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35章 春風不度,烈火如洪
    玉門關,長煙落日黃沙滾滾。這裡是大唐河隴與絲稠之路的咽喉,古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百年後的大唐詩人王之渙有佳句,將此處雄武豪邁的邊塞氣息一筆勾畫——「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又有李太白的佳句「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勇烈不忌柔腸,說的便是玉門關將士們的鐵血浪漫。

    今日,戒備森嚴關閉數日的玉門關大門,突然洞開,從中奔出一彪騎兵,朝西北疾馳而去。

    蘇定方快馬當先,心如火焚。離秦慕白給出的「一月之期」只剩最後三天,秦叔寶那邊仍是沒有半點消息——難道,真要放棄了救援與接應主帥秦叔寶,讓薛萬徹所部撤走蒲昌海退守玉門關嗎?

    對於秦慕白下達這份軍令時的心情,蘇定方感同身受;此刻,他甚至忤逆不孝的希望遠在高昌的不是秦叔寶,而是自己的父親!

    因為,秦叔寶真的不能死!

    他若死,不僅僅是蘭州少帥失去父親,關西大軍痛失主帥,更是一場天地浩劫的開端!

    這世上,能預見到這個局面的人並不太多;蘇定方,肯定是其中一個——如果秦叔寶敗死於高昌,那就意味著大唐與西突厥及西域各國的正式全面開戰!現在,與吐蕃人大戰在即,北方寧定了沒多少年的草原之上,日漸勢大野心勃勃的薛延陀汗國早已蠢蠢欲動,高麗半島上的捉對廝殺自相吞併方才停歇沒多久……若非攝於大唐的天威,他們早就坐不住了!

    可是,如果此時大唐與吐蕃、西突厥以及西域諸國同時全面開戰,那麼,大量兵力必定投入關西。如此,便是漠北薛延陀脫離大唐一統草原、高句麗吞併新羅百濟制霸半島自立稱霸的大好時機來了!

    這樣的話,除了南方孱弱無力的諸部胡野,大唐周邊國家幾乎全部陷入戰亂之中,這勢必將對大唐造成無法估量的衝擊與災害……那不是一場天地浩劫,是什麼?

    身為李靖的嫡傳門生,蘇定方所學到的,不僅僅是武藝膽識與兵法韜略,還有高人一等的戰略眼光與大局觀。

    「老帥,絕對不能死!」緊咬牙關,蘇定方快馬加鞭直奔蒲昌海,「這一次,哪怕是違抗少帥軍令,我也要讓薛萬徹多等幾天!若無確切消息,堅決不放棄老帥及其麾下將士!」

    蒲昌海到了。眼前之景,卻讓蘇定方幾乎陷入了絕望之中!

    魂幡林立,十里掛孝;遍營上下,痛哭不絕!

    蘇定方,愕然呆立……「完了!」

    中軍帳處,頭盔與右臂之上披掛白孝的薛萬徹,臉色鐵青雙眼通紅,在對一群將士們咆哮——「再敢亂言出戰報仇者,斬!傳我將令,拔寨起營,退守玉門關!」

    「我等不服!」全體將士不約而同的跪倒下來,嘶吼道,「突厥人與高昌人殺我大帥,此仇不共戴天!大帥待我親如生父,父仇不報羞生為人!」

    帳外,宇文洪泰披麻戴孝神色木然的跪在秦叔寶的靈位前,機械的往火盆裡扔著紙錢,如同得了失心瘋一般,喃喃的念叨:「恩帥,你走好,俺會給你報仇的,來世俺一定要給你做親兒子;姓薛的,他是畜生……」

