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戴繼宏想,「你為什麼盡朝洩氣的方面想呢?」忽然,窗外紅光閃爍,鋼花在飛舞,「又不知多少鋼錠子誕生了!」他內心不由得又激動起來,他轉向李守才說:「李主任,瞧人家煉鋼車間,多帶勁!當初他們搞那大平爐和大電爐,碰到多少難處?可人家一點也沒洩氣,碰到一個困難,克服一個,結果提前出了鋼水,走在全廠前頭!可咱們不能剛剛遇到一丁點兒困難,就打退堂鼓呀!……」
沒等戴繼宏把話說完,李守才就用手擺了一擺,意思是你別說下去了。「來,老戴,你坐下!」他指指身邊另一張椅子,這是王永剛的座位,可是經常是空著的,今天,一上班王永剛就去黨委開會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你坐下,我和你談談。」李守才想做做戴繼宏的思想工作。戴繼宏有點拘束地坐了下來,他只把一半屁股沾在椅子上。他不知李守才要說些什麼,只好耐心地聽一聽。「你不是說他們『煉鋼』的事嗎?」李守才說,「同志,咱們兩家怎麼能比?他們那幾台小爐子有什麼裝頭?可咱們呢,世界少有的大機器!打個比方來說,」李守才又站起來了,努力加重語氣來增加話的份量,「他們的困難,好比一個小河溝,鼓鼓勁,一下子就跳過去了;可咱們的困難,卻像長江大河,要想過去,非有大船、巨輪不行。可你們呢,只想架個獨木橋就過去了!這不是開一個不太嚴肅的玩笑嗎?」
梁君卻在一旁冷冷地道:「這個玩笑應該說還是嚴肅的。」
李守才沒理會梁君的話,還只顧說下去,越說越興奮,不由得把嗓音提高了:「你們認為,我不主張干,是有什麼崇外思想、依賴思想,不相信群眾力量。還有不少人,給我戴一頂保守的帽子。其實,我這個人講的就是個實事求是,為什麼製造中型機架,我就敢一手承擔下來呢?這也是實事求是的產物。如果,我不是從這個觀點出發,不負責任,好!你們樂意干,就幹好了,鋼水糟蹋了,不要我出錢買;影響『新鋼』建設,也不影響開我的工資,出了事故,不見得就把我炸死!但是,一個工程師的良心,不允許我這樣想、這樣做!」最後兩句,說得理直氣壯,字字千斤,說完,向那個對著門上的玻璃梳理頭髮的梁君說:「老梁,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梁君對李守才的這些話並不入耳,什麼「實事求是」,什麼「工程師的良心」……都是這個老書獃子生搬硬套的好聽的假話,他才不相信這一套哩!不過,他卻故作衷心同意地說:「對!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咱們這些從事科學技術的人,總要講個實事求是,就是共產黨員,也愛講這四個字啊!」
這一老一少兩個技術人員,一個說著,一個敲著邊鼓,戴繼宏坐在中間,身受兩面夾攻,真是憋得滿腔是火,越光火,就越講不出話來,好容易想出幾句,但又被李守才接過去了:
「老戴,你們幹勁足、熱情高,當然是好事,可咱們是攻的科學尖端,光憑幹勁和熱情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比如,過去我們打老蔣,用的是小米加步槍,憑解放軍政治覺悟高,能打大勝仗,但現在有了原子彈和火箭了,打仗時再用小米加步槍可就不行了。這個比喻可能不大恰當,不過……不費話了,你快回去告訴老楊,別讓熱情把腦袋沖昏了。」
戴繼宏再也無法忍下去了,他直衝沖地說:「李主任,不要再說您那些高深的道理了!我是個工人,弄不懂你們的道理。我們做什麼,主要是考慮黨要不要我們做,該不該做,只要黨說我們要做,應該做,我們就一個勁地去做,不管是科學尖端還是什麼,就像我們志願軍在朝鮮那樣,用小米加步槍,同樣能打敗有原子彈和火箭的美國鬼子。現在,你看看人家東方機器廠,『五大皆空』,還要千萬噸水壓機哩……」
「你別聽他們吹牛!」李守才打斷了戴繼宏的話,他們那個小廠子的底兒,我還不知道?」
「反正吹牛皮不犯死罪!」梁君的話又陰又冷,像是從陰濕的冰窖中發出來的。
「這不是吹牛,是鐵的事實!只有看不到咱們工人階級偉大力量的人,才不相信這個事實。」戴繼宏嚴肅地駁斥道,心裡真是又氣又急,要照他過去的脾氣,他真想上前去扇梁君兩耳光,但現在,他知道光火發脾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抑制住憤恨的情緒,還想再狠狠地反駁幾句的時候,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嘹亮的歌聲:
中國人民志氣宏
徹底革命真英雄
自力更生搞建設
敢想敢干敢衝鋒……
這是小朱的聲音。她唱的是當前最流行的一支歌,它表達了中國人民的雄心壯志,人人都愛唱,連戴繼宏這個最不愛唱歌的人,也學會唱了。隨著歌聲,小朱走了進來,小姑娘一看室內的氣氛這麼緊張,就知道在爭論什麼重大事情,在這種場合下,她總是自覺離開的。因此,她把手中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桌上,並從其中抽出一個沉重的大信封來,說:「李主任,您的!」說罷,就走出去了。
看了看封皮,意外的事情把他驚呆了!——出版社寄來的。難道這麼快就印出來了?李守才的手因激動而發顫了,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出一看,一本厚厚的樣書出現在眼前,封面印著:
中型軋鋼機機架鑄造
李守才主編
