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兩天裡,倒是平靜。秦慕白和噶爾欽陵,彷彿都有了默契,一同認定這將是一種曠日持久的鏖戰,不必急於一時。於是頭一場大戰之後,雙方都在花費時間進行休整。
首戰失利,損兵折將不說,關西大軍的信心和士氣的確受了一些不小的影響,這從侯君集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於是,秦慕白接連召開了好幾次軍事會議,分析首戰的得失做出今後的打算,主要也是為了穩固將心。
將心穩了,軍心才能穩。現在看來,還有點收效。年輕的關西軍,雖然缺乏經驗不夠成熟,但優點和長處也正是如此——初生牛犢不怕虎,輸了,再來!
傍晚,薛萬均帶一隊哨騎回了營,垂頭喪氣的走進帥帳裡,連聲歎氣。秦慕白問他因何如此,他答道:「少帥,我軍首戰失利,晴羅原戰場一帶便成了吐蕃的勢力範圍。這兩日我想辦法去清理戰場、想要帶回陣亡將士的屍骸,想了許多辦法亦是無功而返。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就眼睜睜看著咱們的將士,暴屍荒野變成孤魂野鬼?」
秦慕白皺起了眉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問題……損失的戰馬和甲械倒也罷了,總不能不讓咱們關西軍的烈士們,連個入土為安的機會都沒有。」
「要不,咱們再跟他們打一場?或者發動突襲?死活先奪了晴羅原,其餘再說!」薛萬均說道。
「不必。」秦慕白沉思了片刻,說道,「這樣吧,我給噶爾欽陵寫封信,派人送去吐蕃大營,商討此事。」
「呃?」薛萬均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那廝,豈會答應?」
「興許會呢?試試吧,不行再說。」說罷,秦慕白果斷的提筆寫了一下封信,當即選派了懂得番語的精細小卒,出使吐蕃軍營了。
方才入夜,那使者小卒就回了唐軍大營,說,噶爾欽陵居然答應了。而且,明天他會主動派人,送來已經收集好的陣亡唐軍將士的骨灰!
薛萬均等人,當場就驚呆了——「這怎麼可能呢?這可絕對不是胡人的作風!他們應該是割下我們將士的耳朵拿回去請賞,或者是用長槍挑著屍首到處耀武揚威才是啊!」
「是啊!吐蕃人生性殘暴冷血,不虐待咱們陣亡將士的遺骸就算是客氣的了,怎麼還收斂了屍身一併火化了呢?」
聽著眾將議論,秦慕白沉默不語,心中暗道:噶爾欽陵,你果然與一般的胡將不同,的確有幾分將帥之風,難怪侯君集這樣的人,也背後對你讚不絕口。雖然我知道,你這麼做不是完全出自好心,大半是在為了收買人心或者說是減小你以後,入侵中原的阻力……但是,我還是得感謝你!
按照約定,明日噶爾欽陵會派一支,大約百人的隊伍,用犛牛車運來唐軍陣亡將士的骨灰。消息一傳出,唐軍大營裡頓時議論紛紛。
入夜,軍中該安寢了。帶著滿腹心事,秦慕白回到了帥帳後宅。看到澹台姐妹的房裡仍然亮著燈,於是叫門走了進去。
澹台雙雙,仍然處於昏迷之中,生死難料。她姐姐每日夜不解帶的伺候在床頭,雖未像尋常女子那樣淚流不止哭紅了眼睛,但擔憂與心疼,也寫滿了她那張秀美而英氣的臉龐。
「怎麼樣了?」秦慕白上前,小聲的問。
澹台丹丹搖頭,不語,愁眉深鎖。
「要不,把她送去蘭州吧?這裡畢竟條件有限。去了蘭州,能想辦法請到名醫救治,休養環境也要好一點。」秦慕白說道。
「不必了。」澹台丹丹搖了搖頭,拿起妹妹的手握在掌心,然後貼在臉上,輕聲道,「我姐妹二人自幼飄零江湖,經歷的風浪也算是多了,徘徊於生死也不是一回兩回。我相信我妹妹,她是肯定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秦慕白一時無語,輕歎了一聲,說道,「我的錯。」
「少帥有何錯?」澹台丹丹小心的將妹妹的手放入被褥之中,微然一笑,笑得淒迷,「若非是遇到少帥,我姐妹二人現在可能早已死於衙門刀斧,再好也不過是個活在陰暗角落裡的不入流的殺手。能夠堂堂正正的做幾天人,還能官居高居供職於皇城大內,現在還疆場殺敵……就算為國捐軀,我姐妹二人已是無怨無悔了。」
秦慕白輕抬了一下眼瞼,臉上閃過一抹異訝的表情。
澹台丹丹微然一笑,「怎麼,少帥很意外?」
「有點。」秦慕白也不否認,笑了一笑道,「雖然我與你們姐妹倆相識日久,但一直以來都未深交,說實話,我對你們還真是不大瞭解。」
「那現在呢?」
「多少瞭解一點了。」秦慕白微笑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讀書人。這話雖不絕對還有失偏頗,但用在你們姐妹的身上,卻是恰如其分。」
澹台丹丹有點茫然的連眨了幾下眼睛,「少帥……這是在誇我們,還是罵我們呢?」
「哈哈,當然是誇了!」秦慕白忍不住笑了起來。
「抱歉……我讀書不多,聽不太懂。」澹台丹丹少有的露出了一絲羞赧的顏色,臉還有點紅了。
秦慕白打量她幾眼,一個身披戎甲英氣縱橫的颯爽女子,露出這樣的笑容,真是說不出的別樣嫵媚與溫婉動人。他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你們現在可是百騎軍官了,在皇宮大內當職,有空要多讀一點書,沒壞處。」
「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啊……」澹台丹丹低聲的、試探的問道,「要不,等打完了仗,少帥若有閒時,便來教我們姐妹倆讀讀書?反正現在,皇帝陛下已經把我姐妹二人指派給高陽公主殿下聽用了,算來便是少帥的家臣……」
「嗯,好啊!」秦慕白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了。
「少帥……你此話當真?」這時,從床榻上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秦慕白和澹台丹丹對視一眼,同時驚喜的朝那邊一看,果然是澹台雙雙醒來了!
