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行動 第25章 世界第一難 (1)
    什麼事最難?我們可以列出十個、百個,比如上大學難,生孩子難,找工作難,恩愛百年難……但到過三峽庫區或者從事過移民工作的人才知道,千難萬難,都難不過移民工作。深入三峽庫區,到了移民第一線之後,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有人將三峽移民工作稱之為「世界級難題」。

    外界人士之所以將它比作「世界級難題」,更多的也許是著眼於三峽移民的數量以及可能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即使如此,這「難題」要冠上「世界級」也足夠份量。但有一點,無論外國的專家還是政要,他們絕對不會理解和懂得中國的三峽移民工作還有許多遠遠超出他們想像的問題。那就是中國百姓特有的民情民風,而且不少還是過去一直被頌揚的美德呢!如對故土的愛戀、對土地的依賴,講究親情、注重家庭。然而所有這些卻給移民工作帶來了更大的困難,這樣的國情只有中國人自己知道……

    難在情上

    有一首歌中這麼說,誰不說俺家鄉好。確實,我們中華民族是個特別看重「家」的民族,尤其注重孝道親情,懷戀故土。即使是功成名就的偉人,也會非常看重「葉落歸根」,更何況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無論是三峽移民,還是其他移民,只要是移民,首先面臨的是告別故土,告別原有的家園。而這恰恰是中國百姓最為忌諱的,為了保衛家園固守故土,他們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三峽移民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勸說庫區人們離開自己的家園和故土。不瞭解峽區情況的人,普遍認為,三峽地區窮,讓百姓搬遷不會是難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幾乎所有三峽庫區的移民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當地比較好的。與其他水庫不一樣的地方是,三峽水庫是以江建庫,即以長江本身為基礎,在宜昌三斗坪建高壩後,利用宜昌至重慶間630多公里的江段蓄水,使長江在這一段形成一個巨大的高水位庫區,實現「下可發電防洪,上可航行洩洪」之目的。庫區的移民,便是這一江段蓄水所造成的淹沒區內的人們。

    殊不知,人類自古以來就有沿江河棲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饒的傳統,就是因為遵循了這一定律,才有了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和輝煌歷史。這是因為近貼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灘好地,能植能耕,而且總會人畜兩旺,俗話說有水則靈便是此理。三峽一帶更不用說了,當年衣不掩體、四面受敵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峽江兩岸,就因為這兒除了能守能攻之外,到處都是臨江富饒之地。諸葛亮勸說劉備定國此地,更多的也是從這種獨特的地域優勢考慮。

    三峽大壩建成,沿江被淹之地幾乎無一不是那些臨江的最好地段、最肥沃的灘地與壩子。移民們首先遇到的就是不捨的故土情感。

    在三峽工程建設初期,國家實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後靠」,即從175米的蓄水線以下居住地,往後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後坡岸和後山丘都是些什麼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說,在那兒極少找到坡度為25度以下的地方。關鍵是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禿,哪是人呆的地方!

    移民們無法接受與過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園告別的現實。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於是難題出現了——

    上過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節目的雲陽縣普安鄉的移民站副站長汪學才,向我舉的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所在的那個村叫姚坪,是三峽庫區幾千個村落中的一個普通村落。千百年來,人們習慣了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飽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與世無爭。但三峽工程打破了這種寧靜,上級要求全村的人捨掉過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沒線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訴我,他們姚坪村基本上在水淹線底下,而且所有可耕種的田地也都在這個位置。三峽移民政策下達後,全村人所面臨的就是徹底告別原來的生活地,退到後岸的山頭上。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陡坡的亂石崗。村民們跟幹部嚷嚷起來,說我們願意響應國家的號召,可在亂石崗上咋生活?咋蓋房?咋種地?啥子都沒有嘛!幹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亂石崗上給村民們建一個跟以往同樣的家園?於是問題就出來了。

