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46章 第八章 (2)
    宋海林接著煙,並沒有把肩上的尿罐子放下,說:「我當是誰呢,是長玉呀,這孩子啥時候回來的?」

    宋長玉說:「這不是剛走到這兒嘛。我爹病了,我和長山回來看看他。」

    「是嗎?沒聽說呀!那你們趕快回去吧。」

    宋長玉的爹在車上沒有下來。

    宋長玉家的房子已經蓋成了混磚到頂的磚瓦房,院子門口還蓋起了好看的門樓兒。但他們院子門口那條南北長的村街太糟糕了,不僅街道狹窄,而且路面凹了下去,簡直像一條排水坑。街兩邊的房子差不多都翻蓋過了,房子的地基都墊得比較高,看上去房子像是在岸上。這樣的村街小車無法開進去。長山下來看了看,宋長玉也下車看了看,都認為不行,想把車開到院子門口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條橫街稍寬一些,路也比較平整,他們只好把車停在橫街上了。車剛一停下,不少小孩子就圍過來。小孩子們把小汽車叫成小鱉車,說快看,小鱉車,小鱉車。長山對小孩子們說:「看看可以,都不許摸,車皮子上有電,誰摸就把誰的手燒爛。」長山把小車的後備箱打開,將箱箱包包提下來。一些鄰居過來,幫著把東西往宋長玉家裡搬。

    接著來了一輛吉普車,停在宋長玉的小轎車屁股後面。從車上下來的是鄉黨委書記國世才,還有秘書,秘書手裡提著禮品。國世才是位年輕的書記,不過三十多歲。國書記發福有些早,小肚子已經鼓了起來。國書記的肚子這麼一鼓,書記的派頭就出來了,肚量彷彿也大一些。來到宋長玉家,秘書轉到前面,把國世才介紹給宋長玉:「這是鄉黨委國書記。」國書記馬上掏出名片遞給宋長玉。

    宋長玉接過名片看了一下,說:「國書記很年輕嘛,相貌堂堂嘛!」把自己的名片取出,給國書記和秘書各一張。

    國世才說:「哪裡哪裡,彼此彼此。我聽說您老父親病了,我們到醫院看望,醫生說老人家已經出院了,我們就趕到家裡來了。我們給老人家買了點兒營養品,一點兒小意思。」國世才伸手對秘書示意一下,秘書趕緊把用豪華紙盒包裝的禮品給宋長玉遞上。

    宋長玉把禮品接過來,連聲說謝謝,讓國書記和秘書快請坐,又說:「國書記那麼忙,專程來看望我父親,讓人擔當不起呀!」父親見鄉里的書記來,大概有些害怕,躲到裡間屋裡去了,宋長玉喊他:「爹,爹,國書記來看您來了!」

    爹從裡間屋出來了,叫了一聲國書記,對國書記笑了笑。

    國書記走過去跟宋長玉的爹握手:「老人家怎麼樣,沒事兒了吧?」

    爹的手僵硬得縮巴著,好像伸展不開,說:「沒事了,沒事了。」

    國書記說:「祝賀您養了一個好兒子,宋礦長的成功不僅是你們家的光榮,也是我們全鄉的光榮。」

    爹還是啊啊地笑,笑得有些傻。宋長玉說:「不敢當不敢當,國書記過獎了!」

    賓主重新坐定,國世才說這個鄉的工作不好幹,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沒有礦產資源,也沒有工業,經濟很難發展。

    宋長玉使用的也是官方的口氣,表示完全同意國書記的看法,又補充說:「這個鄉的情況我瞭解,除了您以上說的自然條件和客觀因素的制約,我認為鄉民的整體素質也太低,而提高鄉民的整體素質不是短時間所能完成的,是長期任務。」他本來想舉一個例子,把夜裡路上遭遇劫匪的事說出來,見國書記急於附和他,就沒說。

    國書記說:「宋礦長您說得太對了,我最頭疼的就是鄉民素質,窮鄉出刁民,刁民最難惹,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國書記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麼,問:「宋海林呢,宋海林怎麼沒來?」

