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起對政策的理解偏差。王祖乾不得不重新拿出上級的文件一遍又一遍地給大家學習,學完了再作逐條解釋。農民們有時很固執,他認為你虧了他,他就死活不聽你講啥子大道理,只認一個理:你補錢我走人。口乾舌燥的王祖乾只好再賠笑臉繼續一遍又一遍讀文件,作解釋。
「不聽了不聽了!我們餓了,要吃飯了!」
「對對,你鎮長平時不是說你們幹部最關心我們移民的冷暖嘛!今天我們要吃你鎮長做的飯!」
「對對,鎮長也不要做官當老爺嘛,我們今天也要享受享受鎮長大人做的飯菜如何?」一群女移民尖著嗓門,表現得不比爺們遜色。
王祖乾還是笑臉:「好好,大家來一趟不容易,今天大家看得起我,那我就露一手。吃飽了大家有話再說。」說完,他捋起衣袖,進了鎮政府的大食堂。
嘁裡喀嚓不出一個小時,滿頭大汗的王祖乾和食堂幾位師傅,抬出滿滿的幾籠熱騰騰的白饃和蒸餃,外加三菜一湯,香噴噴地端到了移民面前。
「香香!香!」
「沒想到王鎮長這一手還真不賴啊!」
「可不,看這人也不像是說假話哄人的主兒嘛!」
移民們邊吃邊竊竊私語起來。
「怎麼樣,大家如果沒吃飽,我就再下趟廚。如果都吃飽了,我們就再聊怎麼樣?」王祖乾見大伙吃得差不多時,依然賠著笑臉大聲問道。
「你快說,快說嘛!」
「對呀,是你帶我們來的,咋又不敢張嘴了呢!」只見移民們你一捅我一捅地將那個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嘿嘿,王……王鎮長,大伙說你……你這個人蠻實在的,不像是騙人的主兒。所以大家請你有時間到我們村上幫大伙學學政策,解解心裡的疙瘩。」
「行,我一定盡快安排時間,同大家共同學習、商討。你們如果同意的話,今天就先請回去。明後天我一定到你們村上去。大伙說這樣行嗎?」王祖乾依然笑臉。
「好吧,我們在村上等你王鎮長。」
「走喲——」移民們紛紛離開鎮政府。幾位婦女走過王祖乾身邊時,「咯咯咯」地笑著說:「王鎮長你這個人在家裡也一定挺溫存、挺孝順的吧?」
「是嗎?哪點看得出?」王祖乾非常開心地問。
「嘻嘻,剛才你給大伙做飯端水的樣就是嘛!」婦女們帶著一串歡笑走了。
空蕩蕩的鎮政府大門前,只剩下鎮長王祖乾孤單單地一人站在那兒,他抬頭望了望身後的高山,那山後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兩個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僅僅回過兩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歸,又匆匆而離。
關於自己的家,他已在8年前開始從事移民工作後就全部交給了妻子。在這期間,他能留給家裡的僅僅是碼頭上匆匆塞給妻子的幾件髒衣服和從妻子手中換回的幾件乾淨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惟一可能的是將來按政策可以隨他這個當鎮長的落戶到某一地。至於母親,王祖乾一直不願提及,因為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他覺得這幾年中最對不起的是自己的母親。
「如果說我對自己的母親拿出了對移民所盡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將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辭的王鎮長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後來當我瞭解王祖乾家裡的情況後,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故事:
王祖乾鎮長目前是巫山縣鄉鎮一級幹部中從事移民一線工作時間最長的一位鎮長。
「百萬移民,從中央到省市,再到縣上區上,我們鎮一級是必須與移民們面對面一個個落實的最後一級政府組織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級幹部他們本身就是移民,鎮幹部還能指望往下推?推給誰?讓移民們自己想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完成自己的任務?這顯然不客觀。鎮幹部因此是執行百萬移民『世界級難題』的最後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繹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鎮幹部經過努力完成了近一萬外遷移民的任務。今年任務下達後,我們組織了三批移民代表到遷入地考察對接,結果移民們都沒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壓力巨大,因為通過前兩年的大量工作,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拖在後面的大都是些『釘子戶』,他們中間除了一部分確實思想上有問題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觀困難。
