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想這些心事,實在煩悶得很,一點也填補不了心頭的空虛。想找本書看看,哪一本也沒有意思,床頭那本《傲慢與偏見》,已看了好幾遍了,再翻也乏味了。工作,更沒有心思干,工作時間都不想幹,何況現在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星期日。昨天,那個鑄造縮尺問題,李守才又讓楊堅插手了。正好,你干我就不幹!那不是件輕快的事。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還是覺得無聊,於是,就想出去走走。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轉了轉,情緒還是提不起來,那種無名的空虛和煩悶,反而在心裡鬱積得更濃重了。就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一個美麗的倩影在遠處閃了一下,他迅速地用目光搜捕,原來有一個髮式新穎、衣著時髦的少女,從新落成的百貨大樓走了出來。這是誰?打扮為什麼這樣與眾不同?……
梁君不自覺地快步尾隨上去。聽到後邊有急促的腳步聲,那少女忍不住回眸一望,正好與梁君的視線碰上了。他這才看清,這是一位很秀麗的姑娘,鵝蛋形的臉盤,配上一雙不大但卻很有神的眼睛。蓬鬆的髮絲,覆蓋著勻稱的前額。一點不錯,這是天津一種最講究時髦的姑娘的打扮。當梁君注視她時,她並沒有躲開,反而大方地打量了這位也是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不過,隨即矜持地掉頭前行了。頓時,梁君有點兒失望,不由放慢了腳步,就在這當兒,少女走進了前邊一棟房子,然後就沒有出來。梁君不禁一愣,那不是李守才的住所嗎?怎麼,這難道真是他的女兒來了?對!很可能。昨天晚上好像聽李守才叨咕要去車站接一個人,接誰,他沒說。不過,李守才有個很年輕的女兒,他倒是知道的,小時候好像還見過,不過那時是小姑娘,很不像樣,沒引起注意。前些時候在李守才的家裡,又看過一次小姑娘的照片,卻大大變樣了。當時,他還問了老頭子一句,姑娘現在什麼地方,但老頭子卻含糊其詞地支吾了過去。好像不願意告訴他。現在,把剛才看到的人,和自己腦子裡的印象一對照,他便很快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怪不得老頭子這幾天那麼高興,又買這,又買那,又收拾房子,原來是為自己女兒準備的。「哼!瞞得倒挺嚴實!」他對李守才沒把這消息透露給他,有點不太滿意了。
在冥想中,梁君的腳步已經邁到李守才的住所跟前了。又一抬頭,窗口裡剛好又透過那個少女的影子,身不由己,梁君的手已叩在李守才家的門環上了。
李守才前來開了門,一看是梁君,老頭子似乎有點意外,不過,立即表示高興的樣子,說:
「快請進,老梁!」
當然,不用請,梁君也會進去的。
「房裡亂得很,你床上坐吧!」
的確,房裡有點亂,兩個大行李包放在屋子的正中,一個大的布娃娃刺目地斜躺在床上,和一個小提琴擠在一塊兒。不過,看樣子是經過一番收拾了,還不顯得太雜亂。梁君忍不住向裡間看了一眼,門緊閉著,什麼也沒看到。
「李工程師怎麼沒去看戲?」梁君沒話找話說。
「忙了一天,沒來得及看,聽說在演《敢想敢幹的人》,你沒去?」李守才反問道。
梁君不屑地說:「沒啥意思!一看說明書,我就膩了。藝術總得有藝術的內容,硬把機器的噪音和報紙的社論搬到舞台上,有什麼味道?」
「聽說在外地演得不錯嘛,很受觀眾歡迎。演員也是有名的嘛!」李守才對他的話表示懷疑。
「演技是不錯,」梁君同意後面一點,「劇本可就不如那出《愛情的故事》出色。那齣戲才叫藝術哩!充滿著人情味,也給人以美的享受……」梁君沉浸在戲劇的意境中去了,「遺憾的是,看那個戲的人倒不多,咱們這裡的人就是不懂得藝術……」
正當梁君想繼續發揮自己的觀劇感想的時候,裡邊房門開了,走出一個像從另外星球上掉下來的少女,這正是剛剛看到的那個姑娘,現在又換了一套新裝。梁君一見,慌忙地站了起來。
李守才不得不作介紹了:
「你們還沒見過面吧?這是我女兒,叫菲菲。」他指了指那位少女。還沒等李守才介紹,梁君就搶著說:
「我叫梁君。」說著向菲菲伸出了手。
「是我們單位的技術員,他爸爸就是我常跟你說的那個梁伯伯。」李守才又補充說。
李菲菲也矜持地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表示禮貌。
梁君又彬彬有禮、但卻有點慌忙地說:「我在李工程師手下工作已經好幾年了,早聽說過您。家父和李工程師是老朋友,算來我們也算兄妹輩了。」梁君硬拉近關係,隨即又故意問道:「什麼時候來到的?」