    但辦法還得想,而且國家搞的移民試點經驗也借來了,那就是在這個陡坡上開墾出可以蓋房安家和種植收穫的地來。誰來開墾荒山?不用說,還是動員村民們自己來幹。中國的老百姓好嘛,國家的政策一下來,幹部們一動員,大家就動了起來:各家各戶每人每月出8個工作日的勞動力,而且有規定,誰家完成不了任務的每個工作日交5元錢罰款。峽江一帶農民是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家裡剩下的淨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問題又出來了。啥法子?繼續動員唄!於是像汪學才這樣的村幹部就得一家一戶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會你呀!幹部們只好自己帶頭行動,從我做起。再找自己的親戚帶頭,親戚再串親戚來帶頭,就這麼著一戶帶一戶,個別「釘子戶」只好由幹部們捨去汗水和勞力幫著完成任務。

    汪學才能從一名普通的村幹部,成為全國先進移民幹部,受到中央領導接見、上了《東方之子》的電視節目,就因為他在「就地後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過去的村子還要好,全村人過上了比過去還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過去還要美麗的家園。可汪學才告訴我,打1991年至今10餘年間,他本人從一名全村最富裕戶淪為最貧困戶——1981年時他靠雙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萬元,而為了幫助全村實現「就地後靠」有個更好家園的「移民之夢」,他不得不傾家蕩產。村民們沒有資金開荒墾殖,他借錢送苗;築路籌資款到不了位,他墊著。這七墊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黨員,能讓村民們按照國家的號召搬出水庫淹沒線,就是頭等任務。要敢於捨得小家為大家。」汪學才說他過去身體非常結實,體重在70公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後,瘦到了49公斤。而姚坪村則在他的帶領下成了全庫區的移民先進村,家家戶戶的生活水平、居住環境、耕種面積,都比以前好,移民們一百個滿意。

    汪學才後來因為工作突出,鄉里招聘他當了鄉移民站副站長。之後的工作就不一樣了,全鄉移民人數多,有的村連「就地後靠」的亂石崗都不好找,於是有一批人得搬遷到外地。汪學才的任務是動員一批移民到重慶的江津市。

    「這回工作難度可就大了!」汪學才向我介紹說,「在本土本地,搬個家園難度就非常大,讓鄉親們離開故土搬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捨不得呀!本來嘛,江津也在重慶市區域內,不算遠,而且那兒的條件要比雲陽好不少,可移民們不捨得生活慣了的故土。為了讓移民們順利地搬遷,」老汪說,「我們先是到江津選一塊好地方,可以蓋房種地。每家每戶的房子蓋得自然盡量要比過去的好些、寬敞些。但移民們的要求更高,開始讓他們派代表去選地看樣板房,大家是滿意的。後來房子蓋好了,有人就提出,我們過去的家門前有路有水,現在的路在屋後,水也見不著,我們不習慣。我們只好再同當地商量,改道引水。有的移民啥都滿意,突然提出自己原來的家門前有片樹林,夏可乘涼冬可擋風,希望在新的家園前也能有一片樹林,否則就不搬。我們又折騰回到江津,一戶一戶地按照移民們的要求給設計。這麼著,前前後後用了一年零七個月,當我第17次帶領移民們前去新家園參觀時,大家方才點頭,說這跟咱雲陽的家一樣,該有的都有了,雲陽老家沒有的,這裡也有了,我們搬!」

    「移民們對家鄉的留戀和感情,你工作做得再細有時也是無法想像得出的。」老汪在這方面的體會再深切不過。

    2000年他接受的任務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戶。有人一聽到江西,就嚷嚷起來:咱是三峽人,過去算四川的,現在算重慶人。不管四川還是重慶,都比江西強。讓我們離開三峽老家到一個差的地方安家,我們不同意。老汪說,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慶差,四川重慶有的地方怕還不如陝西甘肅嘛!後來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動員移民代表到江西安遷地實地參觀。移民們看後喜形於色地說:想不到江西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呀!於是最後有1144人主動到江西落了戶。

    相比之下,巫山洋河村村支書鄭昌省遇到的村民們不捨故土戀家園的事更有趣。老鄭今年不到50歲,論「官」職也是全庫區最低的一級,可他的名氣在三峽庫區甚至不比重慶市市長的影響小。因為大夥兒都知道老鄭現在是「省長」。

