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對這個檢查組,李斌良不勝其煩。
不,這話不準確,他厭煩的不是檢查組,而是這種檢查。
這些年,這種檢查太多了,而檢查的前因又是部署下來的各種學習、教育、整改等活動,而且,一搞就幾個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要求你全力以赴,認真對待,不得走過場,而這些活動的內容又大同小異,過程也幾乎都是翻版,第一階段,學習文件,提高認識,第二階段,對照檢查,查擺問題,第三階段,制定整改措施。而且,都要求有學習筆記,有學習必得,有階段性總結和最後總結,在總結中,還必須反思自己存在哪些問題並把它擺出來,然後制定出有針對性的整改措施。應該說,一次兩次這樣搞,也無可厚非,可是,反來復去總是這一套,又不解決實際問題,就成了形式主義。
頭幾年,李斌良還認真對待,工作再忙,也想辦法抽出時間記學習筆記,寫學習心得,查擺自己的問題,制定整改措施,可是,他很快發現,根本沒人認真對待,檢查組來檢查,也不是真的想挖挖你存在的問題,或者真的想從中查出什麼問題,嚴肅處理,而是重點看你有沒有學習筆記和心得及相關各種材料,看你寫的字數是否達到規定的那麼多,也不怪他們,他們就那麼幾個人,要檢查多少個單位,挨個看學習筆記,看得過來嗎?因此,後來,大家就學會對付的辦法了,反正,互聯網上什麼都有,需要什麼了,從上邊下載一篇,改頭換面,就是自己的了,有的甚至連改頭換面都不改,只是簽上自己的姓名就行了。當領導的更好辦,一切有秘書代勞,認真點的秘書可能會親自操刀,不認真的也是上網去找同類文章應付。就這樣,每個活動搞完後,還都認認真真地開總結大會,說什麼取得了如何如何重大的成績。其實大家心裡明白,真正取得成績的是那些複印部,他們最歡迎搞這種活動了,一搞這個,他們蕭條的生意就立刻興隆起來。
話說回來,也不能怪下邊的人應付,你就是認真了又有什麼用?你不能不承認,這些年,形式主義太嚴重了,說空話,大話,屁話,就是不干實事,不解決實際問題,還培養出一批搞形式主義的幹部,公安機關也深受其害,各種各樣沒用的考核考試一次接一次,全是你抄我我抄你,為了應付這些檢查,李斌良不止一次看到,下邊辦案中隊的同志們把抓來的嫌疑人扣在一旁不管,而是埋頭抄筆記寫心得應付檢查,現在不又是這樣嗎?自己正在全力以赴地破這麼重要的案子,卻必須撂下來應付這個檢查,還不能也不敢不拿它當回事,你真正的本職工作幹的好壞無關緊要,這些活動應付不好可不行,弄不好,會影響全局的工作成績。
為了應付它,局裡專門抽調了幾個能寫的同志組成班子,起早貪黑忙乎了半個多月,才把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需要領導出面了,你能置這些於不顧,讓大家的心血白費並影響到全局的工作成績嗎?為此,李斌良也常常苦惱地想:為什麼要這麼搞呢,這麼搞有什麼意義呢?明明大家都知道這是形式主義,有害無益,又都身不由己地都這麼搞,這又是為什麼?人家那些發達國家也沒聽說像我們這樣搞什麼政治活動啊,可是,人家的社會突飛猛進,而我們把精力都用到這上邊,不是被人家越拉越遠嗎?當然,近兩年,黨中央提出求真務實的要求,李斌良非常等同,可是,這麼多年形成的作風,能很快就扭轉過來嗎?這不,現在又來了……
不管怎麼想,李斌良必須認真對待,他先是把胡學正找來,要求他按昨天晚上的研究全力開展調查,可是想不到他卻說,政治處已經通知了,今天,哪個單位的領導也不能離位,因為檢查組還要對基層單位進行抽查,而後還要對中層科所隊領導進行考核,每人還有一份答卷。李斌良實在忍不住了:「我不管這些,反正,你必須在今天下班前把要查的情況查清楚。至於你怎麼安排,是你的事!」胡學正鬼鬼地呲牙一樂:「我早安排好了,他們那一套我早知道,讓內勤給我準備好各種材料,真的抽查到我們隊時,我就來應付一下,答卷的事也讓內勤替我,好幾十個中層科所隊領導,我不信檢查組能一個個都認全!」李斌良也只好默許了。不管別人怎麼說,破案還是第一位的。
