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是在車間技術領導信心不足的情況下接受下來的。但戴繼宏配合張師傅,並拉著剛實習期滿的技術員楊堅,共同創造了「中字一號」砂,鑄成了主機架,使這項重大任務勝利完成。在總結這項任務的時候,張自力忽然向領導上提出一項建議:
「我這個師傅早當過了頭,工段長也當了不少年了,年紀不饒人,位置該讓出來了,讓年輕人接接班吧!」意思很明顯,老鑄工想叫戴繼宏出來當工長。
領導上瞭解戴繼宏的思想和業務能力,因此,就接受了張自力的建議。
戴繼宏卻不願答應,他說:「比思想,比技術,比經驗,比威信,我哪點也比不過張師傅,我挑不起這個擔子。」
當時的黨支部書記笑著說:「年紀不小了,該學會挑重擔子了。有困難,太費勁,師傅也幫助托托嘛!」
張自力滿口應承:「行!只要我這把老骨頭不散,我就給你撐一把勁,擔吧,繼宏!」
工段裡的青工們都非常贊成,紛紛鼓動他說:「老戴,讓你擔你就擔吧!我們都會幫助你。」
工段裡也有持不同意見的,那就是鄭心懷。鄭心懷比戴繼宏大好幾歲,幹活兒也很熟練,也常找個竅門什麼的,平時看到領導上信任戴繼宏,心裡就有些不服氣,這次提拔戴繼宏當工段長,他就更覺得不舒服了,但這人有意見從不當面提出來,只是在背後瞎嘀咕:「哼!工人階級講大公無私,可為啥提拔個工段長還得講私情?」
這話一下子被小劉聽去了,於是當面就頂他:「你說這話也不害臊,是不是沒讓你當工段長,你不舒服?不過,一個人也得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
從此,鄭心懷不敢再發牢騷了。
技術員梁君對戴繼宏當工段長也很不滿,他以不十分負責的態度說:「這個同志毛裡毛躁的,太愣了,驕氣又重,當上工長,就怕會助長他這種情緒的發展,給工作帶來損失。」聽起來,好像很能為工作著想。
知道底細的人都清楚,他完全不是為工作著想,他反對戴繼宏當工長,自有他見不得人的東西。
梁君是天津人,祖父和父親都是大資本家,據他自己說,小時候還隨父親去過香港,見過不少大世面,高中階段是在天津一所著名的教會學校上的,這個學校畢業的學生,到美國留學的很多,不過,梁君高中還沒畢業,天津就解放了,當然,嚮往已久的美國,也就去不成了。
在天津的一個工業大學裡,他念了四年,一九五六年分配到北方機器廠的鑄鋼車間當技術員。不知怎麼搞的,自從來到這兒後,他就對戴繼宏不大順眼。戴繼宏比較愛動腦筋,也愛提意見,技術員編制的鑄造工藝,有不適合生產實際的地方,他就要提出來,當他有幾次也同樣給梁君提出來的時候,梁君就感到不舒服了;因為梁君不大愛去現場,他編的工藝出現的問題也就比較多,戴繼宏對他提的意見也就比較多,因此,梁君覺得這個工人簡直專門跟他找彆扭。有一次,兩人竟然吵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引起的:為鑄造中型機架,梁君搞了個配砂方案,戴繼宏一看,覺得裡邊有不少行不通的地方,於是就去找梁君,想讓他改進一下,誰知見了面,梁君卻說:
「讓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好了!就你意見多!」
「不是我的意見多,」戴繼宏起初還耐住性子說,「根據你這種方案配砂,會出婁子的。」
「出了婁子我負責。」梁君盛氣凌人地說。
「你負責有什麼用?」戴繼宏實在忍不住了,「計劃完不成,出了廢品,還不是國家受損失!」
「依你說怎麼樣?」
戴繼宏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既然你認為你可以代替我,就按照你的意見辦好了!」梁君把原來的方案拿過來,狠狠地一揉,扔一邊去了。
「我勸你還是少擺架子,多為國家著想!」戴繼宏實在氣憤不過,不能不這樣批評了兩句。然後,他憋著氣自己搞了個配砂方案,和楊堅一塊進行了幾次試驗,最後成功了,這就是著名的「中字一號」砂。中型軋鋼機機架,就是用這種砂鑄造出來的。
技術革新成功了,當然應該受到表揚;但領導上越表揚戴繼宏,梁君就越加反感,他認為這是貶低他這個大技術員。他經常這樣說:「一個工人有啥了不起,不過有把力氣罷了!」還說什麼:「一個人的工齡長,也成為得獎、評模的資本了。早知道,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去當工人,那樣,現在我就有二十五年工齡了!大學教授也得對我甘拜下風了。」
這些怪話多半是針對戴繼宏說的。現在,要提拔戴繼宏當工段長了,他怎能表示贊成?
