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兒子沒有聽過這樣的哭聲,老伴沒有聽過這樣的哭聲,村裡的人也沒有聽過這樣的哭聲。這樣的哭聲像是大山深處被獵人掏了心窩的老狼臨死時的那種嘶嚎聲,聽了全身會發冷發顫。
第二天天亮,一家人誰都不敢提昨晚的事。可奇怪的是老頭子在清晨起床後似乎格外精神,只見他先在新屋前後轉了一圈——房子是前年蓋的,基本上新磚新瓦、新窗新門。然後韓永振招呼兒子和老伴,還有沒過門的兒媳婦:「你也算是咱韓家的人了,」老頭子甕聲甕氣地說,「都聽著,今天你們啥子事都別幹了,兒子你腿快,去跟外村的親戚好友招呼一聲;老太婆你就把村上的人招呼一下,讓他們明天都上我們家來……」
「幹啥子都上咱家來?」兒子和老伴瞪著眼有些不明白。
「少囉嗦,讓他們來就成。」韓永振顯得異常武斷和暴躁。
隔日,韓家的院內院外一片喜氣洋洋辦大事的光景。韓家的遠近親戚好友、村上的男男女女都來了。韓永振的臉上今天顯得特別喜氣,他笑嘻嘻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有人問他是不是給兒子提前辦婚事?他只笑不說。
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這時只見韓永振站在院子中央,面對親戚朋友和村上的父老鄉親,拉開嗓門高聲道:「按咱三峽人的風俗,哪家結婚、生子、蓋房、搬家,都得辦酒請客。我呢,前年才蓋了這四間新房子,照理今天是該給兒子結婚辦喜事的。可不行啊,現在國家三峽工程要上馬了,兒子的婚事得改動日期了,因為上面讓先拆這房!所以……所以今天請大夥兒來幫我一起把這新房子給拆了……老韓我今天可能做得有點怠慢大伙,中午的這頓酒要等把房子拆了才能喝,啊哈,拆完了才能喝……動手吧!」
韓永振說完,登上木板凳,第一個衝上了房頂。
四間新房就這樣稀里嘩啦地在眾人手下拆了個精光。
末後,韓永振摸了摸髒兮兮的臉,然後極其嚴肅地舉起一碗酒,再次沖村上的鄉親們大聲說道:「大伙聽著,你們如果還認我這個老隊長的話,明天開始,你們就像我這個樣,把自個兒家的房都給扒了……這是國家的任務,我們得服從,可不能丟我們村的臉面!我在這兒敬大夥兒這碗酒了。」說完,韓永振一揚手,一飲而盡……
「干!干了,學老隊長的!」男人們悲壯地舉杯。
女人們則開始抽泣起來。
不知是誰最先「嗚嗚」地發出哭聲。於是整個村上的人全都號啕大哭起來,就像決口的江堤,怎麼也擋不住。
這一天是公元1992年12月2日。三峽工程從此有了第一戶搬遷的歷史記錄。
十幾天後,全村的人跟著老隊長義無反顧地將自己心愛的家園全部拆毀,移至幾里外的荒山崗,留出一片開闊地,迎來建設新縣城的千軍萬馬。
次年4月8日,「庫首第一縣」的秭歸新縣城開工儀式隆重舉行。韓永振在幾萬人的熱烈掌聲中走到主席台上,從縣委領導手中接過那塊金光閃閃的「三峽壩區移民第一戶」的牌匾。從此,這塊牌匾記錄著一段光榮的歷史,讓韓永振一家驕傲至今……
當我將韓永振的故事帶到宜昌時,讓我意外的是,宜昌人對「三峽壩區移民第一戶」的牌匾大有看法。
這,這怎麼個說法嘛!秭歸人為三峽工程建新縣城動作是快是早,可三峽大壩建在咱宜昌境內,大壩的第一車土是在咱這兒,怎麼可能移民第一人、第一戶就跑到他們秭歸去了呢?不對不對。「三峽移民第一人」肯定在我們宜昌,這是沒有任何懷疑和爭議的!
宜昌人的當仁不讓令我有些吃驚和暗暗發笑,但聽完情況介紹後,我真的無話可說。「百萬三峽移民第一人」不是他們宜昌人又會是誰呢?
與秭歸同處在「壩頭庫首」的宜昌(這裡指的是原宜昌縣,現已改名為夷陵區,屬宜昌市管轄),地處三峽大壩的北岸,與秭歸新縣城隔岸相望。宜昌的大部分面積在庫外,可因為三峽大壩建在宜昌的三斗坪,這使得宜昌在整個三峽工程和百萬移民工作中所處的地位非常特殊。大壩建設所在地,說一千道一萬,你壩址上的人不搬遷轉移了,這大壩咋個建法?所以當全庫區都熱火朝天、緊鑼密鼓在高喊「三峽大移民」時,宜昌段的移民工作其實早已結束,並且已經進入了新小康階段。
宜昌的移民在三峽工程正式開工前就得先行動,把建壩的那塊兒地方給騰出來!
