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就有一份關於「三峽工程」的報告送到了薩凡奇先生的案頭。這份報告是在翁文灝和錢昌照等人的努力下,由國民政府戰時生產局出面請美國經濟學家潘綏寫出來的,潘綏先生沒有到過三峽,他是從工程經濟學的角度對修建三峽工程提出了一份建議書。此提議有美國利益的考慮,標題為《利用美國貸款籌建中國水力發電廠與清償貸款方法》。建議書中就有關三峽工程建設問題這樣說:由美國貸款9億美元並提供設備在三峽修建水力發電廠,裝機容量為1056萬千瓦,同時建造年產500萬噸化肥的工廠,利用發電廠所發的一半電力來製造化肥,出口美國,以此作為償還貸款,貸款還清後水電廠與化肥廠歸中國所有。
太好了!一千多萬千瓦的偉大工程!中國第一!世界第一!薩凡奇當夜就向翁文灝先生表示:明天我就去長江三峽!
「不行啊薩凡奇先生,此時的宜昌尚在日本軍隊的控制之下,三峽靠近前線,到三峽是很危險的,先生的安危我們可擔當不起呀!」翁文灝一聽就著急了。
「尊敬的主任先生,我薩凡奇一生視水利重於生命,生死在所不惜,此番三峽非去不可!請不用為我多慮。」薩凡奇堅定地告訴中國官員,「我連遺囑都寫好了,如果我不能從三峽回來,請將此事轉告我的家人,一切責任與中國政府無關。」
這是一位年屆65歲的老科學家的秉性。關於薩凡奇先生的為人和對事業的執著,可以從許多美國同事和中國的科學家那兒獲知。張光斗就說過這樣的故事:薩凡奇在美國墾務局的年薪為8000美元,這個數字在當時的公務員中是不高的,比起那些生意人就更不用說了。因此有人建議,以你薩凡奇先生的權威和名氣,自己開個公司,一夜間就可以成為「百萬富翁」。薩凡奇對此一笑:我對金錢的興趣等於零,只有水利是我的全部愛好。美國政府為了表彰他的功績,決意請他出任內務部墾務局的局長。薩凡奇搖頭道:「我學水利而未學做官,上帝托付我的使命是造大壩!我的本領因此只能是造大壩!」
多麼好的一個老人!他對中國、對三峽與中國人一樣,同樣熱忱,同樣執著。
一位外國專家對三峽如此癡迷,讓國民政府第六戰區副長官兼江防司令吳奇偉感動了,他親自出馬陪同,並派重兵隨團與薩凡奇一行乘「民康號」輪船專程前往三峽考察。那時日本軍隊為打通中國內地的南北交通要道,在三峽一帶與國民黨政府軍展開了拉鋸式的激戰。薩凡奇一行的三峽考察團幾乎天天處在敵我雙方的戰火之下,情況非常危險。然而薩凡奇竟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直奔三峽地區。
「薩凡奇先生,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那邊是敵人的防區,他們天天都派飛機出來轟炸,輪船無論如何不能靠近三峽了。」吳奇偉一次次地警告道。
薩凡奇抬頭看看天上飛過的太陽旗敵機,風趣地說:「它是專打輪船的,那好,我們就改用『11』號車。」他讓輪船靠岸,並令隨行考察隊員沿山道步行前往三峽一帶。
「帶著重機槍和手槍隊,一旦出現敵情,要以自己的生命保護好薩凡奇先生!」吳奇偉只好向部屬下此死令。
就這樣,薩凡奇用了整整10天時間,對三峽兩岸的地形地貌和江河流域進行了全面的考察。10天後,他獨自躲在四川長壽的龍溪水電工程處完成了著名的《揚子江三峽計劃初步報告》,即「薩凡奇計劃」。
「揚子江三峽計劃為一傑作,事關中國前途,將鼓舞華中和華西一帶工業之長足進步,將提供廣泛之就業機會,提高人民之生活標準,將使中國轉弱為強。為中國計,為全球計,揚子江三峽計劃實屬必要之圖也!」薩凡奇在把計劃呈給翁文灝前特意寫下了自己對三峽工程的近萬字的看法,那字裡行間充滿著激情,使翁文灝等中國官員看後興奮不已。
「委員長先生,我看薩凡奇先生的計劃值得好好研究,國民政府應該全力支持之!」翁文灝帶著「薩凡奇計劃」親自來到重慶的蔣介石官邸。
正被全國各地抗戰烽火弄得焦頭爛額的蔣介石隨意看了一眼「薩凡奇計劃」,對翁文灝說:「眼下戰局緊張,建設上的事我哪有心思過問。如果你們覺得可以,就看著辦,不過我的國庫可是空的呀!千萬別向我說錢的事!」
翁文灝的心頭如同被一盆冷水澆潑:沒有錢建什麼三峽大壩嘛!
