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挑眉瞪眼罵她:「不要命了?這身子像什麼樣子?照照鏡子,幾天工夫老了五六歲。」潘雲良使勁打起一點精神說:「總要吃飯哪。」大嬸說:「你還怕沒飯吃?別把自己累老了,養得好看些,再去嫁個好老公,才會讓你過得無憂無慮,吃飯就睡,睡飽就吃。」「大嬸,我不是變豬了嗎?」「豬又有什麼不好?福氣比人多。人活世上,最好的福氣就是無憂無慮過日子。我看得出,你有這種福氣。你別瞪眼,大嬸不是說你變豬。」潘雲良和大嬸說著說著,又回到潘雲良家裡。大嬸走到窗前,一邊把窗子推開,一邊說:「多通通風。你唸書念得比大嬸多,但大嬸這養身比你懂。我外婆老中醫,西山這一帶沒幾個不認得她。外婆平日裡愛跟我講點女人養生的竅門,她還想讓我學中醫。大嬸冒不出半點興趣,才沒去學給人家把脈。」
這時,大嬸聽到窗外有人打招呼:「請問這位大嬸,潘雲良家往哪裡走?」
大嬸朝窗外問道:「你找她有事?」
窗外又答道:「來看看她。」
「喲,來貴客了。這就是雲良的家。往左手從小巷繞過來,就到雲良家門口。」大嬸轉過身子跟潘雲良說,「有個穿得貴貴氣氣的女人來看你。」
「誰呢?」潘雲良問。
「我沒見過,從沒見過。雲良呀,好事來啦。」
「好事?我哪會有什麼好事?」
「說不定給你說媒來了。我正想幫你說上一門親,看來命中注定有貴人幫你。我先回去,家裡一桶衣服沒洗。人家願意留下來吃飯,等下跟大嬸說上一聲,剛好早上從圩場剁了幾斤排骨回來。上次你從城裡給我的兩斤腐竹還沒吃完。這頓飯大嬸能多擺出幾個好菜。」
大嬸走出門後,潘雲良呆呆坐著,猜不出會有哪個人突然來找自己。她想,這人肯定不是什麼親戚朋友,沾親帶故的人都找得到她的住處。
等了三五分鐘,她等來了傻眼的時刻。走進門的女人讓她抬眼就認了出來。這女人就是楊碩士。楊碩士看到她呆呆的樣子,便哼了一聲:「我還以為會住在什麼公主殿。這種地方?鄉下雞婆窩。鄧主觀變得太低俗,連你也會被他看上眼。唉——」
潘雲良知道楊碩士嘲諷自己,但她還是迎上一張笑臉:「大姐呀,真是貴客來了。來來來,請坐請坐。」
楊碩士掃視一眼,挑中一張竹椅坐下。大概她的身體有點偏重,竹椅一接觸她的屁股便發出吱嘎吱嘎幾聲響,嚇得她趕緊抬抬屁股。她扭下頭看看椅子,才再緩緩坐下去。潘雲良給她倒來一杯開水,楊碩士沒接過杯子,把頭故意撇開了。潘雲良順手拖過一張木凳子,把杯子擺在凳子上。
潘雲良問:「大姐怎麼上礦裡來了?」
「坐車來的。班車。比不了你,這世界上沒一個值得我走幾十里山路的男人。鄧主觀比我命好。真難找!鄧主觀又不告訴我你到底在什麼地方,害得我到巫山情問了兩遍,才知道你回了西山。」
「我先解釋一句,鄧常務他不知道我住這個地方。大姐,那天晚上我也太心急了。」
「急是急了一點,我當時來不及跟你說上幾句話。不過,這怪不得我。該聽鄧主觀說過吧,我就是一個不會說話又喜歡亂說話的人。你應該比我會說話,要不然他怎麼會結識上你呢?他那鬼個性我知道,跟人相處講什麼品位。不過,我覺得好奇怪,這種房子裡住的人又會有什麼品位?」
潘雲良坐到楊碩士對面。她說:「大姐笑話我,我哪能跟您比品位?」
「我相信你的話。窩裡長大的人,也不見得品位高出我多少。」
「雲良是一個俗人,沒見過世面,連話都說不出幾句。」
潘雲良暗暗攥攥拳頭,已經感覺到自己手心上有點濕汗。回答楊碩士每一句話,她都是小心翼翼。她早聽鄧主觀說過自家一些事,多多少少對這楊碩士有些瞭解。見面才說幾句話,她便覺得楊碩士對自己和鄧主觀的來往有些看法。當然,她這個時候可以矢口否認。但這一瞬間,她偏偏想起了昨晚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夢裡的鄧主觀陪她看桃花,依偎而行,親密得像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一樣。一棵樹下,他欣然折一枝桃花贈送給自己。類似情景的夢,至於有過多少回,讓她自己也無法記得清楚。她突然想起自己在茶樓裡跟鄧主觀說過的一句,「好久沒見到您,又像天天都見到您啦。」鄧主觀好像沒聽明白。是的,只是好像沒聽明白。他喝了一口茶,又說到他開礦的事。臨別時,她想讓鄧主觀答應自己一個心願:「下回我們談點別的好嗎?」猶豫一下,這話沒從她口裡說出來。眼前面對楊碩士時,她偏偏魂不守舍,又一次想起了鄧主觀。
楊碩士當然不知道潘雲良此刻腦海裡浮想聯篇著什麼,見她久久不說話,又問:「這段時間你跟他見過面沒有?」
潘雲良被她的話驚了一下,倉促地搖搖頭。這頭一搖,也就暫時把鄧主觀從自己腦海裡搖掉了。