檢查組來了,組長說:「按照年市長的指示,在這次檢查中要突出重點,而公安局的廉政工作一向做得較好,所以,把你們作為重中之重放在第一位進行檢查。當然,我們知道,公安局的工作很忙,對你們來說,我們這都是務虛的,可是,沒有辦法,還請你們理解,我們只能盡量加快工作進度,少給你們添麻煩……」
別說,檢查組長還真挺體諒人的。在他的督促下,檢查工作真的進行得很快,半天時間就完了。總結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地指出幾點不足之處,剩下的就都是表揚了,還說公安黨委對這次活動非常重視,真抓實幹,措施得力,取得了良好成績云云,李斌良聽得心中暗笑,不過,心中也很感激他。中午,招待檢查組吃飯,他必須陪同,好歹送走了檢查組,雖然覺得身心俱疲,相到旁邊還有案子在等待,只好強力振作起來,匆匆回到辦公室,路上給胡學正打了電話,知道他們正在調查,還沒有獲得新的線索,心情十分鬱悶,如果到晚上還沒有新的證據到手,恐怕真的就得放人了。
李斌良心裡想著這些事走進公安局大樓,路過值班室窗子時,值班的同志站起來好像要對他說什麼,他也沒注意,就匆匆走了過去,可是,當他拐向通往自己辦公室的走廊時,忽然聽到一個孩子的歌聲傳過來:
「背上小書包,我去上學校……」
不,聽錯了,歌詞不是這樣的:
「背上炸藥包,我去炸學校,一拉弦,我就跑,回頭一看學校炸沒了……」
唱歌的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兒,正等在自己的門外。天哪,是女兒……
李斌良急忙奔過去:「苗苗……」
苗苗看到李斌良,臉上一下綻開燦爛的笑容:「爸爸……」
李斌良一下撲上去,將女兒抱起。
女兒身子更沉了,她早已是少先隊員了,脖子上早已繫上紅領巾。可是,無論她多大,在李斌良的心裡,她永遠都是個孩子,永遠是自己的寶貝女兒,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感受著她,感受著親情,溫暖和苦澀的滋味再次在心頭泛起,一時之間,他覺得嗓子發緊,居然說不出話來。
這時,他想起值班室同志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們他一定是想告訴自己,女兒來了……
走進辦公室,李斌良才平靜下來:「苗苗,剛才你唱什麼歌兒了?」
苗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男生唱的,我學著玩……」說著又唱起來:「背上炸藥包,我去炸學校……」
苗苗沒唱完就停下來,因為,她看到了爸爸不快的臉。
李斌良:「苗苗,你怎麼唱這種歌兒?你覺得這種歌兒好嗎?」
苗苗:「這……是男生唱的,挺好玩兒的……」
李斌良:「好玩兒?你想過這些歌詞的意思嗎?學校培養了你們,你怎麼能編出這種歌兒,還要炸學校……」
看著爸爸嚴肅的樣子,苗苗不敢出聲了,臉上現出怯怯的表情。
看到女兒這種表情,李斌良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了:你怎麼了,是不是案子影響了心情,孩子只不過隨口唱了幾句惡作劇的歌謠罷了,值得發這麼大的火嗎?多少天沒看到女兒了,見面又這個樣子?作為爸爸,你都為女兒做什麼了,讓你給往重點校辦,你拒絕了,女兒找你來了,你又這樣,再這樣下去,恐怕,女兒對你的感情都要淡了……
李斌良心中生出濃重的愧疚之情,口氣也緩和下來:「啊,苗苗,沒什麼,今後,不要再唱這種歌兒了!」
苗苗輕輕「嗯」了一聲。
李斌良:「苗苗,你吃飯了嗎?來找爸爸有事嗎?」
在問最後一句話時,李斌良是帶有愧意的,他以為一定是王淑芬讓女兒來的,一定還是為了往重點校轉的事,可是,女兒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爸爸,教師節就要到了……」
教師節要到了……什麼意思?