可上級一旦把移民指標下達後,我們鎮一級政府就必須完成,這跟打仗一樣,山頭拿不下來,我這個當鎮長的年底只能拿腦殼去見縣長呀!這話你聽起來覺得重了,其實腦袋倒不一定掉下來,可我這個鎮長引咎辭職是跑不了的。鎮上的工作到底有什麼難度,能做到啥程度,我當鎮長的這一點還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務一下達,加上三批外遷對接『全軍覆沒』,我實在急得走投無路了。可我是鎮長呀,走投無路也不行嘛!找啥辦法解決呢?在我無路可走時,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因為在小時候有一次我從學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嚇得痛哭時,母親她邊給我擦眼淚邊對我說:娃兒,別哭了,啥時候沒轍了你就找媽唄!在以後的成長歲月裡,我多次碰到難事時,就找母親,她總是給我化險為夷。母親是我心目中最後的依靠。我沒有想到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經上學的時候,竟然還要把難以逾越的難題依靠年邁的母親來幫助。想起來確實有些傷感。但為了百萬三峽移民,為了我當好鎮長,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別人的後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歲的老母親……」
王祖乾說到此處,聲音開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從事移民工作後,就極少顧得上照顧母親。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時候,我父親突然病故,那時我在另一個鄉當黨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長,也是負責全鄉一千多名就地後遷的移民工作。父親病逝時我都沒時間與老人家見最後一面。當了鄉長、鄉黨委書記和大昌鎮鎮長後,一年見母親沒超過兩三回,更說不上照顧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懷著孩兒對母親般的依戀,回到我的老家曲尺鄉。在回老家之前我向縣領導作了請示,希望把大昌鎮今年的一部分外遷移民指標給曲尺鄉。縣領導開始懷疑這一方案是否能成,我說能成,曲尺鄉是我的老家,他們那兒沒外遷移民指標。領導說,你們大昌鎮外遷任務重,指標落實有困難,人家曲尺鄉的百姓就願意走了?我說我試試。這樣縣領導才點頭。其實我心裡也沒底。
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鄉的鄉幹部了,人家憑什麼一定要把難題弄到自己的頭上嘛!說心裡話,我也不是想讓人家為難,我知道這個難題還得靠我自己來解決。我惟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親,想請母親做榜樣當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們動員外遷了,不就可以完成幾十個外遷指標嘛!不就可以少給政府些壓力嘛!我回家後見過母親,向她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老人家。母親萬萬沒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幾次家的兒子,好不容易出現在她面前一次時,竟然向她提出了這麼個要求!我見母親的嘴唇抖動了半天沒有說話。大哥知道後,狠狠地將我奚落了一通,那話是很難聽的,說我當幹部當得六親不認,現在連自己76歲的老母親都得騙走啊?聽了大哥的話,當時我心裡十分難受,確實感到自己是不是過分了。
可母親這時說話了,她當著家人的面斥責了我大哥,說你弟弟現在是國家的幹部,忙著三峽移民的大事。他有難處,來找我這個當媽的商量有啥子不對?母親的話讓我流下了眼淚。但我覺得再也無法向老人家開口,動員她外遷當移民。可我心裡還是著急,一面讓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來做母親的工作,讓妹妹給母親講外遷地方的好處。母親還是不表態,只沖妹妹說了一句:你父親的墳邊已經有我的一個墓穴,我過幾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親的話告訴了我,我知道母親心裡想的是什麼,便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家,讓她老人家跟我媳婦和兩個孫兒在一起住。經過一段時間後,有一次母親見我回家,便主動跟我說,祖兒,媽知道自己當不當移民無所謂了,如果孩子們以後能在外遷那個地方有發展,我答應你。我一聽母親的話,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來,連聲謝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時此刻,我的眼前彷彿呈現出一個電影鏡頭: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裡,一位白髮蒼蒼的英雄母親,面對敵人的炮火,她面不改色地對自己的兒子說: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日你犧牲了,媽會永遠地守護在你的烈士墓前……王祖乾鎮長的母親不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嗎?
