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座京觀,拔地而起!
晴羅原到大非川一帶數十里平原,儼然已是血池屍山人間地獄。寒風刮起時,侯君集坐在中軍帥帳裡,也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後軍輜重處,多了許多砍卷的刑刀與變形的鐵鍬。許多行刑的劊子子虎口破裂,砍人脖子也累到手臂抽筋。
五萬多條性命,就此葬送!
風雪稍停,大非川西北方向二十餘里外,正逶迤行來大批車馬。
走在前方的一面將旗,上面書寫「長孫」二字。
長孫渙騎在馬上,看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大非川軍營,本就十分不安的他,心情越發壓抑。
「李道宗倒是識相,我主動歸來負荊請罪後,他並沒有怎麼怪罪我,只是給我記了一次私過,命我戴罪立功。」長孫渙心中暗忖道,「不過,我可不認為李道宗是什麼好東西,他也是軍方的重要人物之一,之所以沒有面斥處罰我,一個重要的原因大概是不想惹禍上身——這隻老奸巨滑的老狐狸!」
「李道宗只是暫代秦慕白坐鎮蘭州後方,以打理民政後勤為主。關西軍的一切大權,都緊緊握在秦慕白的手中,而司掌軍法量刑施罰的,則是侯君集這個行軍司馬——那可是我長孫家的死對頭啊!」
想到此處,長孫渙的心裡越發緊張,不得不深深的呼吸來平緩情緒。
「李道宗讓我戴罪立功給大非川送糧……此行,不知是凶是吉。他侯君集,真正就敢公報私仇拿我問罪嗎?這個倒了大霉剛剛翻身的傢伙,曾是我父親的手下敗將,如今寄居於秦慕白的屋簷之下,應該不會像以前那樣狂妄了吧?怎麼說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不至於背著秦慕白私下針對我,讓他的主人秦慕白與我父親結下血仇。他應該不會是真笨吧?連李道宗都睜一眼閉一眼將此事囫圇過了,他也不應該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跟我較真犯糊塗才是……」
左右琢磨胡思亂想了一陣,長孫渙總算找到了一點點安慰自己的理由。看了看身後長達十餘里的騾馬民夫兵甲車隊,他更加放心了幾分,「怎麼說,我還頂著風雪給他送來了糧草輜重,名符其實的雪中送炭,他也應該感激我才是!」
心中總算安穩了幾分,長孫渙大聲呦喝——「加快前進,爭取在天黑之前將糧草交割完畢,也好向侯將軍覆命!」
天色漸黑,侯君集獨坐帳中,提筆寫信。本就有些乾瘦的臉龐上,因為緊繃而平添幾分冷肅與猙獰。
書寫完畢,他擱下筆將信箋小心折好,裝入了信封之中。將一旁的另外兩封信一併拿起,在手裡輕輕的撫摩,歎息道:「這就算,是我侯某人的遺言了!」
正在這時,宇文洪泰來了。他也沒顧上通報,直接橫衝直撞就闖進了帥帳之中,帳吏小卒們哪裡敢擋他。
「侯君集!你要造反?!」宇文洪泰怒不可遏,指著侯君集的鼻子就大罵開了。驚動了一些將校,都圍到了帥帳邊來。
「此話怎講?」侯君集瞟了他一眼,冷淡的道。
「你讓俺帶人去布哈河修堤壩,原來是故意將俺差開!」宇文洪泰惱怒的吼道,「你卻倒好,擅做主張攻打晴羅原,還殺了這麼多俘虜——臨行時俺三哥怎麼跟你說的?叫你守寨、不可殺俘!你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是什麼東西,也敢來指責本將?」侯君集滿不在乎的瞟了他一眼,側過臉去冷冷道,「你也就知道口口聲聲的拿你的『三哥』壓人,何時幹過一件正事?」
「你說什麼?」宇文洪泰頓時火大了,衝上前來一把拎起侯君集的衣襟,咆哮道,「姓侯的,你這白眼狼!你可別忘了是誰在你失魂落魄的時候拉你一把,還對你委以重任深信不疑!你現在卻幹出這種事情,你還是人嗎?」
「放手!」侯君集也怒了,猛一巴掌拍下去打到宇文洪泰的手腕上。且料宇文洪泰力大無窮抓得牢實,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怒吼一聲將侯君集給提得懸了空還轉了個圈!
帳外眾將頓時嚇壞了,一起衝進來拉住宇文洪泰,大叫「宇文將軍快住手」。
「你反了!」
侯君集大怒,當眾拔刀就要砍宇文洪泰的手腕。宇文洪泰只得鬆手。
「來人!將這個無視軍法以下犯上的莽漢,給我綁了!」
「誰敢!」宇文洪泰也拔出刀來,雙眼瞪得血紅大吼道,「上來一個,老子剁一個!」
劍拔弩張,氣氛頓時緊張到了極致!