「我的計劃說得很清楚,靠向美國政府貸款嘛!中國政府是有償還能力的嘛!」薩凡奇聽了翁文灝轉達的蔣介石意見,不由激動地站起身大聲說道:「對三峽這樣偉大的工程,國家應該全力關注和支持,因為它能夠將一個國家建設推向全面發展的航程,尤其像中國這樣的落後國家,更需要將這樣偉大的工程建設推進和發展。當年我在美國的哥倫比亞河上主張修建大古力水壩時,正是羅斯福總統的支持才使這項偉大工程獲得成功,美國國家和美國人民才從大古力水力發電站上獲得了巨大的經濟發展與好處的。長江三峽的自然條件比美國的哥倫比亞河更好,它在中國是惟一的,在世界上也是惟一的。上帝賜給了你們如此福分,實在太理想了!我現在65歲,如果上帝能假我以時日,讓我將三峽工程轉為現實,那麼請你們中國人同意我一個心願,在我死後埋在三峽。那樣我的靈魂將永遠得到安息!」
「謝謝!謝謝您,尊敬的薩凡奇先生!」翁文灝深深地被這位赤誠的美國專家的「三峽情」所感動,「我會盡我所能,全力促成先生的宏願。因為這也是我們中國人和中國水利官員的夙願!」
「好啊,翁,我們終於想到一起啦!」薩凡奇伸開雙臂,與翁文灝緊緊擁抱。
薩凡奇回到美國後,即著手與政府方面商洽共建中國三峽工程事宜,而且特別建議國務院成立一個水力發電統一管理局,還推薦他的同事柯登先生出任中國三峽工程總工程師一職。
「薩凡奇計劃」讓中國和美國一起刮起了一股強勁的「三峽熱」,這在20世紀中葉是很少見的一個歷史現象。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已接近尾聲,日本軍隊在中國戰場上節節敗退,勝利的日子已在眼前,全國上下都在準備戰後的大建設,中國人的「三峽夢」到了如癡如醉的狀態。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此時興建三峽工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薩凡奇的學生,中國青年水利專家張光鬥。
當中美兩國一起為「薩凡奇計劃」瘋狂之時,張光斗還在美國考察和實習。一日,他接到國內錢昌照的來信,告知中美兩國政府已協議合作修建三峽工程,並讓張光斗陪同他恩師薩凡奇推薦的柯登工程師回國參加三峽工程建設。
「三峽工程耗資如此巨大,國家這麼窮,萬萬不能在此時興建啊!」張光斗接到錢昌照的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不行,他決定以一位科學家的負責精神,制止這種盲目行為!
張光斗連夜揮筆向錢昌照寫信陳述四大理由:一是三峽工程太大,國力原本貧乏,加上八年抗戰,國力已盡,此時修建三峽大壩極不適宜;二是美國政府貸款難以滿足全部工程費用,因為美國國內還在為10年投資10億美元的田納西河流域開發工程爭吵不休,三峽工程遠比田納西河流域開發要大得多,如此大額的貸款在美國國會也未必能通過,一旦美國的貸款不到位,三峽工程半掛著,那時我們中華民族將面臨一場比抗戰更可怕的毀滅性打擊;三是即使三峽大壩建成了,還要有等量的工農業生產來使用其等量的電力,而中國目前尚沒有那麼大能力在短期內使自己的工業和農業同步跟上,三峽工程的發電量無法充分利用,這是另一種巨大浪費;四是三峽工程位於宜昌,是我中華民族的中心地區,對整個國家的建設和政治命運影響極大,如果三峽工程的成敗命運掌握在另一個國家手中,這對國家的主權和未來建設必定有害無益。
幾十年後的今天,張光斗對自己當年的這番意見頗有感慨道:「那時我是一個熱血青年,雖然對政治不甚熱情,但卻說了真話,現在看來這四點意見仍然是對的。」
是啊,假如三峽工程在20世紀40年代那個傷痕纍纍的中國開始興建,中國的今天將不知是個什麼樣!
長江三峽,你多麼讓人魂牽夢繞,又多麼讓人思慮不安啊!