但,這僅僅是原因之一。
再一個原因,只有觀察銳敏的人才能覺察出來,那就是梁技術員最近又有點垂青於天車女工張秀巖了。
他原來是和文書小朱很好的,畢業到這兒不久,便把這個心地單純的小姑娘搞得暈頭轉向。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他又轉而向張秀巖「發動攻勢」,有事無事就找張秀巖聊天,一下班就藉故去張師傅家,對張秀巖百般獻慇勤。張秀巖是個天真無邪的姑娘,心眼很直,性情活潑,一開頭,以為梁君和小朱好上了,對他和自己接近,根本不介意,說啊,笑啊,唱啊,無拘無束的。誰知梁君倒以為小張對他也有意了,於是就向張秀巖表白,他並不真喜歡朱秀雲,而是喜歡秀巖。這下,小張才明白,原來梁技術員還有這麼一手!當時,她即斷然拒絕,隨後見面時便帶理不理了。
梁君偏偏把這筆賬記在戴繼宏的身上,他認為是戴繼宏從中作梗,因之,對戴繼宏的意見就更大了。
楊堅對梁君的話卻很不以為然。他說:「戴繼宏這個人,最大優點就是階級覺悟高,思想品質好,幹勁大,鑽勁足,在工人中威信也高!有了大家的幫助,他會是一個呱呱叫的工段長。」
小草擋不住大風,因此,戴繼宏當工段長的事很快就被領導批准了。
一當上工段長,戴繼宏陡然覺得身上的擔子重了好幾倍,以前在師傅手下干現成的活兒,做現成的事兒,說現成的話,真是輕鬆得很。現在可不然了,計劃需要安排,工段的任務需要如期完成,需要訂這規章,執行那制度,許多想像不到的事都會找上頭來;更重要的是要帶好工段這階級隊伍,要做人的工作,進行思想領導……當了工段長,才知師傅過去的擔子挑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開頭一兩個月,真把他急壞了,幸而領導支持他,群眾幫助他,特別是張師傅關照他,他有事也知道和大家商量,因此,幹得還比較順利。由於沒有什麼重大任務下來,生產上也沒經受過多大風難險阻。
誰知這任務到來時,卻是這樣猛、這樣重呢!
他得知廠裡要干大型軋鋼機時,是又高興又擔心的。擔心自己剛剛當上工段長,能不能帶著大家勝利地完成這項任務;高興的是,我們國家將自己製造這樣的大設備,這對社會主義建設,將有多麼大的貢獻呀!他們能直接參加這項建設,多麼令人自豪!特別是在帝國主義和各國反動派聯合起來瘋狂地封鎖我們、反對我們、恨不得一口吃掉我們的時候,哪個中國人的心裡不燃燒著滿腔怒火,不攢著一股子沖天的幹勁?大家懷著無比的憎恨,決心化氣為力,把這怒火、幹勁、仇恨都凝在一塊兒,用在生產上,狠狠地打擊這幫黑心狼!現在,黨要我們自力更生、奮發圖強製造大型軋鋼機,這股勁不正是用在刀刃上?
