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別樣紅 第38章 驥尾篇
    說說「紅學」的熱鬧

    04、05兩年,「紅學」顯得很是熱鬧。這熱鬧現象,有不少媒體說成是個「熱潮」,而且是我「掀起」的。這倒有趣——假若我居然有這種「能量」能掀起一場紅學熱潮,那可太了不起了,我何其榮幸哉!然而這可以當個「熱門話題」來閒話一番,卻不可以認真當作「史實」。這也許是由兩本拙著小書引起的:先是《紅樓小講》,後是《紅樓奪目紅》,出版界見它們賣得好,讀者歡迎,都想印我的書稿。這麼一來,讀者愛讀,印者願印,我豈有「超然物外」的雅量?自然拿出來的新、舊「紅」文就「多」了——多得讓人家又生氣又嫉妒(按,此時紅網上的一篇評論內所指出的),頗有微詞。而我如今不但不知懸崖勒馬,反而又拿出一本《別樣紅》來,可謂變本加厲,迷不知返之至!

    慚愧慚愧。

    《奪目紅》和《別樣紅》,都是我喜歡寫的「隨筆紅學」書。我不叫它「紅學隨筆」。為什麼?二者似同而有別,即各自略有側重,後者重在「文體」,而前者重在「內涵」。不論是否真像隨筆,終究是想用不同方式來講我的研《紅》、惜《紅》的若干見解,尋求知音同道。所以,「紅學」始終是核心;如果改成「紅學隨筆」,那就該我是個「隨筆專家、大家」,平生擅長隨筆文章,各種主題者全備,而談《紅》的只不過其中之一種罷了……事實並非如此這般。

    有讀者朋友問:「紅學」是什麼?你為什麼愛上了它?你又是怎樣做法的?我說:「紅學」的定義、「界定」,至今還未「定」下來,紛紜得很呢!我只能回答我自己認為的,「紅學」是確指什麼、範圍何若、意義何在;絕對沒有資格來回答其他專家們都是怎麼理解、如何「定」義「定」界的。

    談到我自己的紅「學」,那可不易措詞——遠不如賣瓜的老王,那麼大方磊落、理直氣壯,敢向來買者直說「我這瓜最甜最香……」,沒那麼「大言不慚」的精神氣概。文人嘛,傳統上要自謙,開口須是「拙文」「小著」怎麼不好、不妥、疏陋、錯失……大約您也早有所聞:我的「紅學」是「胡適考證派」,主張的是「自傳說」,即曹雪芹的書是寫他自家(而非寫張三李四,另姓他人)。這個「派」和「說」是遭人反對、受人批判、攻擊(乃至譏諷辱罵)的。同情、支持、呼應、發揮的,不是沒有,但在人數上講,那比例是太小,太敵不上人家反對派了。

    這可就沒什麼值得效顰賣瓜老王了。您如多翻幾本論《紅》之書,就會發現我的賤名常與胡先生的大名聯在一起。是光榮的事嗎?還是不大光彩的「關係」?這就又有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目光。

    有一種意見認定我與胡適的「紅學」一個樣子,只是沿襲繼承而已。然而也有不同估量,2005年11月《光明日報》上發表遼寧師範大學教授、紅學家、、評論家梁歸智先生的文章《紅學情結二百年》,文內指明了我與胡適的幾個很不一致的要點。看來,不拘哪個「命題」上,都會遇到真知灼見和隔靴搔癢的巨大分歧。

    「自傳說」又如何呢?

    這是多年來圍攻的最主要的目標,其攻擊的詞句也最是激烈精彩倍出。到如今,我還是四個字:知愧——不悔。

    什麼叫「自傳說」?是「壞東西」嗎?主張曹雪芹作書一反從來是寫別姓他人的傳統常例,膽敢以自己「面世」,膽敢在萬目睚眥、百口誹謗之中而「現身說法」,這是自有章回本小說以來的最勇毅、最神奇的大智大勇者,如何「自傳」卻成了惡名以至罪名?

