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346章 千里贈刀 (1)
    大明宮後宮的大角觀,今日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皇帝,李世民。

    至從陰德妃住進這裡後,皇帝還是第一次前來光顧。滿觀上下的道姑們受寵若驚,但沒等她們上前迎接,就被斥退了。

    李世民的臉色有些難看,眾道姑們心知不妙,也不願上前觸那霉頭,因此全都躲進了房間裡。

    李世民走到陰德妃所住的靜室外,打量了那些不落塵埃的窗稜與門楣幾眼,自言自語道:「仍有潔癖。」

    推門而入,陰德妃正坐在一張團蒲上,焚一爐香讀一本經,雙眼輕闔,幾須撫塵雪絲搭在手臂之上,輕輕舞動。

    「風一起,拂塵便動。還是道心不固啊……」陰德妃如同自言如語般道。

    李世民也不介意她沒有起身恭迎,二十年的老夫妻,私下裡好像已經淡薄了這些俗禮,總是習慣開門見山。

    「你倒是坐得住。」李世民背剪著手慢慢踱到她身後,說道。

    極為寂靜的禪房裡,繡花針落到地上都能聽見。李世民並不大聲的一句話,卻顯得極為突兀。房中的安靜,讓他的話平添威嚴。

    「那我又能如何?」陰德妃仍是沒有回頭看李世民一眼,面是微仰起頭,凝視著頭頂那尊騎著青牛的老子塑像。

    李世民也舉目看了老子塑像一眼,上前兩步作了一揖,也沒有對著陰德妃,彷彿平空說道:「看情形,事情你是都聽說了?」

    「自然沒有陛下知道的多。」陰德妃平靜的回道。

    「你作何感想?」李世民也很淡然的問。

    陰德妃的臉輕輕的顫抖了一下,彷彿是受到了劇痛創傷卻又極力忍耐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說道:「方外之人,不問俗事。」

    「在朕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態了。」李世民不輕不重的冷哼了一聲,說道,「你這是出的什麼家?心裡仍是全裝著一些你所謂的俗事。跟朕說說,李佑謀反,你有何看法?」

    陰德妃臉上的痛苦表情彷彿又架深了幾份,但她仍是竭力忍耐,平靜的說道:「秦慕白,不會參與謀反。」

    「你說什麼?」李世民大感驚訝。

    「秦慕白,不會參與謀反。」陰德妃用同樣的語速和語氣,原封不動的重複了一次。

    「奇怪。」李世民再度冷笑一聲,「按你的脾性,這時候你必然急得上躥下跳,最想見到朕。想見到朕的目的,無非是替你那個不肖的兒子求情。而且,這一次就連高陽也跟他夥同到了一起,你就更有理由這麼做了。可是現在,朕主動來見你了,你卻好像愛理不睬。找你說話,你非但沒為李佑求情為高陽開脫,反而說了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朕,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也許,你從來就沒有懂過我。」陰德妃輕輕閉上眼睛,徐緩的長吸一口氣,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何意?」李世民的臉上露出一絲慍色,更多的是不解開什麼玩笑,二十年的夫妻,會不瞭解?

    「並無他意。」陰德妃說道,「也許,我也從未瞭解過陛下。」

    「我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你居然說出這種話?」李世民既懊惱又不解的道,「難道在你心中,朕一直就只是你的殺父仇人?」

    陰德妃的臉輕輕一顫,心中如同被一匕利刃抹過。初時不覺得疼,片刻後方才覺察到,已被那一匕利刃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血流不止。

    李世民的這句話,如刀!

    「深愛他!強迫自己用二十年的毫無保留的深愛來化解仇恨!他居然在二十年後,重提此事!」

    一時間,陰德妃感覺,自己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尤其是,現在自己的兄弟與兒子女兒,仍然站到了皇帝的對立面。自己的這二十年的努力、付出與犧牲,全在一瞬間化作了烏有!

    她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嘴唇在顫抖,眼淚,卻很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李世民心細如髮,早已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一時,他也多少有些後悔,知道自己方才一時激憤,的確是說錯話了。

    但要他認錯,那絕不可能。

    「你不是大臣,朕來不是問你對謀反一案的判斷。而是想知道,你此刻,如何看待你那謀反的兒子?」李世民的語氣輕柔了一些,說道,「你以為朕是來挖苦刻薄你的麼?朕還沒有閒到那個份上。但他畢竟是我們兩個生的兒子,你當然有權說些什麼。」

    「以前我總是奢望,能跟陛下多說些話。現在陛下慷慨,在這樣的時候還讓我說話。我卻感覺,我什麼也不願再說了。」陰德妃仍是那樣坐著,任憑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流也不去擦拭,強壓住哽咽,說道,「陛下向有主見,無須別人多說,不是麼?」

    「這時候你還跟朕賭氣?」李世民不禁有些惱了。他反倒希望陰德妃表現得激動一點,悲傷或者恐懼一點,也好過現在半死不活的對他冷嘲熱諷。

    「不是賭氣。」陰德妃依舊平靜如水,說道,「哀莫大於心死。對於一個心死之人來說,其實,什麼都不重要了。這世間有許多事情,不是人心想要如何,就能改變的。就好比,佑兒謀反,已是事實。陛下心中已有定奪,又有誰能改變這個結局?與其無濟於事,還不如不作庸人之擾。」

