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第12章 漂泊半世紀的兩個紅軍 (1)
    孤女

    偏僻山村隱藏了兩個女孩兒,一個3歲,一個女扮男裝轉眼,時令已進入蕭瑟的冬季,山野刮著冷風,灰濛濛的於都縣上庫村,卻呈現一派異樣的繁忙:各家各戶,正在想方設法,安置從山那邊送來的紅軍傷兵。

    這天午飯後,村裡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物。

    他並未負傷,臉上的氣色卻不怎麼好。他名叫張德萬,高個兒,年紀不上30歲。由村幹部陪著,在村裡轉來轉去。

    喲,他身後探出一個女娃兒的小腦袋。好白淨的臉,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透著陌生和好奇。嘖嘖!部隊上的男人還帶個細伢……什麼,細伢不是張德萬自己的?那麼,她的父母親又是誰呢,連你也不知道嗎?

    一問這個,張德萬就閉口不言了,心裡卻在說:「我當然知道,她的父母是中共中央高級幹部,這還能說?誰也不能告訴呀!」那,這細伢叫什麼來著……噢,「野萍」……什麼,叫偏了?怎麼會?爸媽都不曉得是誰,不就是野孩子嗎?就叫她「野萍」好了!賴萬森的兒子,5歲的賴普恩怎麼也想不到,家裡陡然添了個3歲的妹妹。

    與往常一樣,那天午飯後,他與9歲的大哥,去對門坑子裡扯豬草,回來時,太陽快落山了。大哥忙著在豬欄裡卸草。賴普恩像條泥鰍,一晃身子,鑽入矮陋的家門,便有一陣無法抵擋的香氣撲面而來。探探頭,窺見熱氣騰騰的鍋裡,茶油在打著滾兒,一盤炒好的雞蛋擱在灶台上,香得死人呢。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啪,」手剛探出,後腦勺先挨了媽媽一巴掌,「細人精,不許人模鬼樣的倒臉面。你不見家裡來了貴客。」賴普恩嚥了口口水,才反應過來:「一定來了大客。」家裡就一隻老母雞,除非大母舅來了,媽媽是捨不得炒菜放油,更不會油炸雞蛋。

    一扭頭,陰暗的內屋裡,果然有幾個人影。父親賴萬森叭噠著長煙桿,村幹部陪著一個陌生的瘦高個男人,在嘰嘰咕咕說話。瘦高個坐在一張矮腳小凳上,左臂彎圈著個腦袋,卻是個東張西望的細妹崽。嘿,賴普恩一下子來了勁,忙湊上前。

    瘦高個男人說得少,賴萬森和村幹部說得多,他聽懂了,瘦高個是帶這小妹來搭住的。這段日子,山那邊,抬過來很多缺胳膊少腿的紅軍傷兵,分到各家各戶去住。隔壁大伯家,也分了一個紅軍哥哥在那兒搭住。

    「你是紅軍嗎?」賴普恩悄悄地問。

    「是,不過,我是伙夫。」瘦高個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並伸手撫摸著他的頭,說:「小兄弟,幾歲啦?」那邊,做爸爸的立即喝叱他:「細鬼子,不要多嘴。」小普恩趕緊縮到一邊。直至晚上掌燈時,小普恩才看清瘦高個的臉,高高的顴骨,尖尖的下巴,臉色灰撲撲像塗了一層菜汁汁,一雙豆莢眼卻十分機警。被他抱著的妹崽時不時斜著頭,又大又黑的眼睛溜周圍一圈,轉回頭,偎在瘦男人懷裡喊:「好媽媽,我餓。」「哎喲,白白淨淨的女崽像個瓷娃娃哩!」小普恩的媽媽華灶女解下腰圍巾,把野萍親親熱熱地摟在懷裡:「來來,我來餵你。」春節熱熱鬧鬧地過去了,可未到元宵,村子裡又忙亂起來。不斷有消息說,白匪要來了。傷員都得流散、轉移他方。張德萬也得離開。

    58一連幾天,他對著孩子,神情憂鬱……經過一番慎重考慮,他終於把孩子領到房東賴萬森、華灶女夫婦面前:「二位老人家,這孩子,是我受人之托,帶在身邊的。我現在漂泊無定,前途難卜。這孩子就拜託你們收養吧!你們是忠厚善良人家,孩子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這裡有一個小鐵皮箱,是她媽媽留下的,裡面有一些衣服……」賴家是貧苦的農家。賴萬森夫婦膝下三男二女,年紀尚幼,生計十分艱難。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含著熱淚,慷慨地接受了張德萬的拜託:「放心吧,啃糠吞菜,我們也要把孩子撫養成人!」臨行的那個清早,張德萬牽著孩子,挨家挨戶上門相告:「各位鄰居、各位鄉親,這孩子、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就留在你們這裡了。拜託大家,多多關照、多多關照!……」天,下起了霏霏細雨,刺骨地冷。張德萬戴頂箬葉笠,踏上了煙雨迷濛的鍾公嶂。

