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著,一群堂堂七尺峽江漢子,為了幾百萬人的飯碗和三峽移民們能搬得出山彎彎,在人家門口整整等候了三日四宿。
「玉溪」老闆終於出來了,問:「你們是……」
「我們是三峽移民……」王鴻舉畢恭畢敬地想作一番陳述,可後面的話還沒說完,沒想到對方已經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擁抱住。
「哈哈,你們是移民哪!是三峽移民,我們一定全力支援你們!說,你們想要什麼?儘管往大裡想,往大裡說!」「玉溪」老闆不愧有「煙王」之氣概,令峽江漢子們一下淚濕衣襟。
合作就這麼著開始了。大批的先進設備,一流的進口流水線,涪陵老煙廠竟然生產出了正牌的「玉溪」,並且是中國煙王的「當家品牌」兒!
酷!那才叫酷!昔日人見人頭疼的「涪陵」煙,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全國搶手的精裝、簡裝、極品的大「玉溪」。搶啊!煙商們瘋了似的前來訂貨。僅合作的1993年第一個年頭,涪陵煙廠就甩掉了虧損帽,當年實現利稅1.36億元。之後又每年以億元以上的速度遞增利稅,正可謂一煙帶活全涪陵,三峽移民奔小康。
1994年10月12日,那一天,秋高氣爽,大江兩岸青山如黛,楓葉似火。江澤民總書記乘車沿江而行,看到嶄新的美麗江城一片欣欣向榮景象,不由得大為驚歎:涪陵市這麼繁榮,比想像的好得多,好得多。大有希望啊!
這時,一旁陪同的王鴻舉在匯報完後忙請總書記指示。
沒有了,沒有了。孔夫子有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們已經搞得相當好了,我很高興,非常高興啊!總書記又一次將深情的目光投向聳立在大江邊的涪陵新城,並頻頻點頭。
這時,人們發現王鴻舉這位漢子的臉頰上情不自禁地淌下了兩行熱淚……
順大江之水而下至湖北境內的三峽庫區,當地人一聽有人問「百萬三峽移民第一戶」是誰,身為三峽庫區第一縣的秭歸人可以直著脖子沖人說:「這還用爭嗎?除咱秭歸還有誰?」
秭歸人沒有說錯,在600多公里長的三峽庫區中,秭歸是離大壩最近的一個縣,也是大壩開始蓄水後的首淹之縣,有11個鄉鎮、154個村、530個組(生產隊)將被淹,其中包括有千年歷史的縣城所在地歸州也將全部被淹,其一個縣的財產損失綜合指標佔整個三峽庫區21個縣市的10%,也就是說,當三峽大壩一旦蓄水上來,秭歸一縣則要承擔全庫區十分之一的巨大損失!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巨大損失?當然有看得見的財物、村鎮、農舍甚至整個城市的消失,更有大片大片肥沃的田園和土地、漁港和碼頭的消失。但這僅僅是有形的東西,秭歸人真正心疼的何止是這些?他們真正心疼的是那份對故土的割不斷的感情!
「秭歸勝跡溯源長,峽到西陵氣混茫」(郭沫若)。秭歸人的這份割不斷的故土之情可以追溯到他們對7000多年前的祖先的懷念。1958年至1985年間,我國的考古工作者一直在秭歸縣境內的朝天嘴遺址進行大規模的發掘與鑒定,確認在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這裡便有了秭歸人的祖先。而秭歸作為一座名城已有3200多年歷史。《漢書·地理志》載:「秭歸,歸鄉,故歸國。」特別令秭歸人驕傲的是,在公元前339年的戰國時代,我國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先生便是誕生於此地的。「文章均得江山助」,屈原身為秭歸驕子,得益於長江西陵峽之山水靈氣,寫出了千古不朽之作《離騷》,使秭歸人揚眉吐氣了幾千年。
泱泱中華大國,我們確實要感謝秭歸這塊風水寶地養育了屈原這位文化巨匠。然而多數人還並不知道,秭歸不僅養育了像屈原這樣的千古風流人物,而且還是一塊納四海兄弟姐妹的老移民地。歷史上每一次戰爭和自然災難降臨中華民族時,秭歸總是以博大的胸懷接納所有流離失所的人到此落腳安居。僅抗戰時期宜昌淪陷的10天之中,逃至秭歸境內的難民就達三四萬人。現今秭歸地盤上仍可找到如「宜昌墩」、「巴東寨」和「陝西營」等地名,那是滄桑的歷史留下的一份對秭歸人情誼的永恆紀念。由於秭歸「上控巴蜀,下引荊襄,扼楚蜀之交帶,當水陸之要衝」的獨特地理位置,兵爭權奪,又加之長江咆哮不斷,僅縣城歸州就有過六次大搬遷。
第七次搬遷是三峽工程所致。秭歸人因此理直氣壯地說他們是「三峽移民第一人」,這其中最「鐵」的事實——他們是「庫區第一縣」,而縣城歸州古鎮則是庫區最先要淹沒的城池。一縣首府淹入水中,不等於幾十萬人成了無頭之眾嗎?更何況,在古城淹沒的後面,還有全縣整十萬人的移民呢!又一個「百萬三峽移民」中的十分之一!