苗苗:「這……同學們都在準備,要給老師送禮呢!」
這……
李斌良又氣憤起來。他氣憤的不止是王淑芬超出離婚協議的範圍向自己要錢,而是苗苗要給老師送禮這件事。老師,老師,什麼叫老師啊,老師要為人師表,是學生、尤其是尚在幼年的小學生最崇拜的人,這樣做,會教給孩子們什麼呢?送禮,請客,拉關係……難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受這種培養和教育嗎?這是對孩子的毒害……別的什麼都可以,這件事絕對不行!
李斌良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坐到椅子裡,把女兒拉到胸前,想跟她好好講講道理,可是,還沒容他開口,苗苗就說:「爸爸,我媽說了,大家都給老師送禮,如果我不送,會……」
會什麼?
苗苗沒有往下說,可是,李斌良完全明白了。如果全班同學都送了,只有自己的女兒不送,老師恐怕真的會對女兒產生想法,產生想法的後果又會是什麼呢……
李斌良不敢想下去,他很快就屈服了,可是,心中充滿痛苦。
「苗苗,你媽媽說沒說,得多少錢?」
苗苗:「說了,我媽說,送太少了不行,最起碼也得一百元,本來想給老師買點禮物,可我媽說,大家都買禮物會買重的,老師也用不了,還是給錢吧,多了她不好收,少了不好看,一百元就行。」
聽著女兒這些話,李斌良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極度的憤怒、悲傷甚至絕望從心頭生起,他看著心愛的女兒,忽然感到她很陌生:這是她嗎,是自己那純真、可愛的小女兒嗎,誰把這一切塞到了她的心裡,她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李斌良忽然想哭。
可是,女兒在跟前,不能表現出來,他轉了話題問道:「苗苗,最近學校考試了嗎?」
苗苗:「考了,全年級聯考。」
李斌良:「你考得怎麼樣,第幾?」
苗苗:「第十八。」
女兒每次考試,在班級都是前三名,這次第十八,李斌良以為是全年級,覺得也可以接受,隨口問了句:「是全年級第八吧,還要進一步努力呀……」
想不到,女兒卻說:「不,是全班第十八。」
什麼……
李斌良:「苗苗,你怎麼搞的,一下子掉下這麼多名來呀?」
苗苗卻不服氣地:「這不怪我,他們打小抄,我都看見了,有好幾個人打小抄,聽說,別的班也有,所以,我就……」
李斌良明白了,因為別的同學打小抄,她沒抄,所以,考試成績落到了別人後邊。
怎麼會這樣?他們才二年級,怎麼就會這一套?
「老師不管嗎?」
李斌良問,想不到,女兒居然這樣回答。
「不管。」女兒說:「老師說了,打小抄要分情況,如果是自己班級測驗,不能打小抄,因為,老師要掌握學生的真實成績,可是,如果是全年級聯考或者是期末考試,能抄就抄,那是給班級爭榮譽,只是別讓監考老師看著就行了。還說,將來考大學也用得上……」
「渾賬--」
李斌良忽然猛拍了一下桌子,把苗苗嚇得一下怔住了。
李斌良實在忍耐不住了,他推開女兒,在地上急促地來回走著,居然冒出粗話來:「媽的,不念了,這書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