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間休息室走出來後,戴繼宏按照每天下班後的慣例,到工段裡的工作場地檢查一遍,然後才匆匆忙忙地去職工食堂吃晚飯。
這是個可容兩千人吃飯的大食堂,它坐落在工廠的一個角上。巧手的建築工人們,把它建造得很舒適、寬敞。它結構簡單,造型樸素,那些桌子,打開來可供八個人吃飯,折起來,可當做長長的坐椅,因此,食堂又可當做會場,一舉兩得。
戴繼宏來到食堂時,各個賣菜的窗口都已經擠滿了人,都是些毛頭小伙子和青年女工們,他們幹活積極,吃飯也並不落後。戴繼宏只好排在隊伍的尾巴上,他的腳步剛站定,只見小劉已經用手抹嘴巴了,不用問,那個場地最平整的球場,又會被他捷足先登了。這個籃球隊長,是很受他的隊員們擁戴的。
吃完飯,戴繼宏急忙回到宿舍,洗了臉,換下工作服,就去技術員楊堅住的宿舍。
這次關於鑄造大型機架的事,開頭,戴繼宏曾找楊堅議論過,楊堅對要幹這個大傢伙,也是又激動又興奮的。但當他聽了李守才的分析以後,也多少被那個「三無一缺」唬住了。當時,他從技術問題上考慮得多些,覺得李守才所考慮的那幾方面,也的確都是客觀存在,真正幹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對不依靠別人、自己來幹這一點,他跟戴繼宏是一致的,但怎樣克服那些實際困難,他還來不及好好想,心裡沒有個底兒。因此,他向戴繼宏說:「老戴,李主任所說的『三無一缺』,不是沒有根據的,這條路走起來不容易啊!」
當時,戴繼宏並沒有反對楊堅的意見。隔了幾天,他把各種問題作了全面度量以後,又去找楊堅,他向楊堅說:
「老楊,咱們這麼來琢磨,先把李主任的『三無一缺』撇開,你先這麼想:領導上就是直接給咱們下定了這個任務,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非幹不行!你說說,那該怎麼辦吧?實打實的。」
楊堅默默地考慮了一下說:「那只好根據現有的條件,具體考慮了。」
「好!」戴繼宏緊接著說,「那你就這麼考慮好了,實打實的。我是這麼想的,現在咱們把這活件當成走一條路,咱先把其他的路全堵死,什麼外國進口呀、外國協作呀、外國資料呀,都是沒門的。眼前只有一條路,不走就沒別的路可走!這麼一來,我就覺得非豁出去不行了!可就這麼著,眼前就有點門了。」說罷,他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告訴了楊堅。
楊堅覺得戴繼宏這種設想很有點道理,幹什麼困難的事,就得這麼著,不能瞻前顧後、怕狼怕虎的。因此,就把腦子裡原先那個「三無一缺」的框框打破了,重新開動了思想機器,沿著戴繼宏提出的那個路子走去,覺得也並不是絕對走不通的。於是,兩個人把各自的想法再一碰,又覺得很有門了。本想再細細研究一下,搞出個成形的東西來,只是最近幾天,李守才緊緊地抓住他搞那個總結,也就沒能抽出身來。
今天,戴繼宏決心找他碰一碰。因此,把時間抓得很緊,想把晚上的時間給他搶過來。
他們都住在單身職工宿舍,但不在同一幢樓上,這是不久以前才調整的。本來,工人和技術員是同住的,戴繼宏和楊堅、梁君同住一個房間,可是梁君意見很多,借口說技術員有自己的生活特點,晚上需要多看會兒書,寫寫畫畫的;工人需要倒班,住在一塊兒不方便等等,再三要求分開來住。領導上考慮後,便把楊堅和梁君調到另一幢樓上住。這一調,戴繼宏和楊堅都感到彆扭,因為兩人總愛經常碰頭,研究個什麼的,分在兩下,找來找去很為不便,夏天還好,可以找出來談,冬天就更彆扭了,總得看梁君那難看的嘴臉。
這回顧不了許多,非找到楊堅不行。
戴繼宏紐扣還沒扣好,就急忙下了樓,在樓梯上,卻和慌慌張張迎面而來的小劉撞個滿懷。小傢伙穿了一身運動衫,夾著個籃球,汗流浹背,他笑著向戴繼宏說:
「哎喲,我的大工長,何事如此驚慌?」
「看把你忙的!」戴繼宏看了一眼他那氣喘吁吁的樣子,「又賽球了?」
「又跟『煉鋼』幹了一場,把他們『刷』得光光的!媽的,要能在生產上幹這麼漂亮就好了。」小劉又聯繫起他們的大機架來了。
「會幹得漂亮的!」戴繼宏肯定地說,「就看咱們的勁鼓得怎麼樣。快回去洗洗澡去,小心別叫冷水冰著了。」
「沒事兒!」小劉不在乎地說,「你又到哪兒去?」
「我去找一下老楊。」
「那你得快一點,晚了,可要被別人先找去了。」
「不要緊,李主任的事兒聽說搞完了。」戴繼宏以為小劉說的是李守才找楊堅寫技術總結的事。
「不是指這個說的,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不過這是個秘密!」小劉說罷,一溜煙地跑上樓去了。
「秘密!什麼秘密呢?」戴繼宏有點糊塗了,他感覺不出楊堅有什麼「秘密」的地方,「管他什麼秘密,找到他再說。」
楊堅的宿舍在工廠園林區的另一端。從戴繼宏的宿舍到那裡,要通過這段園林區。現在正是最美麗的季節。周圍,幾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圍成天然的屏障,稍內,綠色的松牆緊靠翠綠的冬青,中間是一片碧毯似的草地,藍色的木柵欄,圍起一座座不同色彩、不同形式的花壇,栽植各種不同名目的花草,在最中間,是一個最大的圓形花壇,周圍無數支噴水管齊向中心發射,陽光從天邊射過來,映成虹霓狀的彩色的霧,好看極了。
在北方,春天特別短,夏天才是這裡最美好的季節。每逢到夏天,職工們業餘時間便在這裡度過。一對對的青年男女,推著嬰兒小車的媽媽,領著小孫孫的爺爺……還有那從來不知勞累的少先隊員,也總愛選擇這兒進行民兵操練;夜校的學員也在這兒複習功課;有的學習小組,乾脆在這裡開小組討論會。現在,氣候比較熱了,人們多半在這兒乘涼。
不過,戴繼宏卻很少來這裡享受這種「清福」,他總是很忙,很忙……現在,天氣這麼悶熱,他還不想坐在那兒乘涼,心裡只惦念著快點找到楊堅。
楊堅宿舍的房門關著,但沒上鎖,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呀?」裡邊有人在問。
「我!老楊在不在?」戴繼宏答。
門開了,裡邊只有一個人在看書,戴繼宏認得他是「煉鋼」的技術員,隨口問道:
「老楊到哪兒去了?」
「會女朋友去了!」
「哪個女朋友?」戴繼宏驚詫地問,他還沒聽說楊堅有什麼女朋友哩。
「怎麼,你還不知道?」那個技術員不相信地說,「就是你們車間的文書唄!」
「噢!」戴繼宏明白了,小劉所說的「秘密」也知道了,果然,他來晚了一步,只好往回走。不過,他生氣地想:這不知是哪個「造謠公司」的出品,老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不過,還應該提醒楊堅注意一下他工作的方式方法。
出得門來,戴繼宏感到有點兒失望,今晚又要白白放過去了,那可不甘心!一轉念,再到師傅家去看看吧!於是,順著馬路就向家屬宿舍走去。
家屬宿舍坐落在一片綠樹濃蔭之中,一色的三層樓房,紅牆灰瓦,樸素大方,現在正是傍晚的時候,夕陽已落入地平線下去了,在上邊還留著一片紅光。大自然正在把淡墨似的夜色,潑在大地上。就在這時,宿舍樓上的燈光也全亮了,順著窗口望去,無數只電燈,像黃絨球似的掛在那裡,襯著深藍的天幕,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張師傅的家,就在「圖畫」的正中。這個地方對戴繼宏是無限親切和熟悉的。但是,他剛走到師傅的樓門口,在淡淡的燈光下,他忽然看到從師傅家裡一前一後走出兩個熟悉的人影兒,戴繼宏一眼便認出,前邊那個是女天車工張秀巖,後邊是技術員梁君,他心裡一怔:他們倆這時到哪兒去?不過,立即把手一揮,心裡說:「管他們上哪去!」然後,就一腳邁進師傅的家門裡了。
