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玉說什麼好呢,他感動得有些深了,有些波浪翻滾了。這感動大約不在他的計劃以內,他有些情不自禁。感動竟觸動了內心深處潛藏的傷感部分,他的雙眼一下子就濕了。他用濕了的雙眼望著唐麗華說:「麗華姐,我沒有看錯,你真實一個非常善良的人,我慶幸我遇到好人了!」
臨走,宋長玉又跟唐麗華說了幾句紅煤廠,把聽楊師傅和別人說的有關紅煤廠的風光介紹了一下。唐麗華說,紅煤廠她也聽說過,但沒有去過。聽說因為紅煤廠那裡的水好,土質好,種出的大蒜很有名,每年都向東南亞出口。別的地方的大蒜砸碎了不能過夜,過一夜就餿了,紅煤廠出產的大蒜砸碎後,一天一夜都不變味。既然唐麗華也知道紅煤廠的風光很有特色,宋長玉就提出哪天陪唐麗華一塊兒去看看。唐麗華說:「看時間吧。」唐麗華跟他交代,要他當著別人的面不要喊姐,別人聽見會笑話的。宋長玉說他知道。
通訊員學習班安排的現場採訪都是事先設計好的。參與設計的人員應該有杜科長、周幹事,還應該有礦上辦公室、生產科、調度室等有關部門的領導。如同設計一台戲,戲的情節、細節都設計好了,戲裡所使用的行頭、道具也設計好了,連戲裡的主角都安排定了。主角不是別人,是唐洪濤礦長。對這台戲,不知唐礦長參加設計沒有,反正設計方案要交他審定,他是同意的,擔任主角的角色,他也沒有推辭。戲的主要情節是這樣:采煤三隊的將士們在采煤戰場奪了高產,唐礦長作為全礦煤炭生產的最高指揮官,帶領慰問團和慰問品,親赴井下一線,對立下汗馬功勞的采煤將士們進行慰問。慰問的同時,通訊員學習班的全體學員到現場進行採訪。
戲的前期準備工作很充分。比如說,他們計劃創一個單班采煤最高紀錄,那麼上一個班就不生產了,只為奪高產的白天班做好準備工作。換句話說,哪怕上個班的煤多得在工作面堆著,也暫時不往外運了,留給奪高產的班集中外運,把產量都記在白天班的帳上。
中午時分,通訊員學習班的學員們來到井口更衣室換衣服。不管學員本身是不是采煤工,也不管學員自己有沒有工作服,他們一律到幹部更衣間,換上只有來賓才穿的下井服。這樣的待遇本來只有周老師可以享受,學員們算是沾了周老師的光。來賓服並不一定是嶄新的,但洗得很乾淨,在烘乾機裡烘得也很乾爽,有一點微辣的肥皂味。采煤工下井,一般都不穿襪子,脖子裡也不系毛巾。來賓服裡配的有白棉布做成的襪子,還有白羊肚子毛巾。宋長玉換衣服當然很熟練,很快就把工作服穿齊了。在井下他多次看見過來賓下井。來賓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至少都是幹部。他們有的是下井檢查,有的是下井參觀。
他們都是把礦燈拿在手裡,這照照,那照照,裝裝樣子就走了。宋長玉注意過他們穿的來賓服,還注意到來賓戴的膠殼帽都是桔黃色的。用礦燈一照,桔黃色的安全帽稍微有點反光,顯得相當打眼。每次來賓走後,工友們都要把他們罵一罵。現在宋長玉也是穿上了來賓服,而且去的采煤隊正是他所在的采煤隊。他不知道工友們看見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也罵他。其實挨點罵也沒關係,他以前跟工友們一起也罵過別的來賓。他們之所以罵人,是出於對人家的眼氣,他們也想穿穿來賓服,頭上戴一回彩色的安全帽,脖子裡勒一回白毛巾。有一個學員記起宋長玉就是采煤三隊的,問宋長玉有什麼感覺。宋長玉說沒什麼感覺,只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衣錦還鄉這個詞宋長玉想到了,恐怕還說不上吧。
兩個女學員換衣服慢一些。男學員全部換好衣服在井口的廣場等了一會兒,兩個女學員才出來。女學員一出來就嘻嘻哈哈樂,很興奮的樣子,彷彿她穿的不是窯衣,而是嫁衣;彷彿她們不是去下井,而是要嫁人。恰好在工會工作專門照相的老張也換好了衣服出來了。老張背著充電器,拿著照相機,照相機上面還安著閃光燈,是「全副武裝」。小商和另一個女學員就要求老張給她們照相。老張嘴上叼著煙卷兒,端著架子,不想給她們照,說還沒給領導照呢,膠卷用完了怎麼辦。無奈小商拉了老張的胳膊,央求得有些撒嬌,老張只得指井架為背景,指手畫腳為她們照。她們每人照了一張,又拉來周老師,把周老師夾在中間,和周老師合影。小商在北山遊玩時,就想和周老師合影,這下總算找到機會了。宋長玉也很想穿著礦工服照張相,到煤礦這麼長時間了,他還從來沒照過相。