眾將校們都嚇壞了,急忙攔在了二人中間,死活苦勸,總算將他們二人手中的刀都奪了下來,分開在了兩邊。
「侯君集,你這個亂臣賊子!你無視王法目中無人,你這養不親的白眼狼!」被一群將校死死抱著的宇文洪泰,不依不撓的指著侯君集跺腳大罵,「你敢造反,老子頭一個不答應!且看爺爺這手中的長刀,第一個砍了你的狗頭,清理門戶!」
「算了宇文將軍,少說兩句……」眾將校苦苦攔阻,好不容易將他擁出了軍帳外。
侯君集喘了幾下粗氣,臉色著實不好看。眾將也勸他,休要與宇文洪泰一般見識,這廝一向鹵莽無禮除了秦少帥誰的帳也不買,這也不是第一天了。
「你!」侯君集指了一下身邊的心腹中侯,對他道,「帶一整隊人將宇文洪泰綁起來,奪了他的兵符印信,再將他送去鄯州!」
「將軍,這不妥啊……」中侯小心的道,「宇文洪泰雖是冒犯了將軍,可他畢竟是秦少帥的心腹。你這樣做……」
「怎麼,連你也認為侯某要造反?」侯君集惱怒的瞪了他一眼,說道,「這莽漢太過野烈,本將約束他不得。正因為他是立過戰功的關西軍大將又是秦少帥的心腹,本將才將他譴送回去。一山難容二虎,有他在,本將的軍令都無法通行,等著打敗仗嗎?」
身邊的眾將都聽到了侯君集這話,紛紛沉默無言。中侯也只好領了諾,帶人去辦事了。很快就聽到外面宇文洪泰的大罵和廝打之聲,這條野牛一樣的漢子被一群人壓倒在地,捆了個結實。
侯君集走出來摒退了左右蹲到宇文洪泰身邊,拿出那三封信。
「宇文洪泰,本將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侯君集低聲說道,「我沒時間跟你吵鬧爭辯了,也絕對不會出賣誰、背叛誰。信與不信,都隨便你。我會派人送你回鄯州。見了少帥,請你將這三封信轉呈給他。」
正在奮力掙扎破口大罵的宇文洪泰突然怔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侯君集,「你想幹什麼?你究竟想幹什麼?!」
侯君集重歎了一聲,臉上居然露出微笑。他伸手拍了拍宇文洪泰的大黑臉,說道:「以後你就知道了。咱們,就此別過,你快上路吧!」
「就此別過?」宇文洪泰茫然的眨巴著銅鈴大眼,心中的怒氣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掃而空了,突然叫道,「你要尋死?」
「侯某早就是個死過無數次的人了,不至於這麼沒出息。」侯君集笑了一笑站起身來,轉身朝帥帳內走,將手一揮大喝道——「送宇文將軍走!」
數十名軍士一擁而上將宇文洪泰從地上拉起來,直接抬起來就走。
宇文洪泰不停的掙扎大叫:「放開我、放開我——侯君集,你想幹什麼?」
很快他被塞進了一輛馬車裡,由一隊騎兵押著走了,漸行漸遠。
經宇文洪泰這麼一鬧,本就氣氛凝重的軍營裡,更加緊張。眾將隱約感覺到,侯君集似乎在籌劃什麼驚人的計劃。
宇文洪泰走了不久,侯君集平復了心情,正準備召集眾將開個軍事會議宣佈自己的決定,後軍來報,說鄯州運來大批糧草,正在卸載入庫。
「真是天助我也!莫非,愚弄了侯某人幾十年的上蒼,也在這時候開眼了?」侯君集心中甚喜,隨口一問,「誰送來的?」
「是長孫將軍。與之同來的還有一萬餘名蘭州新兵,和兩萬多民夫。」
「哪個長孫將軍?」侯君集有點詫異。
副將答道:「就是左威衛將軍、西海道行軍副總管……」
侯君集猛一揚手,將副將的話打斷。
「他還敢回來?」侯君集冷咧的一笑,旁邊的副將看了心裡都有點犯寒。
「讓他來見我!」
「諾!」
稍後不久,長孫渙來到了中軍帥帳,在帳外心跳徘徊了好一陣,硬著頭皮走了進來,強顏歡笑抱拳施禮道:「末將長孫渙,拜見侯將軍!末將奉江夏王之命,給侯將軍送來糧草八萬石、寒衣三萬餘套,另有……」
「閉嘴。」侯君集低喝了一聲,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道,「看你這情形,好像還等著本將彰揚你不成?」
長孫渙心裡一亂,小心翼翼道:「侯將軍,此話何意?」
「糧草,乃是大軍之命脈。如今天寒地凍人缺糧馬無料,前番凍死牛羊馬匹不計其數!」侯君集臉色陰沉,將手在桌案上一拍,「你這押糧官,視前線將士的性命如無物,一路俄延慢慢吞吞逾期多日才把糧草送來,還敢在此嬉皮笑臉邀功請賞!」
「這!……」長孫渙頓時有些慌了,誤了糧期,可是大大的罪名,不比前線吃敗仗的罪小,他忙道,「侯將軍這話從何說起?末將受了均命未敢半刻耽誤,歷盡艱辛頂風冒雪的就給大非川送來了!」
