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前,艾好的班主任給媽媽掛了一個長途電話,要求家裡派一個人去學校。媽媽沒有多想,以為老師怕孩子放假回家再一次迷路,是善意的提醒。媽媽請了假,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小包出門,臨走還吩咐艾忠義想辦法多弄點配給食品,吩咐艾早趁太陽把艾好的床鋪整理出來,該洗的洗,該曬的曬。
艾早不讀書了,媽媽不再像從前那樣大包大攬,很多家務事情順理成章地轉移到她的身上了。艾早忙了家務再忙生意:從早上六點鐘起床開始,捅爐子,燒開水,熱粥,出門買菜。匆匆地喝一碗薄粥之後,牛一樣地扛著一包衣服去出攤,費勁地吆喝,擺無數的笑臉。中午不回家,在隔壁攤子上叫一碗麵,或者由三虎給她送胡媽做的飯菜。下午繼續她一天的生意。五點來鐘,所有的店舖關門,青陽還沒有做夜市的習慣。艾早收市回家,趕快摘菜,洗菜,淘米做晚飯。飯後洗了碗,還得躲在房間裡軋她這一天的帳,撿點下一批要進的貨……艾晚覺得姐姐很忙,忙成一隻滴溜溜打轉的陀螺,她想跟姐姐說點什麼都找不出時間。艾晚心裡替姐姐不服氣:不考大學的人就應該當牛做馬嗎?
不過艾早自己沒脾氣。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就已經準備好了承受一切,包括媽媽的不齒和輕蔑。
艾早歇了半天攤子,樂呵呵地在家裡打掃晾曬,迎接艾好的歸來。寒假當中,會有很多人登門看望艾好,慰問的,關心的,討教問題的,帶自己年幼的孩子過來「現場教育」的,什麼也不為、僅僅是滿足好奇心的。神童嘛,少年大學生嘛,街坊鄰居都引以為驕傲呢。
媽媽從合肥把艾好帶回青陽,同時也帶回了他的全部行李和書本,在車站雇了一輛三輪車,悄悄地一直拉到家門口。媽媽對迎到門外的艾早艾晚只說了一句話:「搬進去。」
艾早和艾晚互相對視,都感覺情況不對。艾早把艾好拉到旁邊問:「出什麼事了?」
艾好的個子拔高了一截,人卻瘦了很多,臉色也黃,眼睛裡沒有了從前的憨拙稚氣,有的只是疲憊,不耐煩。他不回答艾早的這個問題,卻皺了眉頭說:「我的演算本呢?找出來。」
艾早打開行李找他的書本文具時,他坐在旁邊的一張小椅子上,手抱著頭,兩條腿神經質地抖動著,好像手也跟著在哆嗦。一直到拿到他熟悉的演算本,他才餓虎搶食一樣地撲上去,抓起一支圓珠筆,全然不顧旁邊艾早和艾晚的注視,投入到無窮無盡的公式運算中。
艾晚很害怕,哥哥的模樣讓她覺得很陌生,從上次見面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她不知道艾好怎麼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爸爸媽媽在裡屋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子話,雙雙出來看艾好。媽媽的眼圈是紅的,但是臉色還算平靜,她對艾早艾晚宣佈說,艾好的身體不好,需要休學一年,所以明年艾好不去合肥了。
「生病啦?」艾晚很吃驚,「哥哥生什麼病?」
媽媽瞥她一眼:「不該問的少問。」
艾晚閉了嘴,心裡卻像有小爪子在爬著,癢絲絲的,七上八下的。
爸爸走到艾好身後去,像從前一樣,伸手要摩挲他的頭,艾好很不樂意地把頭一偏,讓爸爸的手從他肩膀上滑下來,手裡寫著數字的筆卻一秒鐘都沒有停下。
艾晚更吃驚,這樣的動作幾乎就是冷漠和生僻了,艾家的孩子從來不敢這麼對待爸爸和媽媽。
幾天之後,艾晚才漸漸明白,艾好的病是腦子裡的病,他鑽研「費馬大定理」走火入魔了。學校本來要勸他退學,媽媽去了之後一再懇求,才同意先「休學一年」再說。
艾晚看得出來媽媽很痛苦,她有時候頭疼,有時候說她心裡慌,出虛汗。她進門出門總是懨懨的,沉默寡言的。只是她偶爾坐下,把艾晚叫到身邊,摸摸她的手,問問她的學習情況時,才會露出難得的笑意來。她會長時間凝視艾晚的臉,喃喃自語地說:「還有一個。我們家裡最乖的一個。」
艾晚模模糊糊明白媽媽的意思。每當這時候,她就感覺自己被包裹在一團密不透氣的棉花中,她只想用勁伸出頭,暢暢快快地深吸一口氣。
爸爸信守諾言,趕在艾晚期末考試後,請福建的朋友寄來三顆漳州水仙球。今年的水仙鱗莖更大,芽頭也更多,估計開出來的花朵也會更繁密。爸爸說,也許是這兩年喜歡漳州水仙花的人多了,水仙種植戶們願意花心思去培植。
艾晚從床底下找出海螺盆,把收在抽屜裡的幾塊雨花石放進去,灌滿了水。石頭吃飽水之後,滋潤起來了,鮮活起來了,深深淺淺的花紋像國畫。艾晚喊艾早來看,艾早只瞥了一眼,眼中忽然起了霧,閃閃爍爍,也是影影綽綽。她伸出食指到水中,把幾顆雨花石挨著個兒點一遍,然後輕輕地歎一口氣。
爸爸自告奮勇幫艾晚修整水仙球:先剝除黑色的外衣,再用小刀將球頂的鱗片一層層削去,直到露出芽尖,然後在球體背腹各切一刀,豎著切,讓鱗片鬆弛,芽體能夠盡快抽莖。
爸爸去年還沒有學會這一手,今年卻做得很純熟,可見他是在出差福建時向朋友討教過的。只不過,爸爸去年走南闖北時還是身強力壯的人,今年蟄伏在家,怎麼鼻樑上就多了一副老花鏡了呢?一年時間,爸爸就已經老了嗎?
艾晚的心裡,有一點酸澀,有一點驚恐,還有一點脹脹的疼痛。
她想,這大概就是長大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