聽起來「騰出來」很容易,可對壩區的百姓來說,那可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息繁衍的地方,哪那麼容易?
不容易也得搬!
宜昌人不是不識大局的人,可關於建設三峽這事鬧得時間太長,來得卻異常突然。
按照規劃,三峽大壩建設的地方,需要搬遷的移民涉及宜昌4個鎮,31個村,141個組(生產隊),2個集鎮,93家單位,19個學校,共17216人,征地面積及淹沒土地共38826畝,房屋78萬平方米。1992年4月3日七屆全國人大的決議公佈後,宜昌人是全庫區幾千萬人中最高興的,因為他們處在整個三峽工程之首,又是大壩的壩址地區,將來一旦三峽工程建成了,宜昌人就等於手中掌握著這顆「世界水利明珠」。因而人大決議通過的那天晚上,宜昌人自發地在壩址所在地——中堡島等地著實慶賀了一番。農民們興高采烈地歡呼幾代人做的「三峽夢」終於有了實現的時間表。但在歡慶的鑼鼓聲中,宜昌人並不知道建三峽大壩對他們來說要作出的犧牲有多大,而在這之前他們所做的「三峽夢」幾乎都是想著一切好的方面。
哪知,三峽工程還未上馬,落到宜昌人民頭上的首先是接二連三的利益犧牲、精神犧牲……
1992年11月8日,初冬的寒風已經吹拂在峽江之上。時任湖北省省長的郭樹言來到壩區,給當地幹部和群眾帶來了當時任總理的李鵬同志的指示:三峽工程進入前期準備,壩區移民工作要提前進行。
一個星期後的清晨,壩區樂天溪鎮的老百姓出門一看,好傢伙,一夜工夫,他們的家園全部被長龍般的大過場院、高過屋頂的各種推土機、運輸車團團包圍,三峽大壩的數千名建設者像遠方的客人突然來到他們面前。他們的面孔是陌生的,但個個精神抖擻,鬥志昂揚。
天,咋回事?三峽工程真的上馬了?!
可不。上午,被建設大軍同樣推著走的宜昌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不得不趕緊出來盡地主之誼,在八河口舉行了一個儀式簡單但聲勢隆重的歡迎會。數百台大型機械,數千名建設大軍,整整齊齊、威風凜凜地排在一塊還種著莊稼的田地裡,擺開了三峽工程決戰的陣勢。當地的農民們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其實這僅僅是三峽大壩建設大軍的先遣隊伍而已,他們激動得直跺腳:嘿,這回三峽工程算是真的要建到咱家門口了!
可不,歡迎的儀式剛剛結束,當地農民們迎接「大壩建設者親人」的笑臉還那麼熱情洋溢萬分友善之時,有幾位現場的記者覺得這麼個三峽大壩建設開工場面不夠「逼真」,所以建議會議組織者開幾部推土機,挖那麼幾鏟土,象徵象徵大壩開工儀式的「戰鬥場面」。
好說好說。會議組織者叫上幾位推土機司機,說你們找個地方刨幾鏟土,讓記者們照幾個相,整幾個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鏡頭。
要得!推土機司機飛步跨上高高的駕駛室,神氣地發動馬達,然後揚起巨大的鐵鏟,直向一塊莊稼地伸去……幾十個記者的鏡頭緊張地等待那一具有歷史意義的瞬間。
「慢慢!誰讓你們在地裡挖土的?沒看還有要收割的莊稼呀?你們是吃啥子長大的?再敢把鐵鏟往地裡伸,老子就跟你拼!」突然,幾個農民衝到推土機的駕駛室,將司機的衣領揪住,那架勢像是要吃掉對方。
「我我……我們是來建設三峽大壩的呀!」司機嚇得語無倫次,渾身發抖。
「你們愛建啥就去建啥,老子管不著也沒那閒心管。可要挖我們的地不行!要挖,得補償呀!愣著幹啥?給錢呀!」農民們不依不饒。
「我、我我哪有錢嘛!」
「沒錢就甭在老子的地裡耀武揚威的!」
推土機的司機哭喪著臉被農民們從駕駛室裡拖出來。記者們一片埋怨,說這算哪門子的事嘛!