秭歸人能不急嗎?在全國人大關於三峽工程上馬的決議還未表決之前,他們就已經火燒眉毛了。
第一鏟土動下,就會鏟到第一個移民身上。
江三,一個普通的農民,一個從不在別人地頭動一把土的老實巴交的農民。然而現在不僅有人要動他的土,而且要連根拔掉他。江三的心開始流血了……
那些日子他天天呆在橘園不肯回家。
望著掛滿枝頭的橘樹,江三長吁短歎:這可是10年的心血啊!也許三峽之外的人並不知道在峽江兩岸有幾千年的種橘歷史,屈原的《橘頌》其實就是他對故鄉所傾注的那份深情的詠物言志。橘樹曾是古代楚國的社樹,峽江之地本為古代楚國地盤,可見楚人與橘樹的情緣自古便很深。當地的農民不止一個告訴我說,你們外鄉人都說我們峽江兩岸窮,那不假,但要是誰家有兩三棵橘樹,再窮也能養得活全家。
橘樹是峽江人的搖錢樹。江三對自家橘園的那份情,村裡的幹部不是不知道,但三峽大壩要建,「庫區第一縣」的人首當其衝得搬遷。家園拆了,戶口遷了,剩下的橘園也得砍呀!
江三大喊一聲:「啥都可以不要了,可橘園不能砍!」
幹部們知道他說的不是理,可還是軟了手。
等一天再說吧。
一天過去了,江三沒有鬆口。
兩天過去了,江三不僅沒有鬆口,而且乾脆捲起一床蓆子,提著一把斧子住進了橘園。
村上組成的伐林隊伍,有幾十人。那是一個特別行動戰鬥隊:個個手持利斧鋼鋸,他們接受的任務是在規定的時間完成規定的伐樹面積,凡屬三峽一期水位之下的樹木一棵不留,這是命令,也是界限。不這樣幹,三峽水庫就不會有開工的第一鏟土!
這就是庫區人的犧牲。沒有這犧牲就沒有「庫區人民」這個光榮稱號了。沒有這犧牲怎能拉開「百萬三峽移民」悲壯的序幕?
伐林的隊伍揮動著亮錚錚的斧子和鋼鋸,所到之處,在當地鄉親們看來是一片片「慘不忍睹」的景象,那「刷刷刷」的砍伐聲如同剜在他們心頭……
「走吧,你這頭倔驢,我求求你了……」妻子帶著孩子跪在橘園的地頭一遍遍地乞求。
江三鐵了心,視而不見。照樣不分白天黑夜,拎著閃亮的斧子在橘園裡來回巡視,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像是見誰就跟誰拚命的架勢。
「他真的要吃人呀!」砍伐隊的人被這位誓死保護橘園的漢子嚇退了。
幹部們無奈,向上級請示後動用了警察。全副武裝的小伙子們在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向怒目而視的江三突然發起攻擊,幾個人一擁而上……
那一瞬驚心動魄:幹部們,江三的妻子孩子們,還有村上的老伯老嬸們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但奇跡也在此時發生了:早已打算與橘樹同歸於盡的江三,卻在警察發起攻擊的那一瞬,愣在原地,連動都沒動一下,只見警察將其拖出橘園……
天!警察們從江三手中奪下那把閃閃發亮的斧子時,每個人的後背是涼絲絲的。人家好端端的老百姓一個,你既不能像對暴徒那樣幹,又不能像對壞人那麼狠,可他真要動手拚命又會怎樣呢?警察也是人,警察中許多人的老爹老媽哥哥妹妹也是移民,也是橘農,他們同情江三,但又必須制服這位死也不肯搬出橘園的倔漢子。
感謝老天,最危險的事沒有發生。警察們在奪下江三手中的斧子後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誰也不曾想到這時的江三突然像頭脫韁的野馬,瘋一般地衝出警察的包圍圈,飛步直奔橘園……警察們下意識地緊追其後,但剛追幾步的小伙子們一下止了步:原來江三出人意料地抱住一棵橘樹,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樹上大哭起來。那痛哭聲伴著峽江山風,迴盪在西陵峽兩岸,與呼嘯的大江急流匯在一起,駭人魂魄。在場的伐林者、村幹部和警察,還有與江三同是移民的父老鄉親們無不跟著揮淚哭泣起來……
即便這樣,當地幹部告訴我,江三這位不捨橘園的峽江漢子仍然不是「百萬三峽移民第一人」。與真正的「三峽移民第一人」相比,他只能算是一個後來者。
誰為「三峽移民第一人」?難道真的有此人?「第一人」是肯定有的,但何以證明?秭歸移民局辦公室王海群主任是秀才出身,他給我提供的一個名字可供以後「三峽工程」史學家們考證。他叫韓永振。考證依據是,他的家裡有塊縣政府頒發的「三峽壩區移民第一戶」的牌匾。
縣政府頒發的,還有假?而且據我所知,全三峽庫區幾千萬人中,沒有政府部門給哪一位移民和哪一個家庭發過類似的牌匾。韓永振老人的那塊牌匾具有「移民第一戶」的「專利」。
韓永振常自豪地告訴我們這些外地來採訪的人,說他這塊匾「來之不易」。那是10年前的1992年冬,三峽工程尚未正式拉開帷幕,秭歸縣領導指揮的幾十輛推土機已經隆隆地開到了施工現場。
「鄉親們,我們要在這裡建新縣城!給你們六天時間挪窩,要不工地就不好開工,要真誤了國家三峽工程建設這大事,我們三峽人的臉面往哪擱啊?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個理?」新縣城建設前線指揮部的幹部們站在幾人高的推土機上扯著嗓門喊著。
可不,盼了幾代人的三峽工程現在真的上馬了,咱三峽人還有啥子說的?千年逢一回,遷吧!國家需要嘛!村上的鄉親們都覺得幹部們講的話一點沒錯。騰地建三峽大壩,蓋新縣城,那是沒說的!全村人僅有兩個退伍兵曾經出過峽江見過外面的世界,除此之外連村支書韓永振本人都上沒到過重慶,下沒出過宜昌。幹部們這麼看得起咱,把國家三峽大工程的頭一份「貢獻」擱到咱村上,這可是天大的光榮嘛!龜兒子,三峽工程還真讓人露臉啊!