好在她的慌張並沒有引起楊碩士的注意。楊碩士繼續說:「我今天來這裡,沒其他的事,你就給我說清楚,怎麼跟鄧主觀發展到這種關係。」
「關係?我跟鄧常務也沒什麼關係。他是一個讓我很敬重的人。」
「敬重?恐怕是——」
「敬重就是敬重。」
「看樣子你脾氣還倔。敬重就是敬重?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倆不是敬重關係,應該算得上敬愛了。從你眼睛中,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再怎麼說也騙不了我。我沒文化,但我是女人。你跟鄧主觀的關係,就是男盜女娼的關係。」
「不,不不不,沒有這種關係。他不是盜,我也不是娼。大姐,您聽我說——」
「你狡辯什麼?在巫山情那種地方待過——」楊碩士一想起鄧主觀瞞著自己進過巫山情休閒中心便來氣了,聲音忽地提高八度啐道,「在那種鬼地方待過,你還會是一個好女孩?」
「我、我一點也不壞!」潘雲良鼓大雙眼。
「你不壞?你不壞,怎麼又去勾引我老公?」
「沒有,我沒有!」
「哼,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背。你別不好意思!」
「我真沒有勾引鄧常務,請您相信我!」
「像你們這種女的,和我們老女人相比,跟男人睡覺次數還比不上我們,但睡過的男人不知道要比我們多多少倍!」
潘雲良眉頭鎖起地:「我只跟過去的男朋友睡過——」
「嘴巴上還立得起牌坊?一個婊子!」
潘雲良猛地站起身,喘出幾口粗氣,已經忍無可忍,大聲地:「你放屁——」
「你、你——」楊碩士一急,就像往常一樣不知道怎麼回話好,便也惡狠狠回罵起來,「我冤枉你嗎?小賤貨,鄧主觀沒被你騙得脫掉過褲子?」
「我從沒有騙過他。沒有!」
「沒有?」
「就是沒有!」
「別不好意思,你就是一個脫褲子掙錢的女人!」
潘雲良臉色慘白。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掐得支離破碎。她的胸口陣陣發痛。這時,她淚水亂湧,哽咽地:「要不是遇上鄧常務,我可能就是一個賣淫女。」
楊碩士把頭撇向一邊,愛理不理的樣子。
潘雲良回想起自己的往事,幾乎痛苦不堪。她的頭晃動好一陣,說:「為了報復一個不相信我的男人,我差點當了賣淫女。這是真的。絕望中、痛苦中,我決定走出這一步,記得是那天晚上十一點鐘。我突然跟老闆說,今晚我開始接客。老闆吃驚,因為我在那兒打了兩年半工,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知道,也有男人重金點過我,但我從沒心動過。怎麼這天晚上腦子突然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彎?老闆當時說的話我一輩子記得。是啊,我讀書不多,但我還是記住一句話,叫『出污泥而不染』。在巫山情這種地方工作,不變壞的女孩很少。可我待了兩年半,這心從沒動過。但這個晚上,我決定報復一個不相信我的男人。大概過了十五分鐘,老闆親自來叫我上鐘,說今晚剛好來了一個大老闆,讓我去伺候一下。還說,大老闆要是對我有好感,一定會讓我榮華富貴一生。」
「這大老闆是誰——」楊碩士的口氣不知不覺平緩了一些。
潘雲良似乎受到干擾又慢慢講道:「我換好一件吊帶超短裙,很不自然走進一間亮著粉紅燈光的貴賓房,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才看這客人一眼,我便驚呆了。我沒想到,沒想到第一次接客竟然會遇到這個人。他,我認識的一個大好人。我在電視裡已經認識上他。有個朋友給我指點一下,我便記住了他的相貌。以前我從不看新聞,但後來我天天看青雲新聞,想看到的就是這個人。走進這個貴賓房前,我沒有親眼見過他本人。但我一眼斷定,這人就是他!我也馬上發現,他醉了,醉得像一團爛泥巴,我喊他十幾聲,他都沒半點反應。我傻了眼,怎麼第一次接客便會遇到這個好人?難道老天爺故意這樣安排,讓他在這特別時刻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好讓他來阻止我的墮落?我知道,他是好人。如果他清醒,一定不會出現在這種貴賓房裡。我剛才聽老闆說過,這人由兩個朋友攙扶進來的,還說只要伺候得好,會多給兩倍小費。我在這種地方看得不少,也聽過很多,真的,很多男人就是醉酒中被朋友害了。我跪在床上,跪到他身邊,哭了。我說,謝謝您,又一次救了我!請您放心,無論如何,我決不做壞女人!他沒有聽我的哭聲。但我的誓言,老天爺一定會讓他有感應。」
「一張婊子嘴,好會編故事!」
