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向何處去 第2章 第一章 (2)
    作為班裡的團支部書記,她品學兼優,本來完全可以報考名牌大學的熱門系科。她偏偏選中了時下正貶值的思想教育專業。某大學的招生負責人聞之如獲至寶,希望她能通過這個專業的學習成為一名卓有成效的思想教育工作者。

    天有不測風雲,她病了,盡其所能,仍差五分。對未來思想教育工作抱有熱情的招生負責人為了讓馮君越過這五分的攔阻到處奔走呼號:「五分,才五分哪!這麼好的人才。」「分數線是鐵定的硬槓子。分數線下六親不認,分數線上各顯神通。」——這便是當今中國一個既清明又含混,既合理又不合理,既需肯定又必須否定的界線。

    一張考卷定終身。馮君淚流不止。同情她的不乏其人,能幫助她的回天乏力。

    在聽到馮君的遭遇後,一個老教育家鬱鬱乎不能成眠。他在寫給教育部門的一封信中說:「馮君的淚又一次洗了我的眼睛。以一次考試優劣成敗來決定錄取與否,勢必把學生驅趕到死記硬背、臨場拚搏、消極競爭的死胡同裡,也勢必會扼殺像馮君那樣有能力、有創見、有抱負的人才。叫了好久的招生制度的改革難道還不該從領導者的口頭上搬到現實中來嗎?給學生、家長、教師,統統來個解放吧!」

    題海邊的墳塚

    《高考物理習題集》——湯德貴老師在自己選訂的一大畓習題的封面上寫完這七個字已經半夜了。他用左手抓住右臂輕輕屈伸了幾次,又開始了他的「第二樂章」——趕在畢業前把習題第二集編出來。燈下,他花白的頭髮工整地向一邊倒去,一副老黃色的舊式眼鏡把他的目光集束於那些包括歐美風格在內的物理習題上。呵,物理學,那微妙的力,燭幽的光,奔撼的流,大自然多少奇怪現象在物理學中找到了釋疑的鑰匙。他要把鑰匙交給學生。而鑰匙只存在於具體的習題中。所以他要彙集習題,讓學生做很多很多的習題。

    他把教物理課以外的全部精力用來編物理題。每選一題,似乎都會導致一次參悟,都會碰醒一個沉睡的思.維。題的探索和分解,是他的全部生活。他希望他的學生在走進物理課考場時,都會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把握性。

    一位後來以物理高分進入名牌大學力學系的學生這樣描述湯老師可敬的「習題癖」——

    他有一肚子的物理題,什麼哈雷彗星為何60年出現一次啦,比薩斜塔還能斜多久啦,都很吊人胃口。尤其是他那口帶象聲詞的寧波話更有意思:火車光光開來,鐵軌嗡嗡響,慣性嚇熬人介大……」聽湯老師課,不煩人的。可做起湯老師的習題來,都要嚇-跳的。太多了,第一集有500多題。聽說第二集還有那麼多。本來老早要發下來的,誰知道六月的一個陰雨天,湯老師翻車住院了,我們再也沒見到第二集。在我們平平安安地考進大學後,想想湯老師的苦心,心裡很不是滋味。

    一個已經成了大攝影師的湯老師的昔日學生給我講了接下去的故事一一

    聽說湯老師病重了,我趕去醫院,想給他照張相,也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紀念了。

    他老早就應該住院的。前年特級教師體檢,已發現他左肋部發硬。拖說是胃痛,其實是肝區痛。沒往下看,稀里糊塗就過來了,埋頭搞這兩本物理習題。那是很耗心血的事情,沒日沒夜地趕,肝疼了,頭上汗涔涔的,就拿拳頭頂住肝區。人弄得又黃又瘦,衰弱得連自行車也騎不了啦,這才讓他兒子用三輪車馱著去醫院。哪料路上要下個大坡,車翻了,這就再也起不來了。起初以為骨頭的毛病,一拍片,發現骨髓有陰影,癌原灶在肝臟,早擴散了。

    他一直為沒能在高考前把習題第二集交給學生而不安。同學們去看他,他說:「我好了以後再編完這一集。」老師們去看他,他說:「把沒編完的習齒先選些給學生做做。」我去看他,他說話都吃力了,但在敘述翻車經過時依然像在做一次通俗物理講座:

    「曉峰,你知道我的三輪車怎麼會翻的?我的小竹椅架在車上,重心高,一摔就不穩……下坡時車子慣性嚇熬人介大……下雨,路滑,輪胎摩擦係數小……」

    我為他的率真而感動,也為他的率真而悲哀。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沒放棄用物理方式解釋世界。他本來可以多活些時候的,才五十多歲,習題集加速了他的離去。

    在我給他照相後的第三天,他就死了。枕邊還放著未完稿的習題選。他在題海邊為自己立了墓碑。

    炭火尚有餘溫

    凌晨混沌的曠野上。一點飄忽的燈光在傾斜的土房裡出現。巡夜民兵機警地回去報訊。

    一個小分隊圍住了這個早已廢棄的機房。約摸半小時後,燈火滅了,這才衝了進去。

    手電筒規則地切開了藏於黑暗中的一幅畫面:蠟燭已盡。牆角有條破棉絮。兩隻火腿一隻吃掉大半,一隻還剩個蹄子。中間一堆炭火已燃盡,但尚有餘溫。佈置這個畫面的主人已經不見。「可能是逃犯,追!」

    李新明無目的地走過田野。這是一片他閉眼都分得清東南西北的土地,他的生命就屬於它們。可是現在,土地在陀螺般地旋轉,似欲以巨大的離心力將他甩出去。

    他考過三回了。前年落榜,分數差多了點,他忍了。妹妹從高一到高二,他依然長她一級。苦讀一年,去年滿以為考得不錯的,文科總分487,哪曉得分數線是490,以三分之差給刷下來了。二次不中固然有失面子,最使人難堪的還是姝妹按照自然規律升到了高三,和他站到同一條起步線上。妹妹挺秀、聰慧,像竹子一樣拔節向上,處處襯出哥哥的愚鈍和原地打轉,這使他隨處都會冒出一種壓抑不住的自卑心理,並由此反射成對於妹妹的恐懼與厭煩。他嫌她嗓門過於尖厲;期末考試後回家時飄飄然的,有點失態,連妹妹穿件法國式寬鬆衫也使他有礙眼之感,太灑脫無羈了一當然這一切都是在他封閉的內心默默發生的。在這樣的過敏心態中,兄妹一起進了考場。

    初試鋒芒的往往勝過久經沙場的。妹妹以理科540分的漂亮成績進人重點大學的遴選區,哥哥從去年的487分提高到500分,可惜的是,分數線也從490分漲到501分。

    微弱的一分之差,無情地把他攔在了大學門外。

    妹妹不敢因自己的高興使哥哥更添煩惱,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屢試屢折而且老是折在門檻邊上的哥哥。

    李新明這回是徹底絕望了。命運老捉弄他。他苦笑。喝悶酒。半夜裡直哼哼。

    他到在城裡做工的母親那裡要了點錢,說他「找地方讀高復班去了」。

    其實他避開了世人眼光隱居到了這個舊機房。當民兵四處尋找無著、返回機房時,發現棉絮套裡李新明留下的信:

    親愛的妹妹,

    哥哥從心裡祝賀你考上大學。真的。你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爸爸媽媽、親戚朋友不知該有多高興。我們的小妹從小就聰明,將來更有出息,不像我,三次落榜,老不爭氣。不過在這個世界上這也是很平常的,我們這個時代就是講競爭。強大的,有為的,生存下來,弱小無能的被淘汰掉。我也不再自卑。

    我曾經在日記本上抄過好多次培根的話:「人生中最重要的才能是什麼?第一,無所畏懼;第二,無所畏懼;第三,還是無所畏懼。」可是到頭來,人恰恰是最容易畏懼的。我現在就很怕,最怕我自己。

    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們不用找我,也找不到的。我在遠方為你祝福。我的一隻表就放在左手抽屜裡,留給你作個小紀念。

    天還沒亮,東方才一絲白,但太陽很快就會升起來的,我一看到太陽,就會想到這是我妹妹的前途!