「今天剛到。」李菲菲嫣然一笑。
梁君對這一笑,竟像觸電一般,一時發起呆來了,不過,很快他就警覺過來,轉而向李守才說:「李工程師,您事先也不說一聲,我今天空著手來接風了!」
李守才客氣地說:「哪裡,哪裡,她前幾天才決定要來的,連我自己還沒來得及準備呢!」
李菲菲有些不滿地看了爸爸一眼,說:「我原不想來的,天津我住慣了,怕對這兒不習慣,可爸爸把這兒說得天花亂墜,這也好,那也好的,所以,我便決定來了,要不,爸好生氣了!」她向李守才撒嬌般地撅了撅嘴。
菲菲的撒嬌,梁君感到更增加了她的嬌柔與嫵媚,因而更為欣賞地看著她。
李守才對女兒的嬌態也很欣賞,要不,怎麼叫做女兒呢?他說:「你剛剛出去串了一趟,哪兒不好?國家新興的工業區,外鄉人來了都住得慣嘛!誰像你,非天津不住。年輕人,出來闖闖嘛!」
「我看還是不如天津熱鬧。」
梁君卻趕緊附和說:「對!天津就是好嘛!那繁華的和平路,風光如畫的水上公園,光彩奪目的勸業場之夜,還有那寧園、小白樓……」他列舉了天津的風景勝地後又說:「除了上海,哪兒比得了!」
李菲菲被這位技術員美麗的形容詞打動了,引起了內心的共鳴,她問:「梁同志是老天津?」
「道道地地的老天津,祖居天津不知多少代了,我在天津工業大學畢業之前,除了在香港住過幾年外,沒離開天津一步,所以,對它的感情也特別深。每天晚上,一閉上眼,就回到天津了。那熟悉的公園、馬路、高樓大廈、新港前的漁火、勸業場上的華燈、老租界的清幽,都一齊浮在眼前,可是,一睜開眼,還是現在這個地方,荒涼的草地,淡漠的面孔,泥濘的街道,還有咱們那一片噪音的車間……唉!」他長歎了一口氣。
聽了梁君這番話,李菲菲甚為懊喪,因為這與爸爸所描繪的完全兩樣,她有點後悔不該過於聽信爸爸的話,就匆匆忙忙離開天津。她的雙眉開始鎖緊了。
李守才對梁君的話卻大為不滿。他用盡全部力量,才把女兒動員來這裡,而且說了很多此地較天津優越的理由,可是,這位技術員的一番話,將要給他們剛剛歡聚的父女,埋下不愉快的種子。從女兒那變得憂鬱頹喪的表情,他預感到將有某種不幸的事情發生。他不能讓這位花花公子繼續朗誦他的抒情詩了,但是,又不好下逐客令。怎麼辦呢?想了半天,唯一的辦法是趕快岔開他們的話題。因此,他急忙說道:
「老梁,這個劇團要在這兒演幾天?」
梁君對自己剛剛那段抒情,很有點自我陶醉的意味,一下子就把這位少女的心打動了,他很為高興。當然,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為什麼要用那些話去撩撥一個少女的心,可是,對此他卻感到某種精神上的滿足。因此,他還想繼續再發揮一下,不料他的思緒卻被李守才打斷了,他只好回答說:
「原計劃只演一場的,聽說觀眾希望他們多演幾場,他們答應明天再演兩場。」
「那好啊!菲菲,你明天去看戲好嗎?」李守才笑呵呵地對女兒問道。
李菲菲還沒來得及回答,梁君就急忙說道:「算了,沒什麼好看的。」
「為什麼?」李守才簡直要惱怒了,他憤恨地想:「你不是成心跟我作對嗎?」
梁君這次卻沒能很好地察言觀色,繼續說:「這個劇本我早就看過,沒有什麼趣味,什麼工人們敢於破除迷信,敢想敢幹,我們這號戴眼鏡的技術員保守落後、崇拜外國,黨委書記支持了先進,推動了落後,最後……最後的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了!完全是那幫子作家,腦子裡臆造出來的。」說到這裡,梁君覺得心裡的話一齊湧向喉頭,因此,不由把喉嚨張大,聲音提高了:「李工程師,那劇情和咱們現在一樣!」
聽了這番話,李守才更覺逆耳了。他今天格外討厭梁君那種自作聰明的喋喋不休。因此,他反感地問道:
「怎麼一樣?」
「怎麼不一樣?」梁君想,真是個老糊塗,怎麼連這點也看不出來,他只好進一步闡釋了:「戴繼宏那班工人,對那麼樣的大鑄件,過去從來沒見過,現在竟然敢提出一個完整的鑄造方案,並且已首戰告捷了,不正是敢想敢幹嗎?可我們處處不贊成,百般阻撓人家,不是落後保守是什麼?而那個轉業軍人,不正是全心全意支持戴繼宏他們的黨支書嗎?……」
沒等梁君繼續說下去,李守才就坐不住了,他打斷了他的話說:「老梁,你這話可不大相當,我可沒處處阻撓他們,我為他們出了不少主意哩!現在也並沒有撒手不管。」他非常不願充當那種不光彩的反面角色,他討厭梁君當著女兒的面朝他臉上抹黑,因此他又說道:「王書記可處處尊重我!」
「那當然,」梁君見勢不佳,趕緊順口答道,「生活和戲劇哪能完全一樣?要不,我們不都成演員了嗎?我只是說,很像。所以我才說沒有看頭;如果真想看,就把戴繼宏叫到這兒來,彼此辯論一番,那和舞台上也差不多。你這位聰明的觀眾,」他把目光向李菲菲一閃,「一下便可看出,我們這些人,在生活的舞台上,被那些窮極無聊的作家們,戴上一種什麼樣的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