉站在砂型上,「啪」的一個立正姿勢,又敬了一個禮,然後飛速地抓起一件修型工具,就去幹他的活兒去了。
剛剛把小劉安置好,不一會兒,遠處又傳來一個愉快的信號,隨著那《春天圓舞曲》輕快的曲調,一個姑娘邁著舞步跑來了。當她看見砂型周圍,已經有幾個人在熱熱火火地幹活時,她那愉快的面龐,突然變了顏色,小嘴也跟著撅了起來:
「喲,幹得可真歡!光顧自己,不顧別人,啥作風?」
她並沒有直接向誰說,但是,有心人一下便聽出這矛頭指向誰。
他們三個人像事先約好似的,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幹得更歡了。姑娘更加生氣了,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嚥了嚥唾沫,隨後便大聲叫了起來:
「爹!你來了嗎?」
張自力這才慢騰騰地搭上了話,說:「你嚷什麼,我知道你來了就是了。」
「你知道我來了,為什麼不言語一聲?」秀巖撒嬌似的埋怨道,「你在家時說什麼出來找老戴、老李的,卻偷偷跑這兒來了!」
「我本來是找老戴的嘛,我也就是在這兒找到他的,有什麼假嗎?」老頭也有意逗逗女兒。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姑娘被父親那不痛不癢的話激怒了,「說得倒好聽,把別人支使開,自己卻來幹活兒,啥思想?」
楊堅看得過意不去了,忙壓低嗓子對戴繼宏說:「快給她安排活兒吧!看把她急成那個樣兒。」
戴繼宏也正想緩和這種緊張空氣,就掉頭向姑娘說:「秀巖,有幾件事你先做做,好不好?」
「什麼事?」秀巖沒好氣地問,「我還能幹什麼事?」
「你把那些起吊用的工具檢查檢查,看有沒有壞了的,省得到時候再檢查了。」
秀巖不做聲了。這時她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反倒愣住了。
小劉卻憋不住了。他早就想發表「高見」,但一直插不上嘴,現在看小張還在猶豫,他隨即大聲說:
「小張,照顧你哩!還不叩頭謝恩?」
「去你的吧,就耍貧嘴有本事!」小張衝著小劉瞪了一下眼睛,她生怕小劉再說什麼開玩笑的話,連忙轉臉走開,回頭又說:「等我有機會再找你算賬!」
「聽見沒,小劉?」戴繼宏向劉向華擠擠眼睛。
「是說給你聽的。」小劉說。
「是妙語雙關!」楊堅看得透。
幾個人這才又安心幹活兒。
隔不多久,鑄工們一個個都陸續來了,他們照例是對他們的工長埋怨一陣子,隨即動手幹活兒。有的人甚至威脅地說:「等安裝完畢後,非貼大字報不行!」
王永剛和李守才一直到下午,才得到機會來車間看了看。因為廠部剛剛又召開了一個會,他們倆都參加了。
這個會,是廠黨委為動員全廠大力支援大型軋鋼機提前造成而召開的。各單位的行政領導和技術領導,都參加了會議。由黨委書記劉魁主持。
會前,劉魁要李守才單獨談了談澆注的進展情況。當時,技術副主任感到很被動,因為自己掌握的情況非常不全面,有好些問題都談不清楚,甚至有些具體技術問題,劉魁提醒他以後,他還不知道怎麼回答,使得他尷尬得直冒汗。他心想,一會兒黨委書記非狠狠地批評他一頓不行。誰知談完話,黨委書記卻沒有馬上批評他,反倒表揚說:「你們車間工作做得很好,很有成績,部裡、省裡都很滿意。」最後,黨委書記勉勵他道:「你們再加一把勁,爭取在國慶節前完成任務。把你們鑄造中型機架的勁頭拿出來,特別是你,老李,」黨委書記加重語氣說,「把勁鼓起來,眼光看遠點,打破那些害人的洋教條、洋框框。像你們車間的工人那樣,以天下為己任,敢於蔑視困難、戰勝困難。有些不必要的顧慮,大膽甩掉,別讓它們成為包袱,壓得自己直不起腰來。你們車間大型工段的那些小老虎,硬是了不起!帶了這樣一班子人馬,還怕攻不下這個堡壘?所以,我想,下階段還有幾個關鍵問題,你可要更主動些,多出點子,把所有的勁都使出來!是真的英雄,現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囉!」
黨委書記的話,既坦率又尖銳,有些說法,甚至犯了李守才的「禁忌」,但不知怎麼,他今天聽了卻沒有什麼反感,儘管感情上不時揚起波瀾,但聽完後心裡卻很服帖。特別是想到自己在前一階段並沒有起多大作用,廠領導還照樣信任自己,這使他深深感動了。心想:自己算個什麼英雄呢?處處讓人家推著自己走。現在,別人已經把各種條件都準備好了,自己幾乎等於吃現成飯了,還能再讓人家推著亦步亦趨地走嗎?……