張自力的家裡很清靜,外間大屋子裡,只有師傅的老伴張大媽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樣子縫補著什麼,他走上前親熱地叫了聲:
「大媽。」
張大媽抬起頭來,一見是戴繼宏,滿臉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了,忙大聲招呼道:
「是宏兒,快來。」
戴繼宏走到屋的正中,四處打量了一下,一看張自力不在,隨即問道:
「大媽,師傅不在家?」
「剛出去,」張大媽說,「剛剛回到家裡,就把家裡的硬紙盒子翻騰出來了,這麼剪,那麼糊,也不知搗弄個啥,糊了半天也沒糊好,我一眼沒看準,一抬腿又走了。」大媽用手一指:「喏,那一堆玩意兒。」
一看那些紙片,戴繼宏一下便猜出師傅又在制模型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每干一個大鑄件,總先做個模型擺弄擺弄,今兒大概沒完全想好,所以沒搞成又跑出去了,說不定正是去找自己哩。想到這裡,他立即來個向後轉,並向張大媽說道:
「大媽,我還有點事,師傅不在,我走了。」
張大媽留戀地把他送出門口,並且親切囑咐道:「有空兒多回家來,下回把破舊衣服也拿來,該補的補,該洗的洗。」說話的口吻,就像戴繼宏的媽媽。
戴繼宏愉快地答應了一聲:「是。」然後便大步走出屋外。
剛踏入自己宿舍的樓門,頂頭又碰上小劉向外走,小傢伙像是猜出戴繼宏的遭遇,同情地說:
「怎麼樣,去晚了吧?」
「叫你猜著了,不過,那可不是什麼秘密!」戴繼宏想為楊堅解釋一下。
「老楊這老實人也真有兩下子!」沒等戴繼宏說完,小劉便搶著說,「明兒就得向他們要喜糖吃。」
「別隨著別人胡扯!」戴繼宏嚴肅地向小劉說,「老楊有正經事,哪能這樣說他。」
「有什麼正經事?」單純的小劉,不知道戴繼宏為什麼這樣嚴肅,有點不解地問道,「老梁說他們倆快成了!」
「你不知道楊堅是團總支委員?」戴繼宏覺得三句兩句也解釋不清楚,就這樣點了一句,隨後又認真地說,「以後不許再這樣瞎吵吵,沒有影兒的事,別瞎造謠,這樣影響不好!」他像一個大哥哥教訓不懂事的小弟弟。
戴繼宏一提醒,聰明的小伙子已完全清楚楊堅去做什麼去了,他說:「好,我聽你的!以後決不再說。」小劉也像個調皮的小弟弟,向戴繼宏扮個鬼臉就跑開了。
「這個淘氣鬼!」戴繼宏望著小傢伙的背影笑罵道。
來到了自己的宿舍,室內空無一人,張自力並沒有在這兒等他,他想,師傅一定去找王永剛同志匯報情況去了。現在,時間不早了,他只好放棄再去找師傅的念頭,決定自個兒先來思考思考那個方案,弄出個七八成,有個底兒就好了。
天氣有點悶熱,穿一件襯衣也覺得汗涔涔的,能到馬路上迎著風兒吹吹,一定很舒服,但是,戴繼宏決心不享受這種舒服,心裡有事裝著不去辦,幹什麼也是不舒服的。
他把窗子全部打開,把電燈擰開,然後又從床頭把那張揉爛的大型機架圖拿了過來,放在桌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這是個多麼大的部件啊!從尺寸上看,它簡直比這個房間還要大;從重量上看,二十輛汽車也載不動它。論技術條件,要求之高也是很少見的,怎麼下手幹呢?他把自己前兩天初步所想的一切,還有工人弟兄們的獻計獻策,都又從頭溫習了一遍。閉上眼,那些「攔路虎」一個個飛快地跑出來了,張牙舞爪地在他的眼簾上跳躍,看那種耀武揚威的架勢,似要一下子就把戴繼宏撲倒。
「是個難題啊!」戴繼宏自語道,「非攻下來不行!」他暗自攥了攥拳頭。
想了半天,有些關口總感覺難以突破,特別是李守才所說的那「三無一缺」,怎麼也破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