「不。沒有。我說的,全是實話。」
「牛進了菜園子也不會吃菜?」
「有這種牛!」
「這頭牛是誰?」
「他不是牛。他,一個好人。」
「誰?你說。」
「還要問嗎?他,就是鄧常務!」
楊碩士嘴角歪掉了,又尖叫道:「騙子!都是騙子!他親口跟我說過,他從不進那種地方!」
潘雲良倒變得異常平靜地:「他沒說假話。我相信他的話。他沒有撒謊。沒喝醉酒,他絕對不會進那種貴賓房。那一次,他完完全全、徹頭徹尾被一個礦老闆灌醉,不省人事時,才被人扶進巫山情。只是他不好說自己到底怎麼中了礦老闆的圈套,畢竟礦老闆先請他吃飯。」
「你怎麼知道?」楊碩士冷冷笑道。
「那天晚上,看到他醉得不像樣子,我把眼淚抹掉,到房外端來一碗醒酒湯,給他喝了。一個半小時,他才清醒過來。他吃力撐起身子,問我這是什麼地方。他剛知道情況,身子又癱了下去。他雙手攤開說,我背著老婆做這虧心事,我不是一個好男人!看到他痛苦自責,我欣慰笑了,因為我的判斷沒有錯,他是一個好人。當我說他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只喝了一碗不收費的醒酒湯時,他一把抓緊我的手,一聲又一聲說我救了他的清白。我說,是你救我,再一次救了我。我的話讓他莫名其妙,我把原委說出來後,他還是說,不不不,是你搭救我。我接著從他嘴裡知道,一個姓白的女礦老闆當晚請他喝酒,結果喝醉了。他有些懷疑,酒裡是不是被人事先摻進什麼東西,否則自己不會弄成這麼醉。他歎了好幾聲。後來他又說很多事身不由己,上面有人打招呼,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能讓姓白的請自己吃一頓飯,還算人家看得起自己。」
楊碩士說:「你騙我!」
「沒有,大姐。」潘雲良回答,一本正經地。
「我不是你什麼大姐。你嘴巴再怎麼甜,哼,也騙不了我。從你那天晚上看鄧主觀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們的事沒那麼簡單。讓雷公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們沒有關係。」
「我剛才說了,他救過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在編故事!背地裡你們幹的勾當還會見得人?一定見不得人!沒你引誘,對對對,沒你這婊子引誘,他怎麼會突然想到去鑽窿道?他肯定想讓你離開這種地方過日子,他一定想幫你蓋一幢什麼別墅,好把你這個壞女人臭女人當公主養著。」
「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潘雲良嘶叫著。
「你現在等他發財,到時候再逼他跟我一刀兩斷,好跟你混一輩子。你就是這邪門歪道想法!」楊碩士怪聲怪調的,連臉也扭曲起來。
「請不要這樣說!我怎麼配得上鄧常務?」
「你這種人,哼,什麼事都幹得出!」
「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我的話?」
「讓我相信你——」楊碩士看看潘雲良,斬釘截鐵地說,「你給我嫁人!馬上給我嫁人!」
「讓我嫁人——」
「嫁給一個男人!跟他結婚!你聽不懂嗎?你嫁給別的男人,我什麼都相信你。」
「我、我還沒有男朋友。原來的男朋友早分手了。」
「不管怎麼樣,只有你馬上嫁人,我才會相信你講的話。」
「我、我不知道嫁誰——」
「你只要同意,我會牽線,一定給你找一個好男人,找一個有工作的男人。還有,你只要嫁人,所有的嫁妝我可以幫你添置,我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出嫁。但你要給我做保證,這事一定對鄧主觀守口如瓶。結婚後,你不許再糾纏鄧主觀。」
潘雲良怔怔地:「你上西山礦區找我就這目的?」
「我這人腸子直,沒什麼好隱瞞的。我跟鄧主觀結婚快十年了,要不是你的出現,他能變成一個壞男人嗎?也好,你說鄧主觀是一個好人,你就讓他一輩子都當一個好人吧。你嫁人,才能成全你的心願!你可以積個德,不會因為你毀了我和鄧主觀的這個家——」
接著,一件讓潘雲良驚慌失措的事發生了。楊碩士忽地起身,向潘雲良跟前走了三五步,呆呆看看她,突然「撲通」就跪到地上。潘雲良所坐的凳子好像突然放電一樣,讓她猛地跳起來。看到楊碩士向自己跪下,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楊碩士說:「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