正式開會時,黨委書記又有意識地讓李守才介紹鑄鋼車間工作進展情況。這下,他更覺為難了。可是,技術性的問題,自己不講由誰來講?要是王永剛代替自己上台去,自己的臉還往哪兒放?自己講呢,能講得全面嗎?幸好會前在和黨委書記的談話中,已經把主要問題抓住了。現在,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台去。又多虧王永剛,在他講的過程中,不時地為他作了補充,使得問題介紹得還算全面。
他剛講完,出席的人便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劉魁還親自站起來,和他握了手,並且又鄭重地說:「你們車間幹得好!有股子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勁兒!」同時,他又代表廠黨委發出號召:全廠職工都要向鑄造大機架的同志們學習,並且還要大力支援他們,立即展開一個更加廣泛深入的、提前造成大型軋鋼機的紅旗立功運動。
書記講完話後,許多兄弟單位的領導同志,也爭先恐後地發了言。他們高度評價鑄鋼車間職工的革命志氣和革命精神,並衷心地表示向「鑄鋼」學習,要盡全力支援「鑄鋼」完成任務。這些講話使李守才激動不已,從這些同志的講話中,他看到了全廠職工對鑄造大型機架的人們,寄予多麼大的希望和信任。
會後,幾個比較熟悉的工程師,紛紛走到李守才的面前來,他們豎起大拇指說:「老李,你們才真叫敢想敢干哩!這樣的尖端技術,你們都敢攻,真不簡單哪!」
這些話,只能使李守才感到慚愧,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哪裡,哪裡……」
在回車間的路上,李守才心裡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對王永剛說:「王書記,前一階段,我思想上是保守了點,沒有工人們的幹勁足,以後,我也得……」
也得什麼,沒有說出來,不過,王永剛卻完全能夠猜得出來。因此,他鼓勵地說:
「前一階段,你也盡了一些力,哪個環節,你都出了些主意嘛!不過,以後你的態度再積極、主動點,對工作就更有利了。」
「好!請您以後多提醒我幾句。」
「咱們互相提醒吧!」王永剛謙虛地說。
當他們倆來到車間的時候,工人們幹得正歡哩!王永剛笑著向李守才說:「李主任,咱們倆落後了!」
李守才表揚中帶有批評地說:「這個戴繼宏啊!幹起活兒來連命都不要了,跟他一塊兒幹活兒,沒有不落後的。」說完後,他又向王永剛建議說:「王書記,得給他們下道命令,不好好休息一下不行啊。」
王永剛反問他:「你看下命令有用嗎?」
「這樣會把他們累壞的。」李守才擔心地說。
「我看這樣吧,」王永剛說,「現在叫他們回去,那會白費唇舌。你想想,處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們回去,也不能安心休息,還是讓他們干吧!澆注完了後,讓他們好好休整一下,你看怎麼樣?」
「那也好!」李守才也只好同意這個意見,「我現在也去檢查一下,免得出漏洞。」他對砂型並不完全放心,說罷,把袖子捲了卷,就要下砂型中去。
當李守才剛剛沿著一個扶手往砂型下的時候,旁邊忽然閃過一個人來,他煞有介事地說:
「啊呀,李工程師,你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李守才停住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是梁君,他好像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的。他今兒也換了身工作服,但卻是嶄新的,上邊一塵不染,雪白的襯衣領,顯露在外邊,兩隻瘦長的手,套一副潔白的手套。
李守才冷淡地向他看了看,沒有做聲。
梁君好像沒有看出李守才對他的冷淡,他走到技術副主任的身邊,獻媚地說:
「李工程師,這麼深,您下去不太方便吧?您有什麼吩咐,我去!」
李守才沒好氣地說:「沒什麼不方便的,我得下去看看。」
「那好,我扶您下去!」
「不用了!」
但是,梁君還是攙起李守才的一隻胳臂。李守才只好半推半就地順著他的手走下扶梯。