「歷盡艱辛頂風冒雪?」侯君集冷笑一聲,「你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會吃得這等苦頭?以往鄯州往大非川運糧,頂多十五日,你卻拖拖拉拉走了三十多天!這還不叫耽誤?」
「這大雪封山天寒地凍,就是想快也快不起來呀!縱然是末將不畏艱辛一路催促加快急行,但是騾馬車輛陷在雪地裡,想走也快不了啊!」長孫渙急忙爭辯道,「侯將軍若是不信,可以找末將同行的將士問一問,查清末將路上可曾耽誤了半分功夫!」
「還敢狡辯!」侯君集大喝一聲怒拍几案,「左右,與我將這牙堅嘴硬推脫責任的罪將,拿下!」
「諾!」
帥帳之中,左右所立可全是侯君集的心腹將校。一聽號令馬上衝出就將長孫渙給逮住了,先卸了佩刀然後麻利的一根繩子給綁了個結實。
「侯將軍!你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拿人?」長孫渙又驚又怒,在做最後的掙扎,大叫道,「江夏王剛剛把糧草交予末將,末將就馬不停蹄的往大非川趕運,沿途沒有半分耽誤啊!縱然是晚了幾天也是天公阻撓,豈是人力所能奈何?」
「天公阻撓?」侯君集冷咧的笑了一笑,背剪著手走到長孫渙面前,雙眼微咪殺氣溢溢的看著長孫渙,低聲道,「如此說來,便是——天要殺你!」
「什、什麼!」長孫渙頓時大驚失色臉都白了,「侯君集,你公報私仇!」
「大唐軍中嚴規,運糧遲誤三天以內者,杖三十;遲誤三天以上者,杖五十降職一等罰祿半年;遲誤十天以上者,杖一百削職免官;遲誤半月以上者,斬立決!」侯君集說完這些,嘴角輕輕微往上一咧,冷冷道,「軍令如山,法不容情。說到天王老子那裡去,侯某殺你也是合情合理——來人,推出去,斬!」
左右近衛二話不說,放翻了長孫渙倒拖著就往外走。
「侯君集!你這混蛋!你公報私仇、濫殺無辜!」長孫渙拚死掙扎放聲痛罵,驀然間褲子下面居然濕了,一陣尿屎騷氣。
「孬種!——把他臭嘴堵上,先杖一百,再行梟首!」侯君集大喝。
很快,帳外傳來一陣陣沉重的打板子的聲音。執刑的都是侯君集的心腹將校,對長孫渙沒有半分好感,下手一個比一個狠。沒幾十,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就皮開肉綻了,眼看進氣少出氣多。
「涼氣潑醒,接著打!」
侯君集親自監刑,左右無從不從命。
長孫渙,死去活來,活來死去。最終一刀斬下,人頭骨碌碌的滾落下來。
提起長孫渙血滴滴的人頭,侯君集雙眼之中狼光溢溢,輕哼了一聲自語道:「長孫老賊,殺你一個豬狗般的孬種兒子,算便宜你了。來世,侯某人再找你算賬!」
「傳我號令,眾將集結,本將要宣告軍令!」
很快,全軍上下大小將佐,一應集於中軍帥帳。眾人都已知曉侯君集屠殺俘虜、趕走宇文洪泰、杖斃長孫渙的事情。眾人猜測,他都把事情做得如此絕情不顧後果了,肯定是把自己置於死地,要幹一件驚天大事。
「本將令,盡起大非川兵馬殺上高原,直取邏些城!」侯君集一語擲下,滿帳嘩然都驚呆了。
「侯將軍,這不可啊!我軍兵力寡少糧草不豐,現今又是大雪封山之際,實不利我軍作戰。再者,侯將軍不是說噶爾欽陵定會去而復返嗎?我等何不在緊要之地設伏以待,也好將功補過?」
「閉嘴!」侯君集大喝一聲,「本將是在下令,不是要與你們商議!敢不領命者,軍法嚴懲!」
眾皆無言,憋著話不敢吭聲了。長孫渙的帶血人頭,可是還擺在一邊。
侯君集冷冷的掃過眾將一眼,說道:「放走了噶爾欽陵為害中原,侯某罪可當誅,爾等一同戴罪!要伏擊噶爾欽陵,沒等他回來朝廷已經派人來取我等性命!——要想挽救性命,就跟侯某殺上高原直搗敵巢,擒了那棄宗弄贊方可如願!」
眾將聽了雖覺有理,但不一而外的覺得侯君集此舉實在太過瘋狂。僅憑這幾萬人馬,豈能滅了人家一個國家?只要這腳一邁出大非川踏上高原,那就是孤軍深入。行不說這仗打不打得過,上了高原就是被凍死、餓死,也是可能。
侯君集看眾將仍有遲疑之色,伸手將長孫渙的人頭拎了過來,往桌案上一放,「非是侯某人要逼你們。此時此刻我等已經上了同一條船,沒有退路和選擇,必須眾志成城一往無前。誰敢在這條船上心懷二志躊躇不前誤了大事,這就是下場!」
「末將,悉聽號令!」眾將無奈,只得把心一橫領了諾。
「好!——傳令,全軍集結人馬整肅,向西北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