    「自傳」之內涵本旨,不自胡適始,清代早有「自況」、「自寓」、「夫子自道」……的多位窺破者。他們都不是從「考證」上得來的,一律是讀書、感受、體會……而獲得的領悟。這是人類在文學藝術上具有五官以上的「第六官」之問題。有人就是不承認,只因無此六官,感受不到。

    我初讀《紅樓夢》,誦其詩句:「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寄去作神傳,」便覺這種語氣口吻,早已告知人們:他是自寫自己的經歷——這兒有什麼「考證」?須知考證不過是一種「佐證」、「參證」,增加所感之信服力而已。

    在反對「自傳說」上,所指或攻擊我的條款又是哪些呢——一日「實錄主義」。二日「賈、曹互證」方法之謬。說,這是對文學原理、創作藝術的錯誤看法,違反科學……

    還有其他,暫可從略。

    單就「實錄」來講,來由是我在1953年初版《紅樓夢新證》上的一句話。這句話,不斷為人引來引去,作為「話柄」,成為詬病(乃至辱罵)的核心要害之點。我也自忖過:在1947、1948年間我還是一名在校學生,學淺識陋,對《紅樓夢》的認識說了這話,不管多麼錯誤可笑,竟會受到海內外大雅專家學者的如此重視,實際上正是一種特殊的光榮,又有何不然之想?贊成者、反對者、攻擊者,都是關注,太瞧得起我了,所以心平氣和、衷懷感動。

    在事情的另一面,我也不妨提醒一句:五六十年前的一切事,那時的用詞習俗與概念涵義的紛繁異致,與現時的「規範」是大有距離的。單是「實錄」一詞,在文人散論雜作中時常可遇,比如說到某人某語,不虛不妄,得其實際,就評之日「……亦實錄也」。這與君主專制時代每一皇帝死後要撰「某某實錄」的是按年月排次其重要政跡,是不必都畫等號的。那種「實錄」,到底「實」否,史家們亦有不同的「史筆」技巧和作偽騙人的手段。那和文家的常言「實錄」之義,是兩回事。

    至於再到「生活實錄」這個詞句上,事情就又多了一層「纏夾」。首先就牽涉到如何理解「生活」這個前題字眼。「生活實錄」不是指「日記」,是指人們的「活動」的情狀之真面貌。你看:雪芹筆下,府裡府外,幾百口人,上下尊卑,衣食住行,喜怒哀樂,風俗禮節,言語行動,年時節令,文化詩詞……無一不是寫出了當時人們「類」「群」中的種種「關係」,這就是「生活實錄」,當時就是那麼個樣式——而不是說那都是「開賬篇」、「寫日記」。我說是「精裁細剪的生活實錄」,又說明了「穿插拆借」、「渲染誇張」等等手法,乃「小說家之故常」,這是文學藝術的規律,本用不著再去贅言了。

    請勿厭煩,再聽我重複一句:這些「隨筆紅學」小文,一點兒也沒「離開文本」,更非「改變」了我研《紅》的路向與性質。這正是對「文本」用心「考證」的結果之申述,只是想把文體風格略為變換,使之更為自由自在一些,如此而已。

    說到這兒,又不禁聯想到我的「考證方法」的問題。我曾評友人讀《紅》,「蓋莫能悟」,於是也有人加之責難,說治「史學」靠「證據」,不是靠「悟力」。這話,表明了那人的學與識的品味。老實說,將「證」與「悟」對立起來是個治學史上的笑話。我們中華學術傳統,自古最重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那「究」與「通」,全是「悟力」高的方能獲有的過人之成就。比如,治史撰史,也講「通史」,這個「通」,就掌握了文獻資料、一切「證」明之後,更須辨「證」之真假是非,更須「悟」其字句的表層與內涵的「距離」與關係,只有這樣方能「一旦豁然貫通」。我們自古尊仰的是「通儒」,而不是「不通」、「次通」的陋土。我的「方法」只是邊證邊悟、邊悟邊考、證中有悟、悟中有考。二者何嘗有絲毫的割裂與「敵對」?

    至於「證據」,如何界定,本身即是一大問題。清代的官書、檔案是多為篡改、歪曲、隱諱、銷毀以後的假文章,此乃文史界之常識。然則向我們討索「證據」的,他們到底指的是何等性質與形式之「證據」?這豈可置而不同,只以大空話、大空談「罩」住,就算完事嗎?