組織者趕緊出面協調,結果是臨時拼湊了幾百元錢,才算讓記者照了那麼幾個「大壩建設開工」的鏡頭。
有人看到這兒可能會說,如此浩大的工程似乎上得倉促。但諸君不知,國家和水利部門對三峽工程的前期準備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已開始,再者人大決議後的幾個月裡有關工程準備,其實已在水利部門的籌謀之中。據有關工程部門介紹,當時的物價指數很高,工程每提前一個月便意味著可以省下工程投資千萬元以上,這使得「三峽建設大軍」無論從精神鬥志和物質方面都在爭取搶時間。然而工地前方的問題,尤其是移民工作此時尚未全面展開,這是建設大軍始料不及的,困難也因此冒了出來。
挖幾鏟農民莊稼地的土,就出了這麼個岔子。要在十天半月裡讓一萬多人扒房搬家,難度不言而喻。更何況三峽工程是邊建邊制定相應政策的,移民問題本來就複雜異常,一根稻草一寸土地沒商量好,農民才不買你賬!要顧國家大局,這不錯。我們並不是不支持三峽建設,可沒有小家哪來大家?你們不把我們的小家安頓好,三峽大壩的「大家」能立得住腳嗎?農民們說。
「有道理嘛!農民們講得有道理嘛!要想三峽工程建設早上一天,就得先想辦法把移民最關心的事給辦好才行!」長期從事農村工作的郭樹言省長特別囑咐宜昌縣領導要處理好這個問題。
「可老省長,國家的移民政策條例還沒下,更沒有一分錢專款,咱們從哪弄錢發給搬遷的移民?」縣領導一副苦臉。我們這些外省市的人只知道湖北有個宜昌縣,其實並不清楚宜昌縣城的百姓就是過去建葛洲壩時的移民,宜昌縣城也是因為葛洲壩建設才建起的,那時的本地地名叫小溪塔。宜昌縣機關開始設在大宜昌市內,十幾年前縣機關從大宜昌搬出時國家才給了40萬元錢。40萬元要建一個縣級黨政企事業機關和小城市,宜昌縣人民嘗夠了艱苦奮鬥的滋味。他們生下來就是窮人,現在又輪到三峽大建設,數以萬計的百姓要大搬遷。錢,錢從哪兒來?國家還沒給,貧窮的宜昌縣土地上又不生錢,而建設三峽大壩的戰鼓已經擂響,往下的事咋個整法呀?
縣幹部們垂頭喪氣,盼著郭樹言省長拿主意。
「嘿,我這冤大頭啊!讓你們行動,結果我得想招先給你們拿出『買路錢』呀!」郭樹言一邊搖頭看著自己的部下,一邊拍著腦袋想招。
「有了,我給長江三峽開發總公司寫個借條。他們已經從國家財政部那兒弄到錢了,我們先從他們那兒借600萬來。」郭樹言揮筆就在秘書遞過來的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咋才400萬元?您不是說共借了600萬嗎?」宜昌縣的幹部拿過單子一看發現只有400萬元,便問郭樹言省長。
「你們想全拿走?美得你!」郭樹言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我還得留200萬給秭歸,要不然我老郭一進秭歸,說不定就讓那兒的移民給扣住了,你們知道不?」
「嘻嘻。郭省長也真不易啊!」宜昌的幹部望著老省長的背影,感慨道。
「大壩建在宜昌縣,全縣人民作貢獻。」靠了這400萬元的啟動資金,宜昌拉開了三峽壩區移民的序幕。如今10年過去了,那緊張情景,宜昌人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場真正的戰鬥,一場只講奉獻不講價錢的戰鬥。
由於大壩建設初期的工程征地用一塊征一塊,推土機開到哪兒,哪兒的老百姓就得搬家走人。而當時宜昌還沒有來得及按照國家的統一規劃拿出消化移民的具體方案,更沒有相應的補償政策。只能是推土機開到張三家,幹部們就動員到張三家。這一天推土機開到劉家河村的一位農民家,當家的男人不幸病逝,死人還躺在門板上。幹部們進村一見啥話都不便說,開推土機的大壩建設者也忍不住悄悄熄滅了發動機……
「你們幹啥停機了?挖吧!挖土推房子呀!」死者的兒子突然從屋裡跑出,沖村幹部和大壩工程建設的推土機司機哭喊著說道。
幹部們忙擺手:「別急別急,你家情況特殊,咱跟施工隊商量一下,爭取晚幾天好吧?」
「啥?你們這不是作踐我爸嗎?他老人家臨嚥氣時還在反覆說,啥都可以耽誤,可別因為我們家耽誤了三峽工程。現在你們到我家就停活了,這不是作踐我爸是啥?」
幹部感動得上前直拍那年輕農民的肩膀。一切看在眼裡的推土機司機抹了一把眼淚,重新發動了機器。
這時死者的家屬,一邊招呼人抬起棺材,一邊招呼人拆房卸門,那情景在三峽建設史上可以稱為最悲壯的一幕。
我甚至對宜昌移民局領導們說:那位農民應該當之無愧地成為「三峽移民第一人」——是那種特殊奉獻的「移民第一人」。
宜昌移民局的幹部默不作聲,我的話勾起了他們無比深沉的回憶。不久後,他們告訴了我另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