    宋長玉說:「海林大爺可能比較忙。」

    國書記說:「他再忙也忙不過我吧,我都來了,他怎麼能不來!」他對秘書說:「你去告訴宋海林,就說我來了。」

    宋長玉沒有阻止秘書去喊宋海林。他聽父親說過,自從王梅英與他母親結了仇,宋海林就沒到他家來過,這表明宋海林和老婆穿的是一條褲子,在他們家的人面前是很拿架子的。宋長玉正好可以借國書記的氣勢把宋海林的架子壓一壓。國書記是宋海林的頂頭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宋海林不敢不聽國書記的招呼。

    果然,宋海林跟著秘書就來了。國世才拿出當書記的威嚴,說:「宋支書,你很忙啊!」

    宋海林說:「不是,我剛才往菜園裡送尿水去了,不知道國書記來。」

    國書記說:「我說宋支書,你們宋家莊的路可太差勁了,宋礦長的車都開不進來,這怎麼能行呢!」

    宋海林說:「我也知道路不好,可是……」

    「可是什麼,你可以組織人修一修嘛。」

    「誰不知道路平了好走呢!現在地分到各家各戶,人心都散了,去年的公糧到現在還有兩家沒交齊呢!」

    「你老是強調客觀原因,老是悲觀態度,就什麼事也辦不成。注意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嘛,多想想辦法嘛!」

    「有啥辦法可想呢?」

    宋長玉插話:

    「海林大爺,國書記也在這裡,我看這樣吧,我提供資金,您組織人把路修一修,把進村的那條路和這條南北路都修一修,這樣大家走路拉車都方便,也算我對宋家莊做一點兒貢獻。」

    國書記笑著說:「你看你看,老說沒辦法,宋礦長一開口,問題不就解決了嘛!」

    宋長玉問宋海林:「你看需要多少錢?」

    宋海林仰仰臉,眨眨眼,說:「要是鋪成磚頭路,恐怕得兩萬多。」

    宋長玉說:「我給你三萬,行了吧!」

    宋海林說:「三萬用不完。」

    國書記說:「宋支書,傻了吧,用不完可以幹點兒別的嘛,比如修修小學校什麼的。我看就這樣定了,由宋礦長出錢,由宋支書組織人力修路,路要修得好一些,等宋礦長下次回來,小車要能一直開到家門口。這個事我要馬上向縣委匯報,讓縣委宣傳部派人下來采寫報道,把宋礦長出資給家鄉修路的事報道出去。」

    宋長玉說:「報道的事就免了。」

    國書記說:「不能免,誰給家鄉人民辦了好事,家鄉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他向宋長玉發出邀請,請宋長玉中午到鄉里坐坐,他和賈鄉長代表黨政兩套班子為宋礦長接風。

    宋長玉謝了國書記一番好意,說萬萬不敢從命,回家的第一頓飯,他一定要在家裡和父母一塊兒吃。他反過來留國書記中午在他家吃飯,說他帶回的有好酒,中午一塊兒喝兩杯。

    國書記說,時間還早,上午他還要回鄉里開一個會,中午就不在這裡吃飯了。他站起來把手一伸,有力地握住宋長玉的手說:「宋礦長,那就明天中午,請您一定賞光到鄉里去,我和賈鄉長在鄉里恭候您,好好向您請教一下發展經濟之道。」

    「請教不敢當,明天再說吧。」

    「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十一點,我讓孫秘書跟車來接您。」國書記笑了一下,接著說,「鄉里的車差一些,讓宋礦長坐鄉里的車有些屈駕,要不您還是坐您自己的車吧!」

    宋長玉也笑了,說:「國書記很幽默,也很會做工作,我看國書記前程無量啊!」

    「借您的吉言,托您的福,咱們明天見!」

    第二天中午,宋長玉跟前去接他的孫秘書來到鄉黨委和鄉政府門口,見門口上方扯出了一幅橫標,上面寫著「熱烈歡迎企業家宋長玉光臨指導」,國書記和賈鄉長已站在橫幅下面等他。鄉領導機關所在地是一個平房院落,中間對著大門的是一條青磚甬道,兩側是幾排紅磚平房。進得院子,鼓樂突然響起來,原來鄉里把鎮上小學的腰鼓隊叫來了,還有一些跳著腳舞著紅綢的小學生,夾道對宋長玉「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宋長玉覺得太過分了,這樣耽誤小學生上課很不好。他不止一次看過報道,對有的單位動不動就讓小學生停課歡迎來賓提出批評,看了報道,他對批評是認同的。可現在人家歡迎的是他,這讓他很無奈。他對國書記說:「你們搞得太隆重了,我心裡很不安。」