「快看,老梁!印出來了!」李守才的聲音激動得發抖。
梁君走了過去,忙接過來說:「印得真快!李工程師,人家對您這權威就是另眼看待,才幾天,就排印出來了!」
正在看書中附信的李守才,不十分滿意梁君的奉承,聽他這話,好像這書的出版,不是因為它的內容豐富,而是因為它的作者是專家、權威。因此,他駁斥道:「老梁,你的話不對!現在不講究什麼權威、名家了,不像過去,往往慕名出書。」
「誰說?只是表面不講權威、名家,實際上還是講的。」一向自以為能識時務的梁君,現在忽然變得遲鈍了。
李守才越加聽得不入耳了,他不想讓梁君再說下去,連忙打岔道:「信上說,這是本樣書,要我們校對一下。老梁,這件工作就交給你吧!做得細一些。」
這個任務來得有點突然,上次搞初稿時,是楊堅從頭到尾校核的,現在怎麼又交給自己了?這件事可是項苦差使,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對,多頭疼!他連忙笑著說:「李工程師,我怕搞不好,還是老楊一竿子插到底吧!」
「不!這次你來吧,楊堅還得忙別的事。」李守才不容分辯地說,為了不讓他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李守才又想起冷落一旁的戴繼宏,他笑著說:「你來看,老戴!」他翻看書的扉頁,「你的名字在這兒,我沒說假話吧!」
戴繼宏看他津津有味地欣賞書上的署名,心中已氣上加氣,現在他又用來刺激自己,就更為不滿了。因此,就沒好氣地說:「不用來解決實際問題,名字擺在哪兒也沒有用。」他不等李守才說下去,就又接著先前的話題,大聲問道:「李主任,您快說說,到底怎麼辦吧!黨委的決議,咱們到底還執行不?我下去好向大夥兒說。」
這意外的一擊使李守才沒有話說了。他心想:是呀!黨委已作出決議了,不執行怎麼行呢!但是又一想:頭一關就過不去,下邊怎麼走?他向戴繼宏說:「先停下來吧!告訴老楊,停下來。黨委那邊,由我去說,用不著你操心。」
戴繼宏一聽這話,更加激憤了,他心想:鬧了半天,你怎麼就只有這幾句喪氣話,但對李守才,他又不能不注意自己的態度,只好硬耐著性子說:「李主任,現在全廠都在看我們的了!咱們不能老讓人家打我們的屁股呀!」
梁君對這「打屁股」非常反感,他已經聽厭了,不管王永剛和戴繼宏,還是楊堅和小劉,張口閉口總是說:「人家打我們的屁股了!」打屁股又怎麼樣?他忍不住說:「依我看,打屁股是小事,要是幾百噸鋼水都爆炸了,連腦袋也保不住!」
對梁君的冷嘲熱諷,戴繼宏實在忍無可忍了,他胸中那一團熾烈的火,猛向外邊沖,他說:「什麼都不幹,可能保住腦袋。不過,吃人民的小米,受黨和人民的信任,總想保住自己的腦袋,怎麼說得過去?」
李守才聽了這話,敏感地一愣:「戴繼宏,這話怎麼說?」
梁君卻先接過來了:「按照他的意思,我們是白拿人民幣了!」
戴繼宏心想:我就指你說的,你別拉仨扯倆的。但還沒等他解釋的時候,李守才卻衝動地叫起來:「戴繼宏,你把話說明白,我李守才可沒什麼虧心的地方!」
戴繼宏也憋不住了,衝口頂道:「李主任,虧心不虧心,各人自己知道。」
李守才越加不能容忍了:「戴繼宏,你這是跟我說話?」這些年來,他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不恭敬的話哩,就是廠長、黨委書記,也對他客客氣氣的呀!你小小的戴繼宏,竟敢如此無禮!
梁君完全明白李守才的心情,他對這把火燒起來很覺得意,因此,就火上加油地說:「敢想敢干唄!」
「當然不能做膽小鬼!」戴繼宏針鋒相對。他兩眼圓睜,目光像兩把利劍直向梁君身上射,梁君起先還敢看他,後來卻怯懦地躲開了。他忽而把自己扮成一個高貴的紳士,現出很有「修養」的樣子,故作鎮靜地說:
「我們是膽小鬼,現在就看你們顯神通了。」
李守才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麼,感覺氣氛不對,這樣爭吵下去很不對頭,於是,也緩和氣氛地說:
「老戴,現在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是責任心大小的問題。咱們站的角度不一樣啊!我們不能意氣用事,一時血氣之勇,會壞事的。」
「如果一味逞能,熱鬧就在後邊了!」梁君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他對李守才「軟」下來,倒不滿意了。
戴繼宏不願再說下去了,他也不願再在這兒待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請示技術副主任的責任,這樣爭吵解決不了問題,作為一個黨員,影響也很不好,因此,也平靜下來,堅定地說:「李主任,你們有你們的責任心,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心,誰說得對,誰做得對,還是讓事實來說明吧!」說完,一個箭步跨出房門。
「看,這多不好!」李守才對剛剛那一陣爭吵有點後悔了,「王書記要知道可就更不好了!」
「誰知道也用不著害怕,咱們憑的是技術吃飯。」梁君看來很不在乎。
但就在這時,門外邊忽又傳過來一個聲音:
「老戴,你做什麼去?」
「我準備拋腦袋去!」
室內兩個人不由得神情緊張起來,梁君不再倚躺在椅子上,趕快把身子直起來,正式翻開他的外文雜誌;李守才也直起了身子,拉過一本厚厚的參考書,嘴裡還訥訥地說:
「看,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