    蘇定方走到他身邊,蹲下;宇文洪泰仍無半點反應,眼神發直的瞪著火盆,依舊唸唸叨叨。

    「宇文將軍……」

    沒有反應。

    「跟我回去見少帥吧……見你秦三哥。」

    宇文洪泰全身一震猛然回頭,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來:「不去,我不去!」

    軍帳裡的人都被驚嚇到了,薛萬徹與眾將走出來,看到宇文洪泰如同見鬼了一樣在手舞足蹈的大叫,蘇定方在一旁目瞪口呆。

    「蘇將軍……切不可跟他提起大帥父子!」薛萬徹急忙上前,對蘇定方低聲道,「這鐵打般的漢子,受了很大刺激……怕是已經失心瘋了!」

    「哎!……」蘇定方情無以堪的閉上了眼睛,搖頭。

    「看來,你應該也知道了。」薛萬徹重歎了一聲,說道,「非是我等不敬大帥,有少帥軍令在此,我等還是以大局為重吧!我聽沿路護送宇文洪泰突圍而來的兄弟們說,薛仁貴不守大帥遺命,貿然率軍北上了,也不知所為如何。一路突圍而來的時候,幾個精細的兄弟發現沿途似有埋伏,也許是怕打草驚蛇,因此設伏的敵軍並沒對宇文洪泰他們這一小撮人馬動手——這可真是把我驚出了一聲冷汗啊!如果薛仁貴率軍南下前往蒲昌海,到時定會落入埋伏之中!說不得,到時我肯定還得前去救援。到時蒲昌海要丟那是肯定的,我與薛仁貴所部會一同陷入埋伏之中,生死難料;你也只能孤軍奮戰獨守二關了……」

    「先別說這麼多了。」蘇定方深吸一口氣強鎮心神,說道,「時不我待,你馬上拔寨起營遷入陽關,與我合兵一處死守兩處關隘。老帥已去,若是玉陽二關再有閃失……你我,就真的無顏無頭再回去面見少帥了!眾將士但有不服的,就說這是老帥遺命、少帥軍令便可,讓他們以大局為重。報仇,也不急於一時。」

    「好!」

    「……宇文洪泰這漢子,派幾個人,送他去蘭州吧!解鈴還須繫鈴人,或許,只有少帥才拿他有辦法了。」

    「嗯,也好……」

    兩日以後。

    勁烈的邊塞風沙,依舊肆虐。空空如也的蒲昌海唐軍大營裡,只剩下一些破舊的寨柵與挖下的大批行軍灶,風沙掠過一片嘯響,破蔽蕭瑟之相。

    驀然,大批的鐵騎從西北方向滾滾而來。漫山遍野,人數不可估量。

    清一色的彎刀胡騎——果然是吐蕃軍隊!

    眼見空空如也的唐軍大營,吐蕃人無不恨得咬牙切齒。

    將旗之下,兩名相貌頗有八分相似的將領對視一眼,各自目如噴火。

    「二哥,漢人實在太過狡詐!你我兄弟受了大哥的妙計,迂迴數百里繞到蒲昌海與高昌之間設伏,苦等秦叔寶敗軍回來對其殲滅。沒想到埋伏了近一個多月,僅僅只看到數十騎逃過!現在,蒲昌海這裡的唐軍也全部逃走了,估計都退向了玉門關與陽關死守吧!」

    「看來情況與大哥此前預料的,大相逕庭。悉多於,我們要盡快將消息報知大哥知道!」二哥氣惱的道,「大哥向來神機妙算從不落空,沒想到這次,竟然失算了!漢人的確是狡猾!——現在,除了盡快給大哥報信,我們兄弟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悉多於,即是噶爾·欽陵的親弟弟,家中排行老三的噶爾·悉多餘;被他稱為二哥的,則是吐蕃王朝僅次於噶爾·欽陵的大將,噶爾·贊婆。噶爾家族頗出將才煊赫一時,並非只有噶爾·欽陵一枝獨秀。欽陵、贊婆、悉多於,這三個親兄弟都是高原之上鼎鼎大名的將帥之才。

    「對!此前大哥說過了,無論怎樣用計,目的無非是為了攻破玉陽二關,殺向蘭州腹地!只有如此,大哥那邊才能一舉擊潰秦慕白,馬踏河隴劍指中原!——巧計雖然未成成功,但我們手下仍有勁兵五萬,足以攻堅!」贊婆怒道,「傳令三軍,準備正面攻打玉門關!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一定要拿下關隘!」

    「是!」

    「嗚——嗚嗚——」吐蕃人的犛牛號角沖天吹起,響徹百里群鳥驚絕,黃沙奔騰流雲飛走!