村裡參軍的人,到部隊不久就要照一張穿軍裝的相片寄回家,這種作法像是一個儀式,只有這個儀式完成了,「軍屬光榮」才真正開始了。宋長玉若是照一張穿工裝的照片寄回家,母親也會很高興。特別是老張用的是彩色膠卷,照出來的都是彩色照片,對每個人都很有吸引力。據說貼在礦辦公樓門前光榮榜上那些勞動模範和先進工作者的照片都是老張照的,不用說,唐麗華的照片也是老張照的。宋長玉長這麼大,還沒有照過一張彩色照片呢!但他絕對不敢要求老張給他照一張相,他不是女學員,不是周老師,照相的好事怎麼也輪不到他,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還好,周老師畢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提議,請老張給學習班的學員照一張全體像吧。老張沒有拂周老師的面子,給周老師和全體學員照了一張合影。學員們在戲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說他們是打小旗兒的,跑龍套的,又不完全是。他們是吹喇叭、抬轎子的,就算他們是坐在戲台一側的伴奏隊吧。
接著,為主角唐礦長準備的道具挑過來了,道具分裝成兩個擔子,挑起來頗有份量。給唐礦長的道具搞這麼重幹什麼,恐怕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都沒有這麼重。然而不重不行呀,不重就不夠一個班幾十位采煤將士吃的。什麼?道具是用來吃的?是的,唐礦長的道具是慰問品,慰問品是肉包子和雞蛋湯。肉包子和雞蛋湯都是礦上的班中餐食堂特意做的,質量要比平時的包子和雞蛋湯高出許多,包子裡沒再包粉條和白菜幫子,薄皮裡面是一個肉丸兒。雞蛋湯也不是只漂幾片雞蛋花兒,上面蓋一層黃黃的雞蛋穗兒。各個采煤隊配備的都有送飯工,平日裡送飯工也往井下送班中餐,只不過班中餐是牛舌火燒和一大鐵壺開水。
火燒每人兩個,開水隨便喝。他們用黑手捏著火燒一角,就吃開了。吃得有些噎,就嘴對著壺嘴喝點水往下衝沖。每天吃火燒,他們吃煩了。火燒吃不完,就隨手丟給井下的白毛老鼠。老鼠們已掌握了礦工們吃中餐的時間,一到時間,它們就紛紛出來了,在巷道邊亂眨眼睛。礦工們不分公母,把老鼠統統稱為「白毛女」。他們擁有眾多的「白毛女」。往井下送火燒不算新聞,送肉包子和雞蛋湯就應該是新聞。送飯工送班中餐不算新聞,礦長親自到井下巷道給工人送好吃的當然是新聞。不信可以查一查喬集礦乃至全夏觀礦務局的歷史,有哪個礦長為工人送過肉包子和雞蛋湯呢!有哪個礦長創造過這等好新聞呢!有哪個礦長演過這樣的好戲呢!
主角終於出場了,他把手一揮:「出發!」整個隊伍便前呼後擁下井去了。主角的確有主角的派頭,的確不同凡響些。這不是因為他吃得比較胖,肚子已露出將軍肚的苗頭。而是因為他的氣魄,他的氣魄就是壯,就是大,就是高人一籌,就是壓得住台。比如戲台上的楚霸王,只要他一出場,頓時威風八面。井底離采煤三隊的工作面有十多里遠,雖然大巷寬敞明亮,他們也不會步行去工作面。井底車場早就為他們準備了一輛載人的電機車,他們坐進車廂,司機搖搖鈴鐺,向工作面下面的巷道開去。下了車,還要往上爬一段斜坡。爬坡時,唐礦長也不必挑包子和雞蛋湯,自有別人替他挑。直到走進煤巷的平巷,快到工作面了,在有關人員的指揮下,唐礦長才把其中一副擔子接過來,挑在自己肩上。這是早就設計好的細節之一。唐礦長一挑起道具,一開始上戲,老張就跑到前面,彎著腰,眼對著取景框,啪啪地搶開了鏡頭。
前面有人飛奔著向工作面的人知會:「來了,唐礦長來了!」工作面的采煤工們事先也有準備,他們似乎已經聞到肉包子和雞蛋湯的香味了,紛紛攀著柱子,猿猴一般向工作面下部集合。這天康隊長也在井下跟班勞動,他走在前面,故作驚喜大狀:「哎呀呀,唐大礦長親自給我們送好吃的來了,這怎麼得了!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唐礦長表示感謝!」一群黑臉人拍起了巴掌。
