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24章 八方雷動(5)
    蘇定方親自出門,去請進劉善因之子劉義。正當他走到大都督府府門時,一騎快馬風塵卜卜的落定在門口,馬上跳下一名身披令箭使旗的小卒,手執軍情公文袋就往都督府裡沖。

    「站住,是何軍情,給我便是。」蘇定方將那小卒叫住。

    小卒一怔,這才回神認清是蘇定方,急忙施了禮上氣不接下氣道:「小人奉大非川鄯州都督薛將軍之命,送來高原信使劉善因的回信,急欲直秉秦大都督!」

    「隨我一同入內參見大都督!」蘇定方心中一凜:來得正是時候!

    稍後,蘇定方與劉義及那信使小卒一併入了正堂,見罷了禮,蘇定方先叫那小卒呈上公文。

    秦慕白展文而閱,是劉善因寫來的特使公文,專程回報出使吐蕃格爾木商議和盟賜婚一事。信中說,他已面見吐蕃贊普棄宗弄贊,一切洽談妥當。約定中秋佳節在大非川以西一百三十里的晴羅原大草場,舉行兩國使臣會盟,正式簽定議和盟約,並同時舉行棄宗弄贊與文成公主的定婚儀式。當日,吐蕃贊普會親自出席和盟會議,並用盛大的儀仗迎請文成公主鸞駕駕臨高原。

    秦慕白詳細反覆閱讀了這一封並不太長的信,眉頭漸漸擰起,不自禁的喃喃道:「真的議和成功了了?……」

    「議和成功了?」蘇定方驚訝了一聲,顯然不可思議。

    「你自己看。」秦慕白將信遞給他,這才回頭看向劉義,問他道,「你便是劉鴻臚之子劉義麼,前來見我有何貴幹?」

    「小人正是劉義。」滿身書卷之氣的年輕後生劉義,對秦慕白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談吐倒也大方得體,溫文道:「敢問大都督,此信,便是家父的來書麼?」

    「是的。」

    劉義遲疑了片刻,肯求道:「小人斗膽,可否將家父的書信,給小人一觀?」

    秦慕白點點頭,對蘇定方道,「也不是什麼絕密,給他看一眼也是無妨。」

    「謝大都督。」劉義接過信,全神貫注一字一行的細細閱覽了至少有三次,眉宇之間頓時泛起濃厚愁雲,最後閉目搖頭,無限傷感與悲憤的長歎道,「家父,性命休矣!」

    「什麼?」秦慕白與蘇定方都大吃了一驚,「何出此言?」

    「大都督容稟。」劉義雙眉緊鎖,深吸了一口氣長長吐出,拱手道,「家父曾與小人有約定,此行吐蕃,必是凶多吉少。和親若不能成,他必葬身吐蕃高原。若能成,三月之內必有書信回報大都督府。臨行時家父反覆叮囑說,若是大都督府接到他的親筆回書,須得仔細堪明真偽,謹防偽造。」

    「偽造?」蘇定方驚訝道,「你是說這封書信是偽造的?應當不會吧!我與劉鴻臚也算相熟,他的筆跡,我認得!」

    「筆跡大有九分相似,但書信絕對是假的。」劉義十分肯定的說道,「家父是個外粗內細之人,臨行時特別叮囑我說,若有他的回書,第二、四、六、八句當是藏頭之句,合起來應該是『仁義兩全』。但是這封信,沒有。由此可以見得,書信,絕對是偽造的!而且,字跡雖然極像,但語氣並不十分相似。家父雖是飽讀詩書,但行事粗獷狂放不羈,哪怕是寫公文,也是洋洋灑灑粗聲大氣,絕不會像這般低婉溫文。」

    秦慕白與蘇定方各自驚異,拿起信來參照劉義所說的方法細細比對,果然如他所說一般,破綻百出。

    「你父親還對你說了什麼?」秦慕白問道。

    「家父曾言,忠義難兩全,公私不可兼顧。」劉義的心情已是十分沉重,緩緩道,「朝中有人指名道姓要我父親出使吐蕃,這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秦慕白說道,「十年前你父親還只是河北相州一小縣的區區主薄,後投入長孫無忌門下,才扶搖直上做到了四品鴻臚寺卿,朝堂大員。說到底,他是長孫無忌的人。」

