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403章 千年一歎 (1)
    至從李佑一事後,陰德妃轉道向佛,由大角觀住進了臨近護國天王寺的玄武殿中。

    玄武殿裡的陳設很簡樸,迴廊間盈繞著一股淡淡的梵香味。除了外間有幾名宦官守大門供使喚,再就只有三名老尼和陰德妃,住在若大的宮殿之中。

    秦慕白見到陰德妃的時候,她正盤膝坐在一張蒲黑上,頭髮高高的束起簡單的結成一個馬尾,穿一身素淨的黑襟灰白袍衫,手捻佛珠敲著木魚,閉目聽禪。一名至少有六十歲開外的老尼,坐在她對面,輕聲誦經。

    高陽公主輕聲的告訴秦慕白,那是她母妃的師父,善清大師。她自幼出家,修佛至少已有五十年。

    二人進去後,善清就停止了講禪,睜眼微然一笑,「娘娘,有緣來。」

    陰德妃回眸一看,向看到了小跑而來的高陽公主,素面柳眉漾起一絲慈藹的喜色;再下一眼,她看到了緩步走來的秦慕白,眉梢不由得輕然一揚,表情略微一滯。

    清善看了一眼,又緩緩闔上雙眼,吟道:「阿彌陀佛……一切眾生皆自空寂,真心無始,本來自性清淨。」

    陰德妃居然面露惶然,急忙轉過身後,合十而拜道:「大師,我終究無法斬盡塵緣……不如,就請大師為徒兒剃去三千煩惱絲,正式納我入佛門吧!」

    清善雙手合十閉目而微笑,搖頭,悠然道:「真如佛性,非是凡形;煩惱塵垢,本來無相,豈可將質礙水洗無為身?」

    「徒兒慚愧……」陰德妃低眉順目恭身而拜,輕吟道,「佛曰,起見生心,分別執著便有情塵煩惱、憂攘,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修到一念不生之處,即是本來面目……徒兒不解,佛念亦是眾多,佛亦有情,又何以一念不生?」

    清善笑而不語。

    高陽公主已經中跑到近前放慢了步子,輕輕偎著陰德妃坐下來,迷茫道:「娘,你跟清善大師嘀咕什麼呢?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

    陰德妃微然一笑,伸手撫了撫高陽公主幽黑順滑的髮髻,「玲兒,也都要嫁人了……時間過得好快啊!」

    「嘿嘿!」高陽公主笑得心無旁鶩天真無邪,「娘,我今天特意把慕白一起叫來,陪你一起吃頓素齋呢!」

    「是麼?」陰德妃淡淡一笑,身前已經映出一個燭光拉長的男人身影,聽到身後秦慕白說道:「微臣秦慕白,見過娘娘。」

    「此間皆俗人,唯有清善大師為尊。」陰德妃不回禮,也未回頭,只是如此輕聲說道。

    秦慕白微然一笑,雙手合十對清善彎腰施了一禮:「俗門子弟秦慕白,見過清善大師。」

    「施主免禮。」這時,清善才再度睜開眼睛,眼神柔和的將秦慕白上下打量了一眼,略微點頭,饒有深意的微笑,「貧尼,好多年沒有見過像施主這般英武靈氣之人了。」

    「大師謬讚。秦某對佛門之事一無所知。若有唐突之處叨擾了此間清淨,還請見諒。」秦慕白說道。

    清善微仰起頭看著秦慕白,點頭微笑道:「一切無心無住者,世出世法莫不皆爾。心中有佛,則佛無處不在,又何必拘泥於典籍禪寺?秦施主,你靈氣元始,與佛大緣。」

    「啊,不會吧?」高陽公主聽得一頭霧水,卻被清善的後半句嚇住了,慌道,「慕白,你不會出家當和尚吧?」

    「傻孩子,別胡說!」陰德妃就笑了,「清善大師只是誇獎慕白的資質。」

    「噢,那還差不多……嘿嘿!」高陽公主放心的笑了。

    秦慕白笑著搖了搖頭,對高陽公主實在是無語。不過,對於佛道一類,他雖然一向沒有什麼大的興趣,但內心深處總是存著一絲敬畏。怎麼說,這也是無數人積攢上千年的智慧,豈不論它有何出彩與實用之處,至少,也是人類智慧的學問與歷史的沉澱,總有它的精僻與獨到之處。

    「施主稍坐,貧尼去安排素齋。」說罷,清善就起了身,唱了佛諾先行告辭。片刻,另外兩名老尼進來奉上了茶水,靜默不語的退了出去。

    秦慕白自己在一方榻幾邊安靜的坐下,未作多言。陰德妃則是與高陽公主相伴而坐,高陽公主仍像兒時一樣有些調皮的窩在她母親懷裡枕著她的大腿,撒著嬌輕聲的聊著天。

    禪房裡很安靜,整座玄武大殿環境也很清幽,的確是一處避世幽居修心養性的好地方。

    似乎陰德妃,也早已與這樣的環境融為一體。她二十多年來修養出的素淨、安詳與沉斂,讓她淡靜如荷,與週遭的氛圍默契的吻合,如渾然天成。

    至從進入房間,陰德妃就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一次秦慕白。可秦慕白卻分明感覺到,她的注意力總是不經意的對向自己,眼角間或有一縷餘光落到他身上。