    「原來你是這樣想。」李世民輕輕點了點頭,「沒錯,朕已派了李帶兵前去平叛。結果如何,不出幾日便可知曉。」

    「區區一個孽子叛亂,居然如此大動干戈。陛下是不是看到戰無不勝又謹小慎微的李大將軍,是不是太閒了,於是派給他一個差事去活動筋骨,以便今後陞官發財?」陰德妃露出了一抹冷笑。

    「你說夠了沒有!」李世民怒了,沉喝道,「現在,倒像是錯的反而是朕了!」

    「當然錯的是你。」陰德妃不急不忙也不動氣,平靜的道,「養子不教,孰之過失?世人,難道還會怪罪到我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身上麼?」

    「還不是你那好兄弟陰弘智一直在唆使他!早知今日,朕當初就不該一時心軟聽了你的哀求,饒他性命!」李世民恨惱的沉喝道。

    「陛下既然知情,何不早早動手除掉我那『好兄弟』?」陰德妃繼續冷笑,說道,「反而要在事後,跟到我這裡怨懟。難道身為妹子,捨身救哥也是錯?」

    「是是是,你全身上下都是嘴,朕一向說不過你!」李世民還真是拿這個軟硬不吃棉裡藏針的陰德妃沒辦法,這麼多年來,二人很少動怒吵嘴一向相敬如賓。但後宮這麼多的嬪妃中,包括已故的長孫皇后,就沒人敢和李世民這樣頂嘴惹他動怒。偏偏這個一向溫柔似水彷彿無慾無求的陰德妃,當真較起勁來,卻連李世民也拿她沒有半分辦法。

    「那陛下又何苦前來自尋沒趣?」陰德妃淡淡的道。

    「朕一定會殺了陰弘智!」李世民突然說道。

    「殺吧!他白賺了二十年陽壽,該知足了。」陰德妃狠著心,幾乎一字一頓的說道。

    「朕一向最為痛恨骨肉親族之間不敬不睦鬩牆反目!」李世民又道。

    陰德妃的嘴角掠過一抹極為輕微的微笑,淡淡道:「就如同當年武德高祖皇帝陛下一樣麼?」

    「你!」一句話,如同一柄針,深深的刺入了李世民的心中,讓他腦海裡頓進浮現出當年玄武門的一幕幕情景。他猛然揚起了手掌,真想一巴掌痛快的甩到陰德妃的臉上。

    可是此刻,陰德妃沒有半分恐懼與害怕的神情,反而面帶微笑的轉過頭來,美艷絕倫冷若冰霜的一張臉上,那雙噙著眼淚的美眸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李世民悶哼了一聲,放下手,氣惱的轉過頭去。

    「也只有你,敢如此對朕說話!」

    陰德妃不以為意,表情恢復了淡然,說道:「陛下此來,無非是想將一腔怒火,轉嫁到我的身上,聊以發洩。或是看到我大驚失色誠惶誠恐的向您求情討饒,對麼?報歉,我讓陛下失望了。佑兒會有今天,其實我們心中都有數,並不奇怪。從小,你這個做父親的,還有你身邊的那些近臣功臣們,有誰真正把他當作一個皇子了,誰在看他的時候,不是首先想到他的母親是陰家的女兒?換作是一個成年人尚且受不到此等的岐視與偏見,何況是孩子?在眾多子女中,陛下一向也是最不喜歡佑兒的,這也不假吧?要不然,何以他是最早被分封到外地為官的?離開了父母,缺少了管束,佑兒的確是一天天的變了。變得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無能為力。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麼?」

    李世民無語了半晌。他知道,陰德妃一向溫柔似水從不多說半句,但一向心如明鏡,從不糊塗。今天她說的話有夠難聽,但的確都是大實話。

    而且此刻,他們是以父母的名義在交談,而不是帝王與妃嬪。否則,他也絕對難以聽到這樣的大實話。

    過了許久,李世民好像有些無奈,也有幾分慍惱的說道:「朕,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麼?太子失德,高陽拒婚,齊王反叛,接下來還會有誰?」

    「你是一個好皇帝。但,絕不是一個好父親。」陰德妃言簡意賅的說道。

    「為什麼?」李世民大聲問道。

    「因為……」陰德妃輕笑了一聲,說道,「你太過出色,偉大,強勢。你的子女,一出身就生活在你強大的陰影與壓力之下。而且,你總是對你的子女抱有太子的希望,對他們的要求相當之嚴格。希望他們個個都變得像你一樣的傑出。這可能麼?孩子畢竟是孩子,順其自然,才是讓他們長大的最好辦法。」

    「望子成龍,這也有錯?」李世民很納悶也很無奈的說道。

    「你沒錯。錯的是,你是一個帝王。」陰德妃說道。

    「混賬道理!」李世民頗有些惱羞成怒,一拳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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