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了得?移民任務每年的指標必須按時完成,就像軍令一般,從市長到縣長,從縣長到移民局長,再到鄉鎮的領導、村上的頭頭腦腦,那可是鐵板一塊的任務!在三峽移民區,從上到下的幹部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他任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個大概就算是任務「圓滿」了。惟獨三峽移民工作不一樣。你可以超指標,但100個指標的任務如果完成了99個,那你的工作只能打「不及格」!
「怎麼回事?」重慶領導立即出面過問事情原委。
「移民們說,某省接收地對我們這邊的移民計劃原來談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們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說是我們的移民中有相當數量的人,不符合他們那邊的計劃生育政策。」
「怎麼個不符合法?」
「說是這邊的移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這沒什麼嘛,他們多數是農村貧困地區的,按照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並沒有規定他們只能生一個孩子嘛!。」
「是啊,這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門,他們說了,你們移民來可以,但必須按照他們那邊的規定:凡生兩個孩子的父母必須有一方要做絕育手術,否則就不能進他們省。這是他們的地方法!」
「這這……怎麼又冒出這問題來了?他們那邊的規定,那邊的法也不能強用到我們這兒來呀!我們三峽移民的百姓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他們背井離鄉,遠遷他鄉,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嘛!現在讓他們結紮完了再搬遷過去,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嘛!讓我們怎麼做工作?噢,通知移民們說,『你們必須先到醫院結紮了才可以走!』這不添大亂才怪嘛!」
重慶方面的領導和幹部們氣不打一處來。
移民們鬧,鬧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處理起來就更費勁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問題,一個是移民遷出的重慶市,一個是接收的某某省,誰也說服不了誰。這邊說我們並沒有違反國家政策,移民該走還得走。那邊說,我們的地方法是經過人大通過的,不能因為你們三峽來的移民就特殊,計劃生育是國策,誰違反了誰負法律責任!
怎麼辦?
向中央反映唄!
於是國務院三峽建委領導的辦公桌上擺上了一份「急件」。就這碼事卻讓「統管」三峽工程事務的三峽建委領導們也不由得犯難了: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可不是哪個部門隨便說一句話就行的。
於是這一問題的「急件」又擺到了國務院領導的案頭。
此事應由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出面協調處理!出路終於找到。
重慶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峽建委方面和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方面坐到了一起。經過一番激烈而務實的討論,難題終於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法:三峽移民的計劃生育問題,在遷出地時按遷出地的政策規定辦,移民到遷入地後按遷入地的法規辦。也就是說,你是個超計劃的育齡移民,在遷出之前你可以執行本地「計生」政策,一旦遷到新的省市就必須執行當地的「計生」法規。
遷出地和接收地的領導們終於鬆了口氣。
移民們也不再為此事鬧著不搬了。他們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的。
一個工程,移民百萬,中國首次,世界同樣無先例。工作千頭萬緒,找個理來說事還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見了移民老張和老付,兩人同在一個縣,卻不是一個鄉。老張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數是「就地後靠」,即雖也屬百萬「三峽移民」之列,但僅是從淹沒的老宅基地搬遷到後山的坡上。當年幹部動員老張家搬遷的時候,他大喊小叫著不願搬,說是原來住在江邊的土地如何如何肥沃,家裡的橙柑如何如何豐產豐收。雖然幹部們通過努力幫助他在「後靠」的山坡蓋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張心裡總有怨氣,因為除了認為自己新家沒有老宅基的風水和耕地好外,主要是看到像老付他們就沒有搬遷。
當時沒「後靠」的老付心頭幸災樂禍,見了老張總是拿他尋開心說一聲:「老張啊,你可是三峽移民的先鋒啊!」誰知這話說了不到兩三年,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遷移民,而且一遷就遷到了幾百里之外的安徽。於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虧」了,憑什麼老張他們可以「就地後靠」,我非得背井離鄉到安徽?幹部做工作,說為了保護以後的三峽環境,國家政策作了調整,加上庫區沒有那麼多耕地,外遷可以使你們比較快地實現致富。當然,還要想到我們是三峽人民,要為三峽工程建設作貢獻。老付到安徽一看,確實不錯,幹部們沒騙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後肯定有發展潛力,於是痛快地同意了外遷。
老付跟老張的攀比算是有了個了結。忽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縣另一位老相識老章。一問,人家老章說也是這一年的外遷移民,不過去的不是安徽,是廣東。
廣東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當作親人看待,地給的是最好的,房子蓋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電,又有衛星電視……哈哈,一句話: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錢走了趟老章他們外遷的點上,正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氣呆了,人家廣東這邊就是比安徽那邊強嘛!
一樣是移民,一樣是外遷移民,幹啥非要安排我到安徽,別人憑什麼到有小洋房住的廣東,聽說到上海、江蘇和山東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來後便找到了移民幹部問究竟。
老付說完上面的話,還留下一句更尖刻的:我也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的好公民,三峽移民中的積極分子呀!從鼓勵角度你們也可安排我到廣東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去廣東上海那邊的移民中該不會有你們幹部的親戚吧?