「妹妹!你醒過來了!」澹台丹丹急忙撲了過去,緊張又驚喜的握住她的手,叫道,「你醒了,醒了!」
喜極而泣!
「好了丹丹,別嚇著你妹妹。她剛醒,十分虛弱。」秦慕白走過去蹲下來,拍了拍澹台丹丹的肩膀,看到雙雙在對她微笑。雖然她還很虛弱,連睜眼都十分費力,可是臉上的笑容分明是恬靜而溫馨的。
「雙雙,好生養病。我答應你們的,一定算數。」秦慕白說道,「等你的康復了,我就教你們讀書。」
「太好了!」澹台丹丹急忙站起身來,馬上又單膝對著秦慕白一跪,抱拳行了一記軍禮,說道,「我代妹妹,謝過少帥!能當少帥的學生,這可是她最大的心願和奢望了!」
「哦?還有這事兒?」秦慕白不禁笑了,伸手將她扶起。
病榻上的澹台雙雙急了,拼著一口氣說道:「姐,你別瞎說!」
秦慕白搖頭而笑,說道:「好了,這種小事不必較真。雙雙剛醒,需要休息調養。我先告辭不作打擾了,順便把軍醫喚來再看看,多開幾副藥。」
「多謝少帥!」
離開姐妹倆的房間,秦慕白喚了個軍士去叫軍醫,便準備回房歇息。
雙雙甦醒了,看來至少是性命沒了大礙,這讓秦慕白的心情好了幾分。回到自己房間時,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居然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如此深夜了,公主怎麼還不歇息,找我有事嗎?」秦慕白問道。
「慕白你忘了,今天還沒換藥呢!」李雪雁揚了揚手裡的藥瓶,說道,「這可不行!」
「呵,你不說我都忘了。」秦慕白笑道,「今日軍務繁忙就沒消停過一刻。不過我只受了點小傷好像恢復得還不錯,至少不用拄著枴杖走路了。」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現在我是軍醫,你是傷者。醫者父母心,你必須聽我的。」李雪雁笑了笑說道,「進屋,換藥!」
「好吧,李大軍醫,請!」秦慕白笑著將她請進了房間。
剛進屋,秦慕白就猶豫了……臉上的刮傷倒是好辦,這大腿上的刀傷怎麼搞?難不成,當著她的面脫褲子?
「還等什麼呢?」李雪雁背對著秦慕白,一邊擺弄藥瓶一邊說道。
「這個……雪雁。要不還是我自己來吧?」秦慕白說道。
「放心,我已經完全學會了,而且一定會很小心不會弄疼你的。」李雪雁顯然沒有領會,一邊認真的調藥一邊說道。
「不方便哪!」秦慕白忍著笑小聲道。
李雪雁一怔,回過頭來看著秦慕白,「有何不便?」
秦慕白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李雪雁的臉霎時就紅了。急忙扭過頭去,她強作鎮定道:「老先生教我說,在醫者面前只有病人,沒有男女……你、你不必顧忌!」
「那你幹嘛還這麼緊張?」秦慕白壞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有!」李雪雁心裡一堵,嘴上也硬起來,「你別滿腦子花花心思……更衣吧,快點!」
「那我可……真脫了?」
「脫……脫吧!」
「還是先關上門吧!」
李雪雁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根兒,「關門做什麼?」
「難不成讓我大庭廣眾的脫褲子?」秦慕白理直氣壯道,「這外面隨時有一隊隊的士氣巡邏而過,我可是他們的主帥,被他們看到我豈非顏面盡失?」
李雪雁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了,急忙上前關上門,深吸一口氣道:「現在行了吧?」
「嗯,行。那我……可就脫了,李大軍醫?」
「……快點!」
秦慕白惡作劇似的心裡一樂:你敢看,我還不敢脫?