    「是這樣沒錯。」劉義並不否認的點頭,說道,「以往家父對長孫無忌一向是十分推崇並信任的。可是在這一次的戰和之爭中,家父卻有了自己的想法,認為議和賜婚並不妥當。他在鴻臚寺供職多年,接觸的吐蕃人不少,深知胡人秉性貪婪無信,深為厭惡。但又礙於師生之情,不好違逆長孫無忌之意,只得奉令而行。其實家父心中十分清楚,對吐蕃是戰是和,在將軍與家父這樣的人看來是關乎國邦命運與百年大計的事情,可是在長孫無忌等人看來,卻是黨爭伐謀的關鍵所在。家父痛恨朝中的黨爭,但又無力去改變……家父不止一次的對我說過,長孫無忌等人生活在狹小的長安與皇宮之中,漸漸的迷失了利益與權力的爭奪之中,喪失了國士該有的眼界與主張。現在的長孫無忌,已經不是建國之初的長孫無忌了。其實,對吐蕃的戰和問題無須爭論,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爭鬥就將永遠繼續。因而從長遠來考慮,只有憑借武裝力量來進行征伐平定、再進行徹底的兼容並包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可是長孫無忌等人不願意將兵權與權力外放,不願意有人獲取比他更高的功績與威望從而在朝堂之上豎下強敵,於是……」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秦慕白點點頭,歎息道,「於是你父親十分的為難。於公,他根本不願意與吐蕃議和;於私,他不能違逆了恩師長孫無忌的意願。他很為難,於是決定以死解脫,對嗎?」

    「不是解脫。家父雖是一介儒生,但卻是寧可斷頭絕不屈膝的硬骨頭!」劉義突然大聲道,「家父,是抱定一顆必死之心,趕赴高原的!他之所以將我帶來,一則是留待今日給將軍報知實情;二則,也是希望讓我能轉請大都督相助,看能否迎回他的骸骨……落葉,歸根!」

    落葉歸根,四個字,劉義說得傷至肺腑,潸然淚下。

    「必死之心麼……」秦慕白吟哦了一聲,走上前拍拍劉義的肩膀,說道,「你父親怎麼就知道,他此行必死呢?」

    「大都督難道忘了,家父曾在鴻臚寺供職麼?早前的吐蕃使者就住在鴻臚寺裡,家父早晚留意他們,深知爾等非但全無誠意講和,而且對此前的大非川之敗耿耿於懷並依舊垂涎三尺,也對大都督恨之入骨。他們所謂的主動提出要議和,一則是為了給高原贏得喘息之機休整兵力,二則也可賺取公主與陪嫁的財賦,全是淨賺不賠的買賣。」劉義說道,「因而,家父對吐蕃強盜的奸險與偽詐知根知底並深惡痛絕。可他人微言輕,不敢、也不能憑借片面之言左右邦國大事,因此都將這些念頭深埋於心中,不敢告人。此番出使吐蕃臨行之前,家父就曾預言,吐蕃絕對沒有半點誠意議和賜婚;負責接洽中原使團的高原統帥噶爾·欽陵城府極深、精通偽詐之術,又是高原之上桀驁不順口銜天憲的巨梟奸雄,屆時必有陰謀。於是,才有了接下來家父與小人的密謀約定——和盟若成,則是天意,信中便有藏頭四字『仁義兩全』;若不成,噶爾欽陵必有陰謀詭計使出,派人詐獻書信便是其中一途。家父深知噶爾欽陵精通漢學且麾下能人異士極多,偽造一兩封書信必然不在話下。若是詐取了大都督或是江夏王父女前往吐蕃高原……後果不堪設想!」

    秦慕白與蘇定方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感覺到背脊一涼!

    劉善因,這個此前丁點也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現在卻扮演了至關重要的一個角色——若非是他的正直、精明與慷慨大義,就連秦慕白也難保自己和李道宗會否中了噶爾·欽陵的這條毒計!