    國書記說:「這是應該的。」

    歡迎酒宴是在機關的小餐廳裡舉行,參加宴會的除了正書記、正鄉長,還有副書記、副鄉長、辦公室主任和秘書等。國書記徵求宋長玉的意見:「您看還希望誰來,比如您的同學,不管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像宋礦長這樣的拔尖人才,在學校時肯定就有不少女同學追求您。」

    酒還沒喝,國書記就開始跟他開玩笑了。宋長玉說:「沒有的事。」宋長玉想起原來的公社廣播站有一個姓文的女播音員,長得很出色,聲音也很甜美,不知女播音員現在在哪裡。不過,他現在不會打聽女播音員的事,鄉里領導這樣高看他,他也得把自己放在適當的高度,讓鄉里人摸不著他的頭腦。他要是提到女播音員,就顯得輕薄了。

    就座已畢,國書記問宋長玉喝什麼酒。宋長玉說隨便吧。喝什麼酒都行。國書記說:「咱這裡可沒什麼好酒。」

    宋長玉說:「我聽說鄉里辦的不是有酒廠嗎?酒廠釀的酒怎麼樣?」

    賈鄉長說:「鄉里酒廠釀的酒賣不出去,酒廠已經關張兩年了。」

    本鄉釀的酒叫十里香,一位副鄉長小聲說:「十里香根本不能喝,一股壞紅薯干子味兒,喝了燒心。」

    既然這樣,宋長玉說:「我帶回來了一點兒酒,就喝我帶的酒吧。」他掏出手機給長山打電話,說:「你馬上開車過來,把咱們帶的酒送過來一箱,送到鄉政府。」他故意不說他帶回的是什麼酒,裝作對酒的牌子並不重視,帶什麼酒都很平常。

    不一會兒,長山就把一箱酒送過來了,眾人一見,眼睛馬上就亮了,好傢伙,茅台!

    國書記讓長山留下一塊兒坐。宋長玉說家裡還有一些客人需要照顧,讓長山回去了。

    逮到宋長玉的好酒,鄉里的幹部有些不喝白不喝的意思,喝得都很豪爽,沒有一個拖泥帶水的。一箱酒共六瓶,幾圈兒喝下來,已喝去三瓶。從國書記那裡打頭,鄉幹部輪流向宋長玉敬酒。他們每人都有一套祝酒辭,一個比一個把宋長玉抬得高。有人說宋老闆走在時代前列,在全鄉所有外出的人中,宋老闆的成功首屈一指。有人說不僅在當代,查查全鄉的歷史,恐怕有史以來,宋先生的經濟實力也屬史無前例。最有名的大地主是李莊的李百萬,他掛的不過是雙千頃牌。現在要是允許買地的話,宋先生掛十個雙千頃牌也掛得起。還有人把宋長玉叫成宋老總,藉著酒蓋臉跟宋長玉開玩笑,說要是擱從前,像宋老總這樣的實業家,娶個七個八個小老婆都不算多。宋長玉說:「開玩笑,我哪有那麼大的精力!」

    鄉幹部給宋長玉敬了酒,按禮節,宋長玉要回敬每位鄉幹部,還要先喝為敬。一圈回敬下來,宋長玉的頭有些大了,雙腿輕飄飄的,身子似乎在往上升。為了顯得他的腦子仍很清醒,他目光炯炯,通紅的臉上滿是笑容。他在老家時,還是人民公社的體制,那時的公社書記在他眼裡可是了不得,簡直像皇帝一樣。現在由於他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再看這些原本是公社一級的鄉幹部,就不算什麼了。他甚至想到了拍馬屁這個詞,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越看他們越像拍馬屁的,宋長玉幾乎笑出聲來。

    坐在身旁的賈鄉長問他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到底有多少資產,是不是超過了千萬。

    他說:「沒有那麼多,那都是固定資產。」

    他這樣回答,等於承認了他的資產已逾千萬。鄉幹部們像是終於探到了他的底細,眼神亂交流一氣。

    這時,鄉書記國世才把一個實質性的問題提出來了,問:「宋礦長,鄉里還有二百畝機動地,包給您怎麼樣?都是好地,肥沃得很。」

    「怎麼個包法兒?」

    「一畝地一年的承包費一百元,您可以承包十年,也可以承包二十年,看您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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