誰知李主任卻把這股勁從刀刃上往別的地方撥,說有這困難、有那困難,什麼「三無一缺」,「異想天開」……冷水一齊向群眾的熱情上潑。
完成這個任務真是那樣困難嗎?這些日子以來,戴繼宏一直在琢磨著這主機架鑄造中的關鍵問題,跟自己過去所鑄造的各種鑄件對照著,考慮它們的解決辦法。想來想去,覺得那些「關」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的,就如同在實際生活中好多事情那樣,看起來好似很困難,但是,一步步堅韌地、耐心地做下去,不是也一件件克服了?他記得小時候,曾經和一些孩子到一座山跟前去玩,那時在他們孩子們的心中,覺得這山高極了,可是,不久便看見有幾個大孩子,攀著一塊塊石階,不一會兒就攀到山頂上了,他看了很羨慕,但也有點不服氣,覺得他們長兩隻腳,我也長兩隻腳,為什麼他們能上去,我就不能?鼓鼓勁!上!於是,一步一步地、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向上攀,最後也攀到最高峰了,和那些大孩子並排站在一起,回頭再一看下面,覺得一切都在眼下,原來這山也並不怎麼高,只不過剛才自己把它看得過高了。
他想起毛主席在《愚公移山》這篇文章中的教導。心想:中國人民在黨的領導下連壓在頭上的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兩座大山都能挖掉,難道製造大機架這點困難就不能克服?不,只要聽毛主席的話,「堅持下去」,「不斷地工作」,所有的「關」都能闖過去的!想到這裡,戴繼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茶杯裡的水被震得濺了出來。
於是,他又回過頭來,靜靜地思考主機架的澆鑄過程,重新回憶鑄造中型機架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現在它更大、更重了,又該怎麼走?他努力找出它們的共同點來,細心地對比著。這時,最近這些天來,工段的工人們所提出的各種建議、想法,也都一齊出現在他的面前。張師傅關於改進砂子強度的辦法,桑布師傅關於模型結構和型芯的考慮,李大炮關於用移動式乾燥窯乾燥砂型的建議,小劉關於拔模的天真想法……甚至,張秀巖關於下芯時吊車怎麼開,都在他腦子裡成為具體的東西了,這些東西,開頭好像都是東鱗西爪互不相關,但現在,腦子裡忽然跳出根紅線來,一個一個地把它們串上;同時,它們又你串我,我串你。連平時看來一些不相干的東西,也拉在一塊兒了,甚至拉得很遠,遠到他開始當翻砂工時澆鑄第一個鑄件,到支援新廠後的一些零星印象……真奇怪,連自己在業餘學校筆記本上的投影圖,也跑過來了;師傅平常一些無意的交代,也跑出來了;在煉鋼車間的一些偶然發現也鑽出來了,好像這些東西都是專門在等待他,就等他一聲召喚似的。
一下子,心裡亮堂了,腦子的思路打開了。起初,思路像山間的一條小溪流水,汩汩地流著,繼之越流越湍急,越匯越洶湧,最後卻像長江的浪濤一樣,直瀉奔騰!於是,他迅速地拿起了筆,把這萬頃波濤,理出一條系統的脈絡,在面前的圖紙上,畫了下來,以致有人推門進來,他還沒有察覺。
進來的人是鄭心懷,他看見戴繼宏那種聚精會神而又汗流浹背的樣子,有點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想:「大熱天,到底貪圖什麼,這樣廢寢忘食地干?就為了當好這個工段長,出點風頭?真不值得!哪像自己,悠哉游哉。『無官一身輕』,這話真不假!」一下子,對自己沒當上工段長倒有點心安理得了。他往床上一躺,拿起那把破芭蕉扇,怡然自得地扇起來。
突然,「咚」地一下,門被誰踢開了,又是小劉冒冒失失地回來了。當他看見戴繼宏那種專心致志的樣子,忍不住大聲地說:「你在寫什麼呀,老戴?」
「人家是寫情書,小劉!」鄭心懷陰陽怪氣地說,「別打擾大工段長。」「情書,給誰寫的?」小劉倒有點信以為真了。
「用你的話來說,這是個『秘密』!」戴繼宏笑著說,他直起了身子,伸伸懶腰。
「你這個秘密瞞不了我。」小劉自作聰明地說。
「真的嗎?」鄭心懷在一旁冷笑著問。
戴繼宏沒心思跟他們開玩笑,看看已寫得差不多了,就把面前的紙張收拾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汗水已經濕透了襯衫,身上黏糊糊的,於是,就端起臉盆,往宿舍的盥洗室走去,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笑著說:「真的,這是個很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