這時,李守才方才看到,砂型上下左右,已被幾個年輕人收拾得停停當當,型腔內規整滑亮。只見楊堅渾身被灰砂沾滿,臉上也塗滿了油灰,只有雪白的牙齒,還保留原來的顏色,他與梁君那身潔白嶄新的裝束,又恰恰作了鮮明的對照。李守才心裡不禁有所觸動:一個學校出來的大學生,為什麼一舉一動都完全兩樣?一個與工人在一起不分彼此,水乳交融;一個卻像油花兒漂在水面上,總是溶不到一塊兒。而他自己和工人的關係呢,有時候,像石塊一樣沉在水底下,沖都沖不動;有時,又像木塊一樣隨波逐流,只有底面一層是濕的,大部分還是乾的。正因為如此,工人們才對楊堅的態度一個樣;對梁君的態度一個樣;對他自己的態度又是一個樣。當然,在工作中所發揮的作用、起到的效果也就不一樣了。過去,他沒有很好地思索過這個問題,最近,這個問題卻經常在衝擊著他,逼他去思考。
「李主任,您看看,還有哪些不大妥當的地方?」戴繼宏打斷了李守才的沉思。
「嗯,我們就是來檢查一下情況的。」李守才沒開口,梁君卻接腔了。
李守才不高興地擺了擺手,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然後,他便乾脆甩開梁君的手,逕自沿著砂型的各個部位詳細地觀察起來。他看得很細心,有時還從身上掏出放大鏡來反覆地照看,這放大鏡、眼鏡、雪茄煙都是他隨身攜帶的東西,很少離開過,而那個放大鏡,卻幫助他發現許多重要問題,因此,更顯得珍貴。根據戴繼宏的經驗,只要李守才的放大鏡通過,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梁君也煞有介事地這點兒伸伸頭,那點兒探探腦,不時挑剔地畫幾個記號,嘴裡有時還會作「權威性」的指示:「這兒再修修」,「那兒再用風泵吹吹……」
今兒李守才好像故意在給他難堪。他在梁君打上記號的地方說:「這兒修整得很好,不用動了。」在梁君認為需用「風泵吹吹」的地方,李守才卻說:「就這樣吧,這樣很合適。」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把梁君所畫的記號順手擦了,這使得梁君很難為情。
看了足有半小時,李守才把砂型每個地方都檢查個遍,然後便上來。恰好,檢查砂型底部的王永剛,也撲了一身灰砂和滿臉汗水鑽出來,他向李守才問道:
「怎麼樣,李主任?」
「蠻好!底部呢?」
「也很好,張師傅帶頭干的,我看不會出什麼問題了。」王永剛說,「你再看看吧!」
李守才說:「不用了。老張幹什麼,我是放心的;你又查看了一遍,就行了。」他轉頭又向梁君問道:「測溫計放得沒問題吧?」
「您就放心好了!在這上面是不會出現問題的。」梁君自負地說。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把長長的日腳灑在廠房裡,日班下班的時間快到了。王永剛和李守才合計了一下,然後就把戴繼宏叫過來囑咐幾句,最後宣佈說:
「現在一律停止工作,回去吃飯、休息,晚上早點來!」
這次大家都很聽話,不一會兒都走光了。大概肚子裡咕嚕嚕的腸鳴,在向他們提「抗議」吧。
王永剛、李守才也分別回去吃飯。走在路上,王永剛向李守才說:「李主任,關於菲菲的工作問題,我考慮了一下,跟工人科也談了,菲菲當咱們車間的天車工,怕是不大適合,我考慮讓她當個車間資料員,你看怎麼樣?」
這消息大出李守才意料,想不到黨支書竟這樣關心這件事。他只有感激地說:「那好,好,太好了!」
「你今後得在你這位姑娘身上多花點工夫,不可太溺愛了!我們做父母的,經常是這樣,覺得這糖是甜的,多給他們吃點糖總是好的,殊不知糖吃得太多,牙齒會壞,有一天,連豆腐都不能咬了。」
「對,對!王書記說得對。」李守才連聲說。他現在已在這個問題上嘗到苦頭了,「請王書記以後多指點她!」
「那自然。不過,要求嚴格了,你可別怪我!」
「怎麼會呢!」
就在工廠門口的中央大道旁,他們倆分手時,王永剛笑著說:「老李,為什麼現成大道你不走,非要走那彆扭的小道呢?」他指著那條通向李守才家門口的彎曲的小路。
「習慣了,好像是近一些。」
「看起來是近,實際是遠,它有多少個彎呀!」
「是有不少彎兒,不過,習慣了,就好走。慢慢再改吧!」他把手一揚,「再見,王書記。」
王永剛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剛吃過晚飯,工人們便都趕回來了。來到後,不等領導上吩咐,他們又自動檢查各種澆注和起吊輔具,一個個幹勁沖天,精神抖擻,威風凜凜,具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