然而國內的「三峽熱」已經被美國的薩凡奇弄得不知所向,甚至連原本對三峽工程一點不感興趣的蔣介石也認為應該利用修建三峽來「光復一下民族熱情與幹勁」了。
張光斗的反對信發出不多久,又接到錢昌照的回信,說興建三峽之事是國家大事,而且是已經定了的事,囑張光斗只管執行任務便是。
張光斗不服,再次寫信陳述反對意見。
錢昌照又一次回信,而且乾脆說:這是蔣委員長定的事,要張聽命回國。
此事關係國家生死存亡,不能這樣草率。張光斗第三次寫信陳述自己的反對意見。
這回是國家資源委員會發來的電報,不再與張光斗理論了,命他陪柯登先生回國。
無奈,張光斗只好聽命於政府之令,因為他赴美國實習也是「政府決定」的。他感到非常痛苦,一路上,與柯登先生也沒什麼話可說。害得柯登先生懷疑地問他:「你是薩凡奇先生的學生,怎麼不僅不支持他的計劃,反倒反對興建三峽大壩?」
張光斗不想在美國導師面前說明自己的想法,因為他深知包括薩凡奇先生在內的美國水利專家們對幫助中國修建三峽工程的動意都是善良的。但作為一個中國人,在美國朋友面前他不便將美國政府利用貸款,插手中國三峽工程背後所有的政治目的說得那麼透,所以對柯登的問話,張光斗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秉性耿直的張光斗以科學家的真誠,在之後的幾十年水利生涯中始終堅持自己的這種性格,使他在中國水利史上成為不可動搖的泰斗!也正是由於他一絲不苟的專業精神和堅持原則的性格,使中國在一次次關係到國家命運和人民生命財產的重大水利工程建設上減少了無數的損失!
柯登在張光斗的陪同下來到中國,開始了與中國水利人員一起籌備建設三峽工程。張光斗被任命為柯登的助手。政府資源委員會成立了三峽工程委員會,錢昌照任主任,委員包括了政府部門的領導和高等院校等單位的專家,張光斗兼任該委員會的秘書,後升任該委員會水電總處的副總工程師兼設計組主任工程師,時年34歲。
沸騰了一段時間的三峽工程建設問題,此時已經開始進入到具體的工程前期準備了。在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的指令下,張光斗所在的工程總處重點將三峽工程的勘測和規劃工作放在首位,那時除了工程自身的問題外,並沒有提出移民等問題。「蔣介石政府才不管這些,他歷來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更何況三峽工程的建設其實根本沒有真正放在他的心上,那時老蔣想的是如何搶佔抗戰的勝利果實,然後再一舉消滅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一位老水利這樣對我說。
建三峽首先要確定大壩建在何處,故張光斗接受的任務是配合美國專家,對三峽地區進行實地勘測,確定大壩壩址的最佳位置。當時派往三峽地區的有兩支隊伍,一支是張光鬥他們的水利技術隊伍,主要是負責收集地形與水文資料;另一支是「中央地質調查研究所」技術隊伍,主要負責三峽壩址和水庫庫區的地質情況。張光斗身為水利工程技術隊伍的上級管理人員,仍然堅持認為,此時在三峽建設水利工程是不適宜的,時下的工作充其量只能進行一些原始資料的收集與準備而已,故向美國專家柯登和中國同行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並得到他們的同意。兩支技術隊伍隨即根據各自的工作任務到三峽地區進行實地勘測,當時圍繞建設三峽工程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大壩將建在何處。薩凡奇曾經提出過6個大壩預選地。1945年冬,薩凡奇再次來到中國,並同柯登等人再次到三峽的南津關察看,這位水利大師才有了自己的傾向性的意見:大壩建在南津關。
「南津關的自然條件不錯,大壩建在那兒,可以將水庫蓄水提高到200米,那樣發電就更多!」薩凡奇鍾情於自己的意見。
「三峽大壩舉世矚目,又那麼高,誰也沒有建過,更何況在中國這樣一個遠比美國經濟和技術條件差的地方建設,應當對大壩壩址的地質情況進行全面的勘測。」在研究和確定大壩壩址的討論會上,張光斗提出自己的主張。
「當然,我的張,三峽大壩的地質情況必須經過嚴格的鑽探勘測。我已經想好了,建議中國政府請美國的莫裡森克努特蓀公司來承擔這個重任,他們可是世界有名的鑽探公司,質量絕對有保障。」薩凡奇欣賞自己的學生所提出的問題。
張光斗點點頭,他敬佩薩凡奇先生不僅是國際級的水利大師,而且是位傑出的工程管理天才。
中國政府將與美國莫裡森克努特蓀公司的三峽鑽探談判任務交給了張光鬥。經過一陣商討,最後達成協議,由美國公司派來8台鑽機,20名技工,助工全由中方負責。
不久,浪濤呼嘯的三峽峽谷裡,響起了轟鳴的鑽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