像老付提出這樣的問題絕對不是非理,平心而論,應該說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覆,而且要答覆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難就難在這裡。難就難在該到什麼地方的還必須到什麼地方去。國家要安排百萬移民,不可能絕對的一個自然條件,一個規格模式。廣東上海富裕,願多拿出些錢為移民蓋「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熱心呀,他們派人來一對一、一幫一地為你發家致富送知識、送經驗。再往細裡深里長遠裡想一想,看一看,原來不管外遷到哪兒的移民們都得到了實惠和特別的關照。「後靠」的更不用說,你不用經歷背井離鄉的外遷遙途與不適,你可以在淹沒期前的幾年間獲得那些閒置地的雙倍甚至幾倍的收成,你還可以享受三峽建成後的源源不斷的好處……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長期的,就看你從哪個出發點思忖了。
移民們能不思忖嘛!他們天天在思忖,每一次思忖就想出一大堆理來。三峽移民工作就是在這千尋萬思中不斷解決問題,在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進行著。
難在說不清的事兒上
說不清的事在三峽移民過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峽移民工作的部門也無可奈何。然而國家定下的三峽工程建設時間表是全國人大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的,「水趕人走」的現象絕對不能發生。
百姓憑什麼要搬遷?你讓他搬遷,除了必要的覺悟外,他會向你提出種種有關他自身利益的問題,只有當他認為所有問題都解決、心滿意足了,才會同意搬遷,才會與政府簽約,才能銷戶走人。
在奉節,主管縣城搬遷的陳縣長給我訴說了6年「移民縣長」的萬般苦處。「中間最難辦的就是那些說不清的事。說不清的事,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許多事是既合情合理又合法,就是國家一時還沒有出台相關的政策。但上級下達的移民任務是死的,什麼時候走多少人、走到哪個地方,都是鐵板一塊,想改也改不掉的。我們就得硬著頭皮去處理那些像亂麻團一樣的事,而且必須處理好。」
他舉了奉節縣城搬遷中百姓們提出的事,比如城鎮居民要搬遷了,縣裡按照當年長江水利委員會統計的實物數據,他們奉節縣城內大約有私營經營門面房800多家,縣政府和移民部門就開始按此規劃建設並按上面的數據在新城擬安排相應的店面。但後來縣城開始搬遷時,發現這裡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營經營門面房一下多出一倍多,達2000來家。800與2000之間可是個差異巨大的數字,放在奉節這樣的小縣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國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補償款也都早有了規定,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樣,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動員百姓為三峽作貢獻雖然能起一些作用,但應當獲得的正當利益得不到,移民們絕對不會幹,這一點也非常明確。
「立即重新調查!」縣長代表政府發出緊急命令。這是關係到奉節全縣整個移民進程和新城建設的大事,是弄不好還會給三峽工程帶來影響的大事!
移民局的同志們,會合工商、公安等部門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戶、一個門面一個門面地調查核實,結果發現除了藉機謊報外,確實有幾百個門面房漏登記了。再細問移民為什麼在1992年長江水利委員會來人進行實物調查統計時沒能實事求是報登時,這些私營業主說出的理由有的聽起來能讓人笑掉大牙,有的還真值得同情。
某店主說,長江水利委員會來調查統計時,他正跟老婆為財產問題鬧得不可開交,老婆背著他悄悄將店面連同房產賣給了別人。而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人員說,你拿不出房產證,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賃的業主,移民實物補償這一條你就不符合條件。等到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產權後,長江水利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工作已結束半年多了,自然在幾年後三峽移民開始時,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補償款。
另一位業主更有意思:實物調查統計的工作人員找到他家時,他只管忙著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來找他時,他乾脆在門上貼了一張告示:此房已出售。長江水利委員會的人根據規定就不再為他進行房屋登記了。幾天後此君從外地辦貨回城,見長江水利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正在別的店舖內左右前後忙碌著,他偷偷直樂,心裡說道:瞧這些人瞎忙乎什麼呀!三峽工程鬧了幾十年,從我爺爺輩,一直鬧到我這孫子輩,建它個龜兒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來!幾年後全國人大通過決議,三峽工程真的動工了,他這才著慌,自知吃虧已成現實。
上面兩位仁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峽庫區這種情形實在太普遍了。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明事理,不懂世故。走一走庫區你就會知道,多少年來關於三峽工程上與不上的爭論早已把三峽人弄得疲沓了,不少人根本不信這輩子能看到「高峽出平湖」的壯觀景象,權當那是子子孫孫的夢吧。而當夢醒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做錯和想偏了許多事。一旦政府讓他們移民搬遷,即使是紅著臉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這類「扯淡」的事?不行,管是無疑的。但管一下有時問題更複雜,複雜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徹底。管不徹底,移民工作就無法進行。
在整個三峽移民中,應該說百姓對拆房和搬墳是最揪心的。
人走房拆,是不用說的事。大水一來,庫區主要清理的是房子一類的建築物。但拆毀一輩子或者幾代人居住的老房子,可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意思是說,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舒適豪華,那畢竟是「外面」的,或者與我的生活之根、與我的文化之本、與我的血脈之承沒有多大關係,我並不稀罕。特別是久居一處,從沒到過外面世界的山區百姓,你別看他家裡簡陋得幾個人擠在一間茅草房子裡,合蓋一床被子,你真讓他搬遷城裡住著幾室一廳的樓房,天天上館子吃海鮮,說不準沒出一個星期他就要逃跑了。我在庫區問一些移民為什麼捨不得走,他們常常說得非常簡單,說國家給的補償不少,搬遷到的新地方也好,可就覺得還是過去的老地方好,習慣了,熟悉了,所以就不想走啊!
一個習慣一個熟悉,包含了中國老百姓全部的生活哲理,因為那裡面有生活的習性,有地脈滋育的文化,有祖代相傳的遺傳因素。越是沒有出過遠門、沒有受過多少文化教育的人,越迷戀和固守自己的家園。一個歷史越悠久的民族,這種迷戀和固守的信念就更加強烈了。
中國正是這樣一個民族。
中國的老百姓就是這樣一個民族的文化與傳統的產兒。他們對家園的迷戀實際上達到了宗教式的崇拜程度,即使是一名終生的遊子,最後他還會來個「葉落歸根」。那麼已經在「根」上生活的人,就更不用說對其「根」的崇拜和迷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