    他走了。留下了一個孩子,卻隱瞞了這個孩子的身世,在那白色恐怖的特殊時期,這樣做,是為了使村民和孩子免遭牽累,但同時也給人們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

    同村賴萬森的哥哥賴蔚青(村幹部)家,也收養了一個紅軍留下的孩子。是一個比野萍大八九歲的女孩子,名叫邱蘭。她持一份蘇維埃的證明,被疏散到村裡來時,女扮男裝,對外的性別和名字都變了。她頭髮剃得光光的,對外名字叫做邱德成,完全是一副男孩子打扮。

    疏散之前,邱蘭是中央藍衫團最小的一名演員。每天,她跟著藍衫團的隊伍,到處搞擴紅宣傳,演出時,則在節目中飾小孩。六七十年後,她還記得這樣一個節目:戲中一個反動派偷東西,被她發現了,她用石灰撒到反動派的眼睛裡,然後向四面大聲喊叫:抓壞人呀,抓壞人呀—於是,農民協會的人聞訊趕來,把反動派捉住了……

    那時,藍衫團常常走山路去演出,夜裡演完了戲再走山路回,回到營地又冷又餓,空著肚子睡覺。

    挨餓是常事,幾乎每天都挨餓。

    餓慣了的小邱蘭,記不清挨了多少餓,反而記住了幾次吃得很飽很飽的情形。

    有一次,隊裡殺了一匹受傷的戰馬,卸下來的馬肉摻芋頭煮了三大鍋。全藍衫團的人敞開吃,吃不了,每人就拎著幾提馬肉上路,邊走邊吃。馬肉好吃,熱毒很大,邱蘭身上發起了爛瘡,又癢又痛。她吃了四五天馬肉,卻發了20多天爛瘡。

    還有一次,藍衫團在瑞金演出給毛主席、朱德等中央領導看,演完後招待大家吃了一餐晚飯,桌子上擺了9碗菜,蠻豐盛哩。飯後,毛主席還叫警衛員,把邱蘭背到自己的住處,送給她牙刷、牙膏、鋼筆、衣服等許多東西……

    邱蘭記得:紅軍長征前,中央藍衫團解散,她被疏散時,許多團裡的紅軍叔叔都來安慰她,說是在農民家裡寄放三年就來接她。

    邱蘭的男孩名兒還是毛主席給她取的哩。聽說邱蘭要留下,毛主席想了想說:革命一定會得到成功,你就改名叫邱德成吧!「那不是男孩兒的名字嗎?」邱蘭問。

    毛主席說:對,你不能說是女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危險大。

    此後,她就有了一個男孩子的名字。為了防備壞人,邱蘭天天揣著一把小刀在身上。

    扯豬草、砍柴草、種菜、餵豬……邱蘭在家裡、村子裡女扮男裝,不聲不響地活著,成了一個默默無聞,不引人注目的小孩。

    16歲之前,她從沒在別人面前脫過衣服、上過廁所。大家真以為是個男孩子。

    可是,邱蘭多麼羨慕那些女孩呀,每當看見別的女孩穿著紅衣裳、花衣裳,她就想像自己穿紅衣裳、花衣裳的模樣。

    她知道,野萍也是紅軍留下的女兒。從賴家的關係來說,野萍是她的堂妹,所以,她經常約野萍一起上山撿柴草、扯豬菜。

    有一次,野萍渾身淌汗,把衣裳脫下來披在樹枝上。

    邱蘭見了,心裡砰然一動,休息時,悄悄地附過去,左看右看,情不自禁,把花衣裳往自己身上穿,太小了穿不進,就在自己身上比試了許久。一抬頭,野萍正立在面前,奇怪地望著自己,她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

    女扮男裝實在難喲,邱蘭心懷「鬼胎」,一天到晚總是提心吊膽地熬著。一天一天,她數著日子過,三年怎麼這樣長呢。終於,三年盼過來了,紅軍卻沒有來接她,又一個三年過去了,紅軍仍沒來。