「聽說我的母親願當外遷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叔嬸嬸們的工作,很快曲尺鄉的90個外遷移民指標全部得到落實。我高興得甭提了,而且特別特別地感到自豪。當我母親和大哥他們正式在鄉政府那兒辦完銷戶手續後,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賀。我告訴母親說,兒自從去部隊當兵到現在,大大小小得過不少獎勵,但所有獎勵加起來不如這一回母親帶頭當三峽外遷移民這麼高興。母親紅光滿面地拍著我的頭說,你媽是通情達理的人,能幫你為三峽作一份貢獻,就是獻上這把老骨頭也值呀!當時我聽了她老人家的這句話,就想著一件事:如果我哪一天出色完成了移民任務後,上級領導給我個啥子獎狀或其他什麼榮譽的話,我第一個要給的人是母親,因為她才夠這個格。你知道嗎,她老人家一共動員了我家直系和旁系親屬65人!他們中除了我母親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還有老親叔親嬸……」
這就是一個移民鎮長的國事與家事。
「死亡」突然發生
倒計時:8月31日
責任人:派出所所長羅春陽
任務:杜絕死亡事故
我在對移民幹部的調查採訪中,瞭解到移民工作中常突然發生一些意外事件,讓人棘手。
派出所幹警則通常成為這類事件的主要處置者。
派出所所長羅春陽因此也比別人更多地經歷了這種事件。
「報告所長,新春村支書來電話,說他們村有個移民喝了毒藥,情況非常危急,讓我們趕快去處理!」這一天,離規定的外遷時間僅有一個星期。值班員再報急情。
「馬上出發!到新春村!」羅所長放下剛剛端起的飯碗,帶上一名助手,直奔出事地點。
從鎮所在地到新春村,羅所長他們整整走了一小時的山路。
「鎮上來幹部啦!快給羅所長他們讓道,快快!」村長像盼到救星似的將羅所長引到出事地點。
「就是她?」羅所長指著被村民們團團圍著的躺在地上的一位老嬸子,便問是誰最先看到出事者喝毒藥的情景。
「看到的,剛才我們都在吃晚飯,大嬸她拿著一個大碗,又哭又嚷著說她因為同兒子的財產沒有分割好,所以不願移民到他鄉。一邊說著一邊端著碗說她已經喝了毒藥,不一會兒,她就倒在地上……」村民們七嘴八舌說著。
「有誰親眼看到她喝下毒藥?估計喝了多少?」羅所長一邊蹲下身子觀察倒在地上的服毒者,一邊問圍觀的村民。
「還真沒有見她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我們都聞到了她滿嘴的毒藥味……」
「可不,我也聞到她嘴裡的藥味。」
有經驗的羅所長細細地觀察了躺在地上的「死者」,心裡基本有數了。他直起身,朝村長使了個眼色,然後突然提高嗓門,沖村民們大聲說道:「看來是沒有多少救的希望了,大家想想,喝了那麼多毒藥,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咱們這兒離最近的鎮醫院也要跑一兩個小時,再救也怕是無濟於事了。這大嬸的家裡還有什麼人?快讓他們回來處理後事吧!啊!」
村民們一陣騷動,有人說大嬸有個兒子前陣子賭氣跑到縣城去了。
「那就快派人叫回來,讓他趕緊回來處理出事的媽呀!」羅所長一副認真勁。於是村民中就有人飛步進屋給大嬸的兒子打電話。
就在這當兒,羅所長進了村長家的門。
「我說所長,這還搶救得過來嗎?」村長急得滿頭大汗,也不知羅所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羅所長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村長你想,如果她真的喝了像對大家說的一碗毒藥,那麼我接到你電話,到現在都快兩個小時了,能有辦法救活她嗎?」
「照你說大嬸是不行啦?」村長兩眼驚得發直。
羅所長終於忍俊不禁:「放心放心,剛才你沒有看我蹲在地上一直在觀察嘛?其實我早已發現這位大嬸喝毒藥是假,裝死是真。」
「你憑什麼?」
「憑我多年的公安工作經驗。」羅所長回答得非常自信,「雖然大嬸裝得很像,可仍然逃不過我的眼睛,她常常在大家不經意的時候輕輕鬆動著躺得麻木的肢體。這只有經常處理這種事件的人才能注意得到。」
「不像話!我馬上叫人將她弄起來,別躺在那兒丟人現眼的!」轉危為安後,村長一陣大罵。說著就要出門找人,卻被羅所長擋住。
「不行。大嬸雖然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她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現在還不能去動她,等她兒子回來後再作安排,你聽我的。」
「能行嗎?」村長表示懷疑。
羅所長朝他點點頭:「我有些把握。」
約4個小時左右,大嬸的兒子從縣城趕了回來,一見躺在地上的媽,立即哭嚎起來,嘴裡不停地喊著「對不起媽」、「是我錯了」一類的話。那情景讓在場的村民看了也覺得他是個非常難得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