    曾經嫉妒過你的哥哥,原諒我。

    在李新明失蹤後不久,這個地方的擴招名額下來了。分數線因而降了三分。李新明的轉機出現了。

    妹妹望眼欲穿地找哥哥,尋入啟事也登了。可仍不見哥哥的影子。

    「興許死了。」鄉里人都這麼說。妹妹不信。她等著。

    條子戰

    條子。條子。通過各種渠道傳遞過來的條子彙集到招生者的手中,幾乎人人都有一大沓。這些寫有姓名、准考證號碼、分數以及報考志願的條子,揭開了分數線內各顯神通的紛亂而神秘的場面。

    這些條子是全方位的。現代入的「信息意識」充滿了可怕的穿透力。人們能夠在幾十乃至幾個小時裡,調動起全部顯現的、潛在的、親的、疏的、生的、熟的、近的、遠的……各種關係,迅速準確地把條子傳遞到通常隔離起來的為數極少的招生官手裡。

    一位招生工作人員歎苦經:「我手裡的一大把條子沒有一張不是經人送來的,可條子上的人又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

    本來天晴氣清的招生大樓,因為紛至沓來的條子而烏雲片片。某政法院校的招生官帶著指令性的錄取名單向北方招生辦要檔案:這個考生一定要招走。」對方以分數不夠檔次而拒絕拋檔。招生官緊追不放。招生辦寸土不讓。雙方僵持一星期。招生辦工作人員勃然大怒:「你們搞政法的還講不講法?」招生官為鬆動僵局不得已而透底:「這是我們校長的條子。」

    同這種強索硬敲的畢露鋒芒相比,某大學的招生官則顯得溫文爾雅,有一種外松內深不露聲色的自如氣度。

    按照內定的槓子,每個學校能拿到的檔案數為招生額的20%。這有限的數額顯然抑制了他的視野。為了使他手裡的「條子人物」能名正言順地進人排選圈,他要求他的調檔數上升到30%。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希望「能從綜合的角度選拔學生,而不僅僅是分數」。對於這位年年相遇的老對手,地方招生辦拗他不過,依了。

    在他擴大了的視野裡,那些欲照顧的「條子人物」還一起從希望的地平線上出現。從高分到低分的選擇常規被悄無聲息地攻破了。

    「這兩個分數高的為什麼不取?」面對質詢,他的回答胸有成竹:「這個視力不好」,「那個專科成績平平」。

    「那兩個分數低的怎麼取了?」多餘的詢問。既然取了,就有取的理由,明的暗的反正既說得清又說不清。

    切莫以為地方招生辦只有招架的本事」這其實是場對攻。在某招生點,招生辦把幾份檔案推到學校招生官面前,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挾對方:「這些得收下。否則下一次不好合作了。」「這』些」——自然也是條子上的。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這塊地方歷來是優等生雲集,一個偏遠大學怎拗得過這手勁?

    以電子計算機穿孔為界的錄取分數線,劃出了一道鐵面無私的高牆。但是由人創造的科學最終是管不住人的——分數線高牆裡依然悄悄保留著清廉之風吹不到的小小死角。儘管有紀律的條文赫然在目,有紀委幹部督察其間,那些不出大格又頗傷原則的交易』以無數張條子為媒介,有節制地發生著。

    留級也要走後門

    徐娜老師送走一對農村來的中年夫婦,心裡為這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號而犯愁。

    她打開成績冊,在「徐道生」的名下凝視良久:語文75分,數學80分,外語78分,政治70分……總平均在75分以上,不錯嘛,遠不在留級之列,努力一下完全可以再上一步。

    可徐道生的父母好說歹說要他留級。桌上的瓶酒和木耳代表著他們的誠心。

    「留級風」其實是學校刮起的。校長指令把高三學生按成績切塊:1至60名重點扶植;60至90名聽其自然;90至140名勸其回家——「你們這些人考取希望等於零,從實際出發,回去的好。」被淘汰的學生到教育局鬧,要退學費,這風剛平一點,處於「聽其自然」的第二塊的學生也認清了前途,開始尋求以退為進的策略。徐道生的父親說話期期艾艾——

    徐老師,行個好,讓我們道生留了吧!現在這分數沒把握。考不上,又沒地方補習。高復班,給教育局禁了。我這輩子說什麼也要讓道生進大學。留了,多讀一年,這補習就合理合法了。就像莊稼,長熟點,再收,對不?

    她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對淳厚的農村夫婦。讓他留,明擺著是重複教育,又佔了下面升上來的學生的位子;不讓,她怎樣正視這老實巴交的夫婦的哀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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