    正如劉義所說,如果大唐一方依造信中的約定,秦慕白與李道宗攜文成公主等人前往晴羅原大草場會晤盟約,不消多大工夫,噶爾·欽陵便可將他們一網打盡……「少帥……這……實在出乎卑職意料之外!」一向最沉得住氣的蘇定方,吸著涼氣道。

    秦慕白雙手背剪在後,緊緊捏拳劍眉緊鎖,來回踱了數步,沉聲道:「有請,江夏王!」

    「是!」

    「大都督……」劉義紅著眼睛,面帶微笑。

    秦慕白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劉義,我沒什麼可說的。這一次若非是你和你父親,秦某與無數軍民必定葬身高原!蘭州休矣,大唐關西之地也有可能一潰千里盡喪吐蕃之手,邦國震動大唐危急……你父親雖是弱不禁生的一介儒生,但他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秦某對他,對你,感銘肺腑——請受秦某一拜!」

    「大都督休要折煞小人!」劉義被嚇壞了急忙搶先跪下,一邊磕頭一邊道,「小人只有一事相求!」

    「你起來,請講。但凡秦某能辦到的都答應你,誓死不渝!」秦慕白看著他,一字一頓道。

    「小人……只想完成家父遺願,將家父的骸骨或是骨灰,迎回相州老家安葬,讓他落葉歸根。家父還說,忠義難兩全,請將軍不要對外聲張他的一切言行舉動,以免長孫無忌那一邊……將軍只說吐蕃背信棄義辱殺我大唐使者,便可名正言順師出有名了。家父一番苦心,還請將軍體恤、成全!」

    「我答應你。」秦慕白牙根緊咬,沉沉的點頭,說道,「其實,吐蕃未必真有膽量殺你父親……」

    「是,家父也曾這樣說過。但我父親,必定以身殉國。」劉善義雙眼通紅,嘴唇顫抖的哽咽道,「否則,我大唐天朝……師出何名?秦大都督,如何起兵?!」

    秦慕白扼腕於背,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氣,沉吟道:劉善因,你了不起!泱泱大唐,終於有了讓我秦慕白由衷敬佩的義士、國士!於公於私,我秦慕白這輩子欠你的……來世必還!

    深夜,大都督府書房中燈影搖曳。在場的人其實並不多,僅有秦慕白、蘇定方、李道宗與侯君集四人而已,但卻彷彿有千百人一同屏氣凝神一樣,氣氛緊張而壓抑。

    「大家各抒己見的說了半天,爭論委決不下,不是個辦法。」李道宗說道,「慕白,兼聽則明,你已經聽取了我們大家的意見,這很好。但畢竟你才是蘭州之主,陛下將關西這半壁江山交給你父子,這種時候,該是由得你來拿主意。」

    「等一下!」侯君集打斷李道宗的話,搶道,「我並非是認為我的主意才是最好的,但是說到底,與噶爾·欽陵那個混蛋會有一戰,是早晚的事情。與其這樣,不如將計就計——他不是要騙取少帥與王爺你們去晴羅原一網打盡嗎?咱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侯君集,你休要輕敵。」李道宗說道,「別小看了那年輕的噶爾·欽陵。非是本王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噶爾·欽陵十歲從軍十五歲掛帥,棄宗弄贊能平定各部一統高原,離不開噶爾家的這對父子。其中,噶爾·欽陵軍功第一,而且他從小與棄宗弄贊一起長大,親如兄弟深受信任與倚重,他甚至敢於代替棄宗弄贊行使邦國大權。還有,盤踞在崑崙山腳下二十萬吐蕃鐵騎,噶爾·欽陵就敢把他們像自家奴隸一樣的自由揮使——試問,你侯君集敢麼?秦慕白,你又行麼?」

    侯君集表情僵硬無言以對,瞬間啞了火。

    李道宗這話切中了要害,也擊中了秦慕白與蘭州的軟肋。兩相對比,噶爾·欽陵兵力佔優能力絲毫不輸秦慕白,他的優勝之處還在於絕對的權威與自由度;反觀己方,朝廷對蘭州缺乏信任與支持,秦慕白被盯得極死,辦起事來處處掣肘——如果並不事先知會朝廷並獲得首肯就善自與噶爾·欽陵開戰,秦慕白與蘭州,將面臨極大的壓力甚至是制裁。

    說得嚴重一點,這是典型的擁兵自重目無朝廷了!

    「我就還真就有點羨慕和嫉妒噶爾·欽陵了。」秦慕白自嘲的微然一笑,說道,「諸位不必再爭了,我已有決斷。」

    「怎麼辦?」眾人一起問道。

    秦慕白雙眉略沉看了在場其餘三人一眼,沉聲道:「就算將來被朝廷砍頭,我也不要、不敢、也不能在這時候當烏龜太守,緊緊的縮在殼裡裝死。我決定了,就在會盟之日與噶爾·欽陵——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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