    我採訪出發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長」,見到他後第一句話就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鄭憨憨一笑:「因為我的名字裡有個『省』字,做村裡移民工作我們最早,屬於提前搬遷,所以村民們說我操的是省長的心,日久天長,大夥兒乾脆叫我『省長』了。開始有些嘲諷的味道,後來鄉親們從提前搬遷中嘗到了甜頭,大夥兒再叫我『省長』時,更多的是一種親切和希望……」

    後來我知道鄭「省長」確實與眾不同,他真有些省長的非凡氣度和真知灼見。

    老鄭所在的洋河村處在一塊草肥羊壯的壩子上,三峽水庫蓄水後得淹掉大半個村子的好地。鄉親們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為了讓鄉親們日後能過上好日子,老鄭跑遍了村頭村尾,左看右看,最後看中了村頭的一大片墳地。那墳地處在淹沒線之上,「風水」不錯,一旦三峽水庫建成後此地依山傍水,會有別樣光景。老鄭把村上的幹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著平墳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裡的幹部群眾都是三峽移民,大夥兒對「就地後靠」不離開故土當然很高興,但對老鄭提出的移墳建房有想法,主要是動墳誰都不想幹。

    果不其然,決定一下來,村民們就鬧了起來:「建三峽工程是國家的大事,我們支持,也甘當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園,還要掘老祖宗的墳啊!」

    有人甚至揚言說誰敢動他們祖上的墳,就先砸了他的腦袋!這話顯然是對著村支書老鄭說的。

    有人則放言說遷墳蓋房這事肯定成不了,大夥兒一聽都明白:老鄭父母的墳也在那片墳地上,雖然老鄭「積極」,可他的六個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未必像他一樣「連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們暗暗瞅著老鄭自家的這一關能不能過哩!

    「來,我在這裡向兄弟姐妹們先敬一杯。希望你們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讓養育我們的父母能有個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鄭備了桌酒席,讓兒子將自己的六個兄弟姐妹叫到家,開門見山舉杯說道。

    「哥,你當村幹部這麼多年啥事我們都依著你,這你心裡特清楚。當三峽移民我們也不難為政府,但搬墳的事我們沒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們的父母才過世幾年,兩位老人家入土後的魂靈還沒安頓下來,你就要動他們的土,我們不答應。」最小的弟妹倆首先站出來反對,於是一桌熱騰騰的飯菜誰也沒動一下筷子。

    當大哥的老鄭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話可以對兄弟姐妹們說。老鄭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顫抖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們對亡父亡母的感情,無奈最後只得失淚下跪在兄弟姐妹們面前:「……好兄弟好姐妹們,我的心情跟你們一樣。可你們想想,三峽水庫馬上就要開工,父母的墳地是早晚要搬遷的,總不能以後讓老人家的墳泡在水裡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說,墳地不搬,大夥兒就不能重新安個好家,父母有靈,也不會安寧的是不是?你們看在我當哥的面上,我一定挑塊更好的風水寶地讓我們的父母,讓全村的祖先們安息。啊,我當哥的就求你們這一回了!」

    老鄭一邊抹淚一邊向兄弟姐妹們磕頭……

    兄弟姐妹們說啥好呢?抱頭痛哭了一場。但他們無法親自動手去刨自己父母的墳。於是老鄭只好請了幾個外地民工,自己帶頭一鎬一鍬地將父母的墳墓掘開,然後再搬遷到一塊新墳地。

    這一幕鄉親們全都看在眼裡。後來老鄭動員大夥兒搬墳時,多數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幹,甚至只要見老鄭上門就張口大罵,說你們當幹部的讓我們搬家挪窩已經夠損的了,還要掘墓挖祖墳,天地不容!

    老鄭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別人罵,他默默聽著;別人罵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別人罵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窩子。直說得人家不得不點頭稱是。

    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應你,但我們有一個要求:不管怎麼說,讓埋在地裡的人再挪動遷移,是不孝的事。你支書得為我們祖上的人披麻戴孝,否則我們就不搬!

    老鄭悶了一口氣,知道只有這樣了。為了三峽工程,為了完成百萬移民任務,我老鄭就當全村那些亡靈的孝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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