    不久後。

    玉門關關樓之上,蘇定方仗劍而立,瞇著眼睛看著前方滾滾而來黑壓壓一片的吐蕃騎兵,手指關節寸寸發白。

    「果然不出少帥所料!這真是噶爾欽陵的連番毒計!」蘇定方深吸一口氣重得吐出,沉吟道,「誘使老帥孤軍深入奔襲高昌,拉長我蘭州戰線分薄我軍主力精銳,然後突施毒手以眾凌寡各個擊破……噶爾欽陵,的確是個戰略高手!少帥與他,當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如今,老帥戰死,那一旅人馬被薛仁貴不知帶往何方,高昌一線算是敗了。所幸少帥即時派我前來玉門關增兵備守,薛萬徹也即時退守陽關,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咚——咚、咚!」玉門關上的唐軍戰鼓,隆隆震響。

    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蘇定方猛然拔劍出鞘——「關在人在,關失人亡!眾將士,隨我斬盡敵頭,為老帥報仇!」

    「殺——」

    數日之後,蘭州城外唐軍大營之中。

    秦慕白騎著火雲馬,與李道宗一同立於高坡將旗之下,以手搭沿觀摩蘭州四萬野戰軍演練戰陣。

    軍馬奔騰,黃沙滾滾;刀甲霎血,喊殺震天!

    「不錯,侯君集練兵果然有一手。」秦慕白對李道宗說道,「王爺,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憑現在手中的人馬,我可與噶爾欽陵一戰麼?」

    李道宗笑了一笑,說道:「怎麼,你害怕了?」

    「說不怕,那是假話。但我沒有退縮的餘地與害怕的理由。」秦慕白微然一笑,說道,「大非川駐兵五萬,蘭州四萬野戰軍加我麾下親勳一萬越騎,一共十萬大軍。這其中有四成是新兵,精銳僅是過半。蘭州一半以上的主力精銳之師,皆不在此。噶爾欽陵的手中,卻是握有吐蕃全國三分之一的兵力,不下於二十萬精銳鐵騎。按以往的戰例,是兩萬唐軍難以撼動一萬吐蕃鐵騎……這一算來,我豈不是要四十萬大軍方能與噶爾欽陵一戰?」

    「慕白,你是在故意跟本王說笑吧?」李道宗笑道,「倘若戰爭都以兵力多寡論勝負,那是不是不用打了?雙方只管湊人數就可比出個輸贏——別說沒用的廢話來敷衍本王了,說說,你有何對敵之策?」

    秦慕白笑而不語,李道宗惱火的指著他:「我就知道你小子心裡早就有了主意。怎麼,對本王還要隱瞞你的軍事機密?那好,本王不問便是!」

    秦慕白正待說話,前方跑來一騎快馬來報,說大都督府別駕肖亮,差人來請少帥回府,說有要事。

    「好,今日就先到這裡,先行回府吧!」

    方才走進大都督府,秦慕白與李道宗不約而同的感覺到一股悲痛、憤怒與壓抑的氣息。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對勁,十分詭異。

    秦慕白心裡緊了一緊,快步走進都督府正廳。遠遠就看到,許多人在廳中圍作了一圈,還有人在歇斯底里的放聲大哭。

    「發生何事!」秦慕白一腳踏進去,大聲喝問。

    圍作一圈的都是都督府裡的將官,這時靜默無語的散開立於兩旁,中間露出一個漢子來。

    那漢子,身軀極大,此時披頭散髮衣衫零亂的坐在地上失聲痛哭,懷裡還抱著一副靈位……秦慕白的心,頓時如落冰窯……「洪泰……!」

    「少帥……」肖亮與眾官將走上前來,秦慕白一揮手止住他們,自己走到了痛哭欲絕的宇文洪泰身前。

    「洪泰兄弟……」秦慕白輕聲的喚,「說,你怎麼來這裡了?」

    宇文洪泰仍是痛哭不止,似乎都沒有聽到秦慕白看他。

    「叭!」

    重重的一記耳光甩到了宇文洪泰的臉上,秦慕白大聲怒喝:「堂堂的將軍,大庭廣眾之下作小兒之態失聲痛哭,成何體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否則給我滾!」

    眾皆悚然!

    宇文洪泰也陡然停止了哭泣,瞪大一對通紅的銅鈴眼睛,直直的看著秦慕白……「三哥!三哥啊!」宇文洪泰彷彿突然認出了秦慕白,對著雙膝而跪以頭撞地砰砰大響,嘶聲道,「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

    秦慕白手中的馬鞭,落到了地上。

    他用力從宇文洪泰手中拔出那副靈牌,揭去白紗,真切的看到靈牌上面寫著——「大唐翼國郡公秦公叔寶之靈位」!

    「三哥,你殺了我吧!你把我切成碎片餵狗吧!我沒用,我沒能保護好大帥!……嗚,你殺了我、你現在就趕快殺了我吧!我活著比死還難受啊!」

    秦慕白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僵直的站在那裡,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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