嘿嘿,那是的喲,要不啥叫「三峽人」嘛!
鄉親們你看我我看你地樂呵著。
遷!明兒個就遷!老子盼了多少年三峽工程,這回總算在咱的家門口乾起來了!遷!
男人們樂,女人們跟著樂,娃兒們更樂。遷,我們一起遷!
可遷往哪兒呀?對呀,搬遷搬遷,總得有個好去處呀!
於是鄉親們回頭找到動員他們拆遷的幹部。幹部們站在大推土機上一揮手:還用說,當然是遷到該去的地方,比如說離這兒三五里的那些不被將來大壩水淹的山坳坳上唄!
啥?弄了半天建設三峽,原來是叫我們讓出好地上那些荒禿禿的山丘呀?呸,這是誰的主意?老子找他論理去!
可不,好不容易盼來了三峽工程的正式上馬,盼來了新縣城搬到咱家門口了,怎麼著要搬也要讓我們搬到將來離三峽大壩最近的地方,要遷還不趁好機會把我們的農村戶口遷到城裡去啊!
全村男女老少全都「炸」了起來。建新城的推土機方纔還是昂著高傲的頭在農民兄弟面前耀武揚威的,轉眼間都成了這些泥腿子腳下的一堆廢銅爛鐵。
工地幹部急電縣領導求救。於是鄉上的縣上的頭頭腦腦們來找村支書韓永振。
「老韓哪,你是老黨員,大道理甭多講你也會明白的。建三峽工程是國家的大事情,建三峽我們秭歸縣城是全淹的地方。儘管現在上面對整個三峽移民還沒啥個具體政策,但我們不能等啊,等一天那以後大水就是趕我們一天!所以我們縣上要搶先開工建新縣城。鄉親們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但建新城、築大壩是大局,我們都得識大局,老隊長你說對不對?」韓永振當了幾十年生產隊隊長,現在叫生產組小組長,可大夥兒還是習慣叫他隊長,縣裡鄉里的幹部也是如此。
韓永振抽著旱煙,點點頭,嘴裡是啊是啊地應著。
「那老隊長,你看是不是就請你動員大伙搬遷吧!」幹部們心急如焚,建新縣城的工程進度表是人大用決議的形式通過的,馬虎不得。
「是啊是啊。」韓永振還是這句話。
「那給你們三天時間,要不施工的大隊人馬都來了,耽誤一天就是幾十萬元的損失啊!老韓,你知道咱是個貧困縣,幾十萬元可不是個小數呀!」縣領導用手揪著自己的胸襟,像是要掏心窩窩。
「是啊是啊。」韓永振老隊長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那我們可就全拜託你老了啊!」說完,領導們都走了。
村口只剩韓永振一個人愣在那兒,直到暮色降臨,老隊長這才低著個頭往家回。
「爸,你說咱搬還是不搬?」兒子見他一個人悶在灶前半天不吭一聲,便上來試探著問句話。
「是啊,是啊是啊。」韓永振依然喃喃地說著「是啊」兩個字。
兒子有些急了,伸手摸摸老爹的額:「爸,你沒事吧?」
「你說有什麼事呀?」突然,韓永振立起身子,怒吼一聲。再瞧他的樣兒,像頭斷了腿的老獅子,可憐又可懼。
「哇——」那天未過門的兒媳婦正好也在,鄉下的姑娘膽小,見老人吼得這麼驚天動地,嚇得哇哇直哭。
「你這個死老鬼,自己有悶氣跳長江去!幹啥子拿家裡人出氣?能耐啊!」老伴不幹了,一頓奚落。
韓永振一甩手,回到裡屋就往床上一躺,一絲兒聲音都不出。家人誰也不敢再出聲。直到半夜,那屋裡才發出「嗚嗚嗚」的哭聲——那是一個老男人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