    「她素淨淡雅的外表之下,那顆心,也是否一樣真的靜如芷水呢?」

    不久,素齋取來了。唐人的飲食文化中,葷腥是主流,凡小有名氣的菜無不是肉菜或油炸。所以,時下的飲食文化雖然炫麗多姿,但實際上並不是非常健康。恐怕,這也是唐人以胖為美的一個重要誘因或是表現形式。

    偶爾吃一頓素齋清清腸胃,感覺還挺不錯。而且,像護國天王寺這種地方的素齋,顯然不是青菜蘿蔔隨便一煮那麼簡單,而是做得相當精細與雅觀,用色香味俱全來形容絲毫不為過。

    秦慕白吃了個大飽。飯後再飲上一口清茶,唇齒餘香非常舒服。

    吃完飯,為時尚早。既然來了佛家寺院,何妨當一回善男信女?秦慕白當下就捐了一些香油。清善也不拒絕,不帶一絲煙火氣息的收納了這些黃銅俗物。她說道:「佛家寺院,不缺香油。但佛門從不拒納信緣,這香油錢貧尼便收下了,也算是秦施主一番心意。」

    高陽公主笑嘻嘻的道:「清善大師,你每日對我娘說那些佛謁啊經文的,總能說不完嗎?今天不如也講給我們聽聽吧,我倒想知道好不好玩!」

    「玲兒不可無理取鬧!」陰德妃嗔怪道,「清善大師佛理精深,可不是講故事圖好玩。」

    清善卻是不以為意的笑了一笑,說道:「公主殿下既然有興趣,那貧尼就給公主講講故事聽也是無妨。」

    「嘻嘻,好!」高陽公主興沖沖的點頭,「聽到了嗎,娘?佛家人也講故事的嘛,這有什麼!」

    秦慕白擔起茶水淺酌了一口,沒有搭言。他總感覺,眼前這個不顯山不露水年愈六旬的老尼,有一雙洞察人心的眼。她嘴裡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呢?

    秦慕白很期待。

    清善的眼神很自然很柔和的掃過了堂中的三人,悠然開說了——「從前一位書生,他與他深愛的女子兩情相悅,約定了婚期結為夫妻。可到那一天,他妻子卻嫁給了別人。書生悲痛萬分,從此一病不起。」

    「哇!」高陽公主驚叫出聲來,「那女人好過份!——清善大師,你怎麼講這種故事嘛!你難道不知道我與慕白……就要……就要成親了嗎?」

    「貧尼知道。公主殿下稍安勿躁。」清善淡然的微笑,繼續說道,「書生的家人求遍名醫也無法治好書生的病,十分焦急。有一天,一名僧人路過其家門,自願來給書生治病。他也未下針用藥,只是拿出一面鏡子給書生看。」

    「那是一面三生鏡,能看到人的前世今生。鏡中出現影像,現出一個海灘,一具渾身赤裸的女屍躺在沙灘上。這時有一人路過,看了一眼,搖搖頭走了;不久又來了一個人,將自己的衣服脫下,給那女子蓋上;最後來了一個人,挖了一個坑,將女子的屍身埋掉。」

    「書生很疑惑,這時鏡中出現這樣一幕,女子洞房花燭夜時,他丈夫將他的蓋頭掀起……」

    說到這裡,清善停頓了一下。看到,高陽公主與陰德妃都迷惑的看著他。秦慕白卻拿著一杯茶,若有所思的淺酌慢飲。

    「秦施主,你想到了什麼?」清善問。

    秦慕白雙手合了一下十,微笑道:「弟子在想,女屍和女子,就是前世今生的同一人;那個書生,大概就是前世給女屍蓋上衣服的人;而那個女子的丈夫,就是將他挖坑埋下的那個好心人。」

    「啊……」陰德妃和高陽公主一起發出了驚咦。

    清善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驚艷與讚賞的神彩,微笑的點頭,「善緣,善緣……善哉,善哉!」

    「清善大師……那……」高陽公主躑躅了一下,說道,「那慕白,會不會是前世把我埋了的那個人呢?」

    「不可知,不可說。」清善閉目微笑,悠然道,「前世今生,緣生緣滅,誰又能說得清,道得明?知晝則知夜,知始則知終,如若未悟未生以前面目,便知末後安生立命之處。公主殿下何必執著於前世?」

    「不懂……」高陽公主迷茫的搖頭。

    清善微笑的點頭:「那就請公主殿下,再聽一個故事吧!」

    「好!」

    「從前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傳承千年不息。廟前的屋簷下有一隻蜘蛛,因千年聽經熏梵,便有了靈性與佛悟。有一日,佛祖到了這座寺廟,問這只蜘蛛『世間什麼是最珍貴的』?」

    說到這裡,清善又一停,微笑的問:「三位不妨都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德妃娘娘,就請你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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