於是脫得只剩了一條大褲衩,像個大老爺似的半躺半坐在大帥椅上,把傷腿高高的撂起,說道:「好了,來吧!」
李雪雁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躊躇了半晌方才鼓起勇氣上了前來,強忍著不去看秦慕白半裸的身子,可是這顯然不可能。
勻稱而健壯的男性身體,充滿野性與陽剛的力量,裸露在她這個未經人事的少女眼前……李雪雁,一時有點心慌意亂。
「要不,還是我自己來吧?」秦慕白倒是笑得坦然。
「不,我來。」一門心事想要做出點「貢獻」的李雪雁,跟自己較上了勁。強鎮心神,她去解秦慕白右邊大腿上的紗繃帶。
昨日戰鬥時,秦慕白為了誅殺蛇蟠陣主將一時陷入重圍亂鬥,不慎腿上被一名吐蕃騎兵的彎刀砍中。好在他穿了好甲,對方那一刀也沒著上力,因此只是一些皮肉小傷未動筋骨。李雪雁小心翼翼的一層層去拆那繃帶,看到上面的血跡和血痂,不禁觸目驚心。
這兩日,她跟著那老軍醫到處給受傷的將士治傷,其實也就什麼都見過了,原本不該如此大驚小怪心神不寧。可是一想到現在對面的是秦慕白,她就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亂……「滋——」李雪雁心中一亂手上略失輕重,撕破了一小塊血痂,疼得秦慕白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李雪雁頓時慌了,「抱歉!抱歉!怎麼樣?疼不疼,沒事吧?」
「沒事,你繼續。」秦慕白淡然一笑道。
好不容易解開了繃帶,李雪雁看到那傷口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呀,壞了!都有些流膿了!誰叫你一整天不換藥還到處活動瞎跑的!」
「那沒辦法。」秦慕白笑了一笑道,「不用大驚小怪吧,比起那些殘肢斷骸的,我這算一點什麼傷?上藥吧!」
「得要先把這膿毒吸除,才能上藥。」李雪雁說道,「你忍忍!」
「等一下!」秦慕白忙道,「你確定你行?」
「……不怕!行!」李雪雁盯著那處傷口,果斷的點頭。
「那你來吧。」
李雪雁全神貫注的仔細端祥了一陣那處傷口,眉頭都沒皺一皺,櫻桃朱唇就吸了上去。
秦慕白心裡顫了一顫,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了……那得多噁心啊!
換作是自己,未必會這樣做……一連吸了十餘口,身邊的一個銅盆裡儘是污臭的膿血水了,李雪雁總算停住,然後麻利的給秦慕白包好了傷口。直到這時,一直一言未發也沒抬頭去看秦慕白的她,突然跑到門外,拚命的嘔吐起來。
秦慕白怕李雪雁尷尬,於是坐在屋裡沒有出去看,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暗道,「外柔內剛,好要強的女子啊!……真是難為你了!」
李雪雁吐了好一陣,才回到屋裡,臉色有點蒼白的笑了一笑,開始收拾藥瓶等物,說道:「慕白,你好生歇息。明天趕早我再來給你換一次藥,下午……」
「雪雁。」秦慕白喚了一聲,打斷她的話。
「嗯?」李雪雁回頭,看著他。
秦慕白卻只是微笑,又不說話了。可是這笑容,讓李雪雁一陣芳心亂跳,甚至面紅耳赤。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她有點心慌意亂的問道。
「等打完了仗,我要是能活下來,你……」
「我……什麼?」
「你願意嫁給我麼?」
李雪雁頓時渾身都抖了幾下,急忙扭過頭去不敢看他,然後整個人就僵住了。
臉上,火辣辣的燙,腦子裡一片空白。
「嗯?」秦慕白刻意要刺破那層窗紙,於是耍賴一般的索性說道,「你不說,那便是默認答應了?」
「我可沒說!」李雪雁急道。
「哦,那就是不答應了。」秦慕白的語氣甚是失望。
「我也沒說!……我不跟你說了!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李雪雁簡直已是無地自容,手忙腳亂的抱起藥瓶等物,倉皇的奪門而逃。
「呵呵!」秦慕白不禁搖頭而笑,暗道:李道宗啊李道宗,你這分明是趕鴨子上架啊,八字沒一撇的事情,也要逼著我上!……不過,李雪雁的確是個不錯的女子,而且顯然對我有意。既然如此,我只好勉為其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