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玉真的要回老家嗎?若回到老家,他將如何面對他的父母和村裡的鄉親?自己被礦上開除的事是說還是不說?要是說的話,他怎麼能說得出口,怎樣才能自圓其說?宋長玉不會回老家,他說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不吃回頭草,說什麼也不能再回老家。前些天他剛給父母回了信,說礦上的領導對他不錯,給他調換了比較好的工種,讓他當上了井下刮板運輸機的司機。他表示一定好好幹,爭取早日轉正,為父母爭氣。還說想在外面找一個對象。父母收到他的信,不知有多麼高興呢!是他吊高了父母的胃口,燃起了父母對他的希望。倘是他背著鋪蓋卷突然回家,一定會給父母造成很大的打擊,父親會唉聲歎氣,母親會暗自垂淚。村裡人看見他,也會問他,怎麼回來了?他不會說實話,只能說不想在礦上干了。村裡人不會相信他的話,會胡猜八猜。前些年村裡有一個在北方城市當兵的,頭幾天回家探親時他還在野外跑步,撇京腔,說回到部隊就要被提干。誰知道呢,他剛返回部隊沒幾天,就背著一個黃被子回老家了。人問他原因,他說是復員。人們就亂猜,說出很多難聽話。後來有人還是從公社武裝部打聽出來了,因為他在部隊犯了錯誤,還是男女作風方面的錯誤,部隊就把他開除了。
從此,那個人就被人看不起,在村裡就抬不起頭來。他要是回到村裡,也只能落個抬不起頭的可悲處境。說不定他的處境還不如人家。這是因為,他母親和支書的老婆一直有矛盾,以致他們家的人和支書家的人都有了矛盾。支書家有權有勢,他們家要啥沒啥,多少年來,他們家一直處在盾的位置,只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力。宋長玉從小從父母那裡得來的教育,就是要他爭氣!爭氣!爭氣!全家人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和支書家的人抗衡。最好他能掌握一定的權力,把支書家的權力壓下去。現在他不但連狗屁的權力都沒掌握,還被掌握權力的人把他開除了。他這樣回去,只能受到支書家人的嘲笑,支書的老婆對他母親的欺負也會變本加厲。不錯,他名下的一份責任田村裡還沒有收走,他往土裡撒下種子,土地裡照樣會長出莊稼。他收了莊稼,打下糧食,也會有飯吃,不至於餓嘴。可是,他害怕的就是這個,極力掙脫的就是土地。土地能種莊稼是真的,土地能埋人也是真的。祖祖輩輩,他們村四周的土地裡不知埋了多少人了。埋一個人就鼓起一個墳包,恐怕誰都沒有數過,地裡一共鼓起了多少個墳包,只見墳包遍地,從來沒有準確數字。而且,如同地裡每年都長莊稼一樣,墳包還會持續增加。
土地裡有酸有鹼,有鹽有水,還有各種微生物,消化能力是很強的,棺材埋進土裡,時間不長就漚朽了。接著,棺材裡面的人骨也漚朽了。據說人的頭蓋骨是最耐漚的,可漚到一定程度,剩下的也不過是一個空殼,難看得像一隻無把瓢一樣。衝下磕磕,只能磕出一小堆濕土來。墳包的存在,似乎每天都向活著的人無聲地發出提示,在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變成其中的一個。在老家種地時,宋長玉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有些不寒而慄,不想充當墳包其中的一個。從學校裡,從書本上,從報紙上,從電視裡,他早就知道了,除了有農村,還有城市,城市在高處,農村在低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權有錢的高等人都在城市裡,高樓大廈、火車飛機、公園動物園、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裡,他要想混出個人樣兒,要想有點出息,就必須到城市裡去。不能去大城市,去小城市也行。不能去小城市,當工人也行。只要當上工人,靠工資生活,也算半個身子進了城市。待在農村,土裡刨食,再埋到土裡,一點出息都不會有。當支書會好一點,但他還不是黨員,支書怎麼也輪不上他當。在宋長玉的心目中,把煤礦與城市同等看待,城裡有的,煤礦幾乎都有。同時,每座煤礦地面有一座城,地下縱橫的巷道也像一座城。