    更可異者,也有人把歷史文件、書面檔案之類當作了「史學」,以為史學即是「檔案學」。這就更讓人啼笑皆非了。

    「紅學」到底是什麼?它從何而生?為什麼要研治這門「學問」?讀者朋友們向我提問,我是這麼回答的:「紅學」發生於曹雪芹親口告知我們的幾句「大白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人人背誦已久,滾瓜爛熟了——而不知這就是「紅學」的所以發生,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麻煩」。「荒唐言」、「辛酸淚」,聽起來是無法「調和」的兩「方」,怎麼也不好解釋,雪芹卻偏偏將它們「牽扯」到一起的。只因要讀懂《紅樓夢》,特別是那其中之「味」,就必須先研究破解「荒唐言」、「辛酸淚」各各何指,而又緊緊地連在一起,成了一件事的「反正面」。這就是「紅學」。

    那麼,此學又從何人手?也是雪芹的大白話告知我們的:他將「真事隱去」的真事,究竟又是何事?而此「事」也就是他親自「經歷」的一番「夢幻」(故意的反詞:名為夢幻,正是真實——即那「隱去」的「真事」)。

    拙著所展示的研考之結果,乃是明、清史上的幾個大階段:一、明末清(那時避「金」)初,雪芹祖上在遼北鐵嶺衛地區被俘,成為滿洲皇族的「包衣」,即家奴。二、「金」軍入關,建立滿朝。雪芹的曾祖母,曹璽的夫人孫氏成了順治皇帝之三子的教養嬤嬤,俗稱「保母」,於是家族身份抬高,而且與郡王、尚書等貴族高官聯姻結戚,成為「皇親」富貴之家。三、康熙十四年,即立胤扔為太子,時方「兩(虛)歲」,老保母之家自然又須管照太子的一切事務,重要的特殊家門,繁難無比。四、時至雍正(胤稹)陰謀篡奪皇位,陷害了太子,於是視曹家為「太子黨」一夥,稱之為「奸黨」,遂一意尋釁,以治其「罪」。此雪芹自幼遭到首次巨變。五、再到雍正暴亡,乾隆即位後,胤扔之長子弘皙欲報父仇,又圖謀推翻乾隆而自立(以續康熙之「正統」);不幸曹家又被捲入這一政局漩渦,因而又遭再次的株連巨變。

    雪芹後來的生活和創作兩方面的特殊處境(物質的和精神的)都由此一番「夢幻」而決定,而發展,而感受,而以文學藝術的「載體」來表達、表現——這才成為一部千古罕與倫比的小說。

    孟子早就曉示於人:讀其書,誦其詩,必須先知其人,並且為了知其人,又須論其世。「知人論世」,即是中華文化的一條非常關鍵的原則綱領,無論評文治學,都要遵循這條康莊大路。

    ——「紅學」者,目的就在力圖弄清曹雪芹用「荒唐言」寫出的「辛酸淚」,既見其外形,又曉其內在,合起來方能真正讀懂了《紅樓》,懂了的同時也就領受了那個難以言傳的「味」。然而,有專家又說了,雍正「整」曹家是「經濟原因」,「與政治無關」,而且雍正做了皇帝是正當的嗣位,與謀奪無關云云。

    這種「史識」,只看見山東巡撫說曹煩的壞話,劾奏其家人「騷擾驛站」,討好雍正……這主張只能相信這四個字的「證據」,方是「史學」……其實康熙朝六十一年,諸位皇子和曹家的人,天天都有人在辦事路上「騷擾驛站」。這是「陋規」(即官場沿襲的不合理章法),誰也沒見有人「參他一本」,並抄家沒產,家亡人散。如果「史學專家」都如此「治史」並「評紅」,自然我這不學之人的著述,就都一文不值了。真是慚愧煞人。

    「紅學」是解讀《紅樓夢》的一個手段,一個步驟,解讀之後,再深入體味領略那「荒唐言」的文學藝術之特色奇香,乃是第二個步驟的事情,二者倒置了,甚至以為「紅學」妨礙了、「有害」於領略感受這部書的藝術審美,因而,對「紅學」投以異樣的眼光,加以誤會的罪名……這不怪人家,還是真正的「紅學」工作沒有做好,只能責怪自己,「於人乎何尤」?應如是檢討。

    「紅學」所包涵的,其實也不是只有「史學」與「考據學」。我的小書,並非「紅學專論」,不過是在將一些小文結集時,乃因所聞所感而隨手寫下了這一漫談,因為這也可歸於「隨筆」的樣式,就存之以待將來刪定吧。

    乙酉九月十七日草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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