唐礦長把擔子放下來,大聲問道:「同志們辛苦了!」礦工們以康隊長事前教給他們的話齊聲回答:「礦長辛苦了!」唐礦長發表講話:「我聽說你們奪了高產,我代表礦黨委、礦行政,向你們表示熱烈的祝賀!……希望你們再接再厲,快馬加鞭,為國家採出更多更好的優質煤炭!為了犒勞你們,我讓食堂專門給你們蒸了肉包子,燒了雞蛋湯,現在請大家品嚐吧!」礦工們吃肉包子時,可饞壞了那些「白毛女」,它們涎水橫流,直磨牙齒,沒一個人捨得給它們點包子吃。別說包子裡邊的肉了,連包子皮都捨不得給。有一個「白毛女」大概忍耐不住,竟順著一個礦工的胳膊,爬到礦工拿包子的手上去了,要從礦工手裡分一點包子吃。那個礦工沒覺得這事有什麼稀奇,可廣播員小商看見了老鼠,嚇得叫了一聲。康隊長要小商不用害怕,說「白毛女」也是革命群眾呢。
作為整台戲的組成部分,現場採訪開始了。周幹事率先向唐礦長提問,作為一個礦長,親自到井下給工人送班中餐,是出於什麼考慮。唐礦長回答了一套。周幹事鼓勵通訊員們,有什麼問題只管向唐礦長提問,說這可是採訪的好機會。可本礦的通訊員們對他們的礦長有些敬畏似的,都沒提出什麼像樣的問題。通訊員在採訪礦工。一個通訊員問一個礦工:「包子香不香?」「香。」「雞蛋湯好喝不好喝?」「好喝。」「你有什麼感想?」礦工聽成了敢想,說:「那有什麼不敢想的,礦長送來的包子就是肉多,等我們下次奪了高產,希望礦長還給我們送包子吃。」在場的人都笑了。唐礦長表態:「下次你們奪了高產,我就不一定給你們送包子了,送包子太簡單了,礦上要給你們擺慶功宴,請你們喝酒!」康隊長說:「好,我們等著喝酒!」說罷帶頭鼓掌。大家都鼓掌。鼓掌之間,老張照相機的閃光燈又閃了兩下。
宋長玉沒提出什麼問題。參加採訪的通訊員那麼多,他站在別的通訊員後面。他的工友都在奪高產,他卻是來裝模做樣的採訪,他不想讓工友們看見他。可是,既然工友們都知道他參加了通訊員學習班,到現場採訪的也應該有他,不讓工友們看見他也不好。於是他站到前面去了。康隊長看見他了,跟他打了招呼。他想,自己是否也應該向唐礦長提一個問題,提了問題,他就會給唐隊長留下一點印象,等下次見到唐麗華也會多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可他腦子裡想了又想,勇氣鼓了又鼓,嘴動了又動,到底沒提出什麼問題。
孟東輝看見他了,來到他身邊,把滿嘴的肉包子氣哈在他耳朵眼裡悄悄說:「你是不是想讓這個人當你的老丈人?」「說著用礦燈的光柱指了指唐礦長,他沒敢指礦長的頭,指的是礦長的腳。」
宋長玉伸手在孟東輝腿幫子上擰了一把,也小聲說:「胡說什麼,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孟東輝表示服軟:「好好,你厲害!」
在這台暫定名礦長送包子的戲中,采煤三隊上白天班的工人既是配角,也是觀眾。待主角和吹喇叭抬轎子的角色都收場了,都卸妝了,大概由於肉包子的熱量在發揮作用,觀眾還處在莫名的興奮之中,又對戲議論了一通。在議論的尾聲中,他們才提到了宋長玉。他們都看見宋長玉了,說宋長玉穿得人五人六,挺像個幹部的樣子。有的人不明白,宋長玉作為一個農民輪換工,來礦還不到一年時間,他怎麼能參加學習班呢?他到底夠著誰了呢?這地方如果說某個人有不一般的背景,或者說某個人跟上層的人有關係,習慣的說法,就說這個人能夠著上邊,或者說能夠著上邊的人。上邊,指的是上級機關;上邊的人呢,自然指的是在上級機關工作的幹部。如果一個人夠不著上邊的人,不管他能力再強,幹得再好,都沒有用。反過來,哪怕這個人能力很一般,幹得也不怎麼樣,只要夠得著上邊的人,就有希望混到上邊去。根據這樣的邏輯,見一個人有升上去的跡象,他們千方百計也要弄清這個人到底夠著誰了。對宋長玉議論的結果,他們知道,原來姓宋的這小子夠著唐麗華了。夠著唐麗華,就等於夠著了唐洪濤。得到了這樣的結果,他們像是探到了最終結果,人人都鬆了一口氣,也洩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