人們把煤礦叫做煤城是有道理的。原以為他走進城裡來了,越走會越進入城市的深處。他沒有料到也沒有防備是,先入為主的、以唐洪濤為代表的城裡人對他是排斥的,他在城裡還沒有站穩腳跟,唐洪濤伸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出去。在井下,急於下班的人搶上鐵罐籠就是這樣,先進罐籠的人不願讓後來的人再進。罐籠裡本來還有空地方,但先進去的人站在門口擋著道,或直接把後進去的人推出去。罐籠一關上鐵門,忽地就提上去了,被推出去的人只有乾瞪眼。好在罐籠還會下來,乘不上這一罐,還可以乘下一罐。可唐洪濤把他推出去就不一樣了,他很可能再也沒有進城的機會了。想來想去,他還是恨唐洪濤,唐洪濤把他害得這樣慘,他決不能跟唐洪濤善罷甘休。連帶著,他對唐麗華也有些恨。他相信唐麗華是喜歡他的,唐洪濤從中插了一槓子,唐麗華就退縮了,就站到唐洪濤的立場上去了。在紅煤廠的半山坡,他抱住唐麗華的時候,更進一步把唐麗華放倒就好了,把唐麗華的身子弄破就好了。也許唐麗華不太情願,也許唐麗華會掙扎,不要緊,反正山上沒有別的人,只有鳥兒,唐麗華就是掙扎,也不會有人聽見。要是那樣的話,唐麗華也許就踏實了,就會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看來他還是太老實,太溫良恭儉讓。
宋長玉躺在床上,已連續四頓沒去食堂吃飯。一個被開除的人,一個落魄的人,還有什麼臉面去食堂,怎麼還好意思往嘴裡放東西,乾脆把自己餓死算了。他明顯消瘦,兩腮吸下去,臉色有些糙,有些黃。他的頭髮在枕上搓揉得很亂,有的向上翹著,像老鴰的尾巴;有的橫向支紮著,說不來像什麼。好在他鬍鬚不重,鬍子不是顯得很長。不然的話,僅從他的形象來看,真讓人懷疑他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孔令安。
楊師傅勸他最好還是去吃飯,說人老不吃飯可不行。人跟誰慪氣,也不能跟飯慪氣,慪出病來,罪還得自己受。同宿舍的幾個人,楊師傅是真的同情宋長玉,勸慰宋長玉時說了不少公道話。楊師傅拿戲台上的古裝戲作比較,說嫌貧愛富的人啥時候都有,唐洪濤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很明顯,唐洪濤覺得自己的女兒跟了宋長玉不是門當戶對,就利用手中的權力,找一個借口,把宋長玉開除了。唐洪濤做得太過分,一點都不遮掩,誰都看得明白。楊師傅說:「古戲裡那些落了難的公子哪裡來的,差不多都是嫌貧愛富的老丈人逼出來的。那些老丈人只看眼前,不看長遠;只看門頭高低,不看有才沒才,就干了棒打鴛鴦的事。那些落難的公子一爭氣,後來都做了官。目光短淺的老丈人都傻了眼,沒有一個不後悔的。」
宋長玉也看過一些老戲,將戲比已,楊師傅的話讓他傷感頓生,他落難了是不錯,今後的路在哪裡呢?當楊師傅問他什麼時候回家時,他說:「我不回去,就是要飯,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頭!」說著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相當痛心。楊師傅越是勸他別哭了,他哭得聲音越大,全身都哆嗦著。他說:「楊師傅,楊師傅,當個人咋這麼難呢,我走投無路了,我沒法兒活了……」
楊師傅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他說:「小宋,長玉,別哭了,你還年輕著呢,你的路還長著呢,天無絕人之路,咋能說沒法兒活呢!起來,我幫你想想辦法。」他幫宋長玉想的辦法是,紅煤廠有個磚瓦廠,不知那裡缺不缺打工的人,他回頭幫宋長玉問一問,要是磚瓦廠需要人,他介紹一下,宋長玉可以先到那裡做工。和唐麗華一塊兒去紅煤廠遊覽時,宋長玉看見過那個磚瓦廠。紅煤廠雖然也是農村,但畢竟不是他們老家。磚瓦廠雖然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因為有一個廠字,也算是做工。走一步說一步吧。他謝過楊師傅後,楊師傅當晚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楊師傅就從紅煤廠趕回來,告訴宋長玉,磚瓦廠同意宋長玉去上班。宋長玉這才起來洗臉,吃飯。