    女扮男裝,再也裝不下去了。

    那年,16歲的邱蘭發育了,肚子絞痛,身上突然流出來一大灘血,把褲子都浸濕了,一直流到腳脛。她以為自己受了傷或是得了什麼重病,馬上就要死了,尖叫著,臉嚇得像石灰一樣白。

    異常的大出血,引起了家人的恐慌,當養父、養母手忙腳亂,正要幫她脫褲子檢查時,「光當——」一聲,她身上掖著的那把尖刀掉下來,在太陽下亮晃晃閃爍寒光,陡地嚇了大家一跳。

    邱蘭女扮男裝,秘密被發現了。

    野萍10歲那年,於都鬧饑荒,大哥得病死了。

    為躲饑荒,割罷晚禾,二哥賴普恩挺起瘦骨嶙嶙的胸膛,領著小妻子野萍踏著一片秋霜,來到會昌城外做小窯工。兩個人勞碌半年,可以賺兩籮谷錢回家,略補無米之炊。

    那是怎樣的勞碌呀!雖是童工,干的卻是最苦最髒的活。白日,在窯匠師傅的喝斥下,兩人團團轉地忙著做瓦坯、刷筒瓦、翻曬瓦、裝窯,薄薄的單衣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晚上守望著窯火,在疲憊、瞌睡和蟲子的叮咬中昏沉入眠。

    夜裡,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冷雨被魔鬼的手織成密密的網,鋪天蓋地。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夾著雨點在他們身邊掠過。他們的手腳凍得通紅、開裂,流淌著血水。

    為了抵禦寂寞,他們養了幾隻小鴨子。每天夜裡,小鴨子乖乖地依偎在他們腳下,慰藉著他們的孤獨。他倆就緊緊相依在一團窯火的光弧裡,共同抵禦著淒風苦雨,捱過那沒有盡頭的寒冷,沒有盡頭的冬天。

    「二哥,小鴨鴨都有爸媽,我怎麼就沒有?我好累,我好餓,我好冷哩,媽媽在哪裡呢?!」野萍的心,時時被這個問題攪動著。她不會想到,萬里之外,她的父親陸定一,同樣在牽掛著這個自小就失去了母親的女兒。

    有多少往事,在淚水中泡浸……

    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瑞金葉坪謝家宗祠,唐義貞生了個女嬰,乾媽鄧穎超為她取名「愛生」1931年12月30日,紅都瑞金。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所在地--葉坪謝家宗祠,正在召開重要會議。周恩來等人離滬後,輾轉到達瑞金葉坪,剛剛就任蘇區中央局書記。許多工作在緊張進行:國民黨26路軍在寧都起義後的整訓;毛澤東將蘇區中央局的工作移交給周恩來;研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將要發佈的《對日戰爭宣言》……

    在這幢舉世矚目的屋子裡,野萍即將誕生。

    毛澤東居所的樓下左廂房,唐義貞臨近分娩,軍醫陳志方負責接生。她知道,中共首腦們在樓上開會,為不讓自己喊叫起來,她將被角塞入嘴裡用力嚙咬,豆大的汗珠,從她慘白的臉上沁出,頭髮貼在額上,衣衫被汗水濡濕。她的一隻手扳著床沿,一隻手緊緊地拽住鄧穎超的手。

    鄧穎超捉住她的一隻手,陪同唐義貞快一天了。到達蘇區後,唐義貞與她最要好,並稱她為乾媽。現在,小「外孫」要出世了,她既欣喜、著急,又無可奈何。她沒有生育經驗,望著唐義貞扭曲、呻吟的痛苦形狀,卻幫不上力,眼淚不時冒了出來。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點亮了紅都的沉沉暮色。

    「嗚哇,嗚哇—」哭聲像小號般響亮。

    似乎聽到休息的號聲,樓上的會議停頓了。大家紛紛站起來往外走。

    朱德率先邁出房門,從走廊上探出頭,操著大嗓門喊:「老陳,哭聲這麼響亮,是生了個男娃吧?」「報告老總,」被接生弄得滿頭大汗的軍醫陳志方,揮手揩了一把額頭、鼻尖上的汗珠,回答:「不是個放牛郎,是個靚妹子呢!」「蠻好勒,細妹崽好勒!恩來呀,你做了外公哩!」毛澤東笑開了,一邊和大家傾聽嬰兒啼,一邊「吱兒吱兒」地抽煙。

    中國近代史上幾位偉人,笑聲朗朗,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特殊時期誕生的妹子,將面臨著無數坎坷,演繹一出離奇的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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