和礦上辦清了手續,宋長玉臨去紅煤廠對楊師傅說,以後他家裡來了信,讓楊師傅替他收著,什麼時候回家給他捎回去。楊師傅讓他放心。宋長玉還想去醫院和唐麗華告別一下,表明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人負我,我不負人。又想了想,估計唐麗華不一定會同情他,不一定會回心轉意,就沒去。
讓宋長玉感到寒心的還有孟東輝,孟東輝見他收拾東西,眼睛對床下的那只木箱盯了又盯,最後大概實在忍不住,對宋長玉說:「這個箱子你用不著了吧?用不著就給我留下吧。」這就是他的老鄉,覺得將來會用到他時,硬把箱子往他床底下塞。見他倒霉了,將來用不著他了,就把箱子要走了。宋長玉說:「這個不用你說,我也會把箱子給你留下。」
【第15節】
在磚瓦廠的工棚裡住下來後,宋長玉一連寫了兩封信,一封是寫給夏觀礦務局組織部部長的,一封是寫給唐麗華的。天外有天,唐洪濤上頭還應該有人管。他打聽出來了,能管住唐洪濤的是礦務局的組織部。在給組織部部長的信裡,他說唐洪濤是個華而不實、口是心非的人,是個封建思想和打擊報復思想非常嚴重的人。他舉了他和唐麗華的例子。他說他和唐麗華的戀愛是正當的,是自覺自願的,而且他們的戀愛關係已接近成熟。這時候唐洪濤對他們的戀愛橫加干涉,以莫須有的罪名,解除了礦上與他簽訂的五年期勞動合同。這個打擊使他痛不欲生,差一點自殺。他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才給尊敬的組織部部長寫了這封信。他盼望著部長能夠抽出一點時間,過問一下他的事,為他申冤,還他公道。他想與礦上簽訂新的勞動合同,繼續為煤炭生產出力。如果和喬集礦簽訂勞動合同有困難,讓他到別的礦也可以。他不知道部長的名字,只聽說部長姓元,在信封上寫了元部長收,就把信寄走了。他給唐麗華的信寫得長一些。在回顧了他和唐麗華的交往過程之後,他第一次使用了愛這個字眼。
他說他對唐麗華的愛已在心裡藏了好久好久,小曲好唱口難開,在礦上時沒好意思說出來。現在他既然已經離開了喬集礦,已經成了淪落之人,再不把對唐麗華的愛說出來,他就不甘心,一輩子都不甘心。他說麗華呀麗華,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啊,我的心為你而生,我的血為你而流,你把我害得好苦好苦!不管你對我怎樣,你說我誤會也好,都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愛。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的罪過,都是因為你太可愛了。雖然我離開了你,可我的心並沒有離開你,人離心相近,我無時無刻都在思念著你。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我在紅煤廠。紅煤廠是我的幸福之地,也是我終生難忘之地。都是為了對你的懷念,我沒有到別的地方去,才來到了紅煤廠,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昨天我又沿著我們共同走過的地方走了一遍,山也留來地也留,橋也留來水也留,處處都留下了你的足跡,你什麼時候再來看看呢?他再次提出,希望唐麗華能給他回一封信,哪怕給他寫三言兩語呢,他都會很高興。
局裡組織部沒有給他任何答覆,他寄出的信等於石沉大海。讓他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唐麗華沒有給他回信。他寄給唐麗華的信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