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8章 第二章 (2)
    既想讓孟東輝知道,他用上公家的信封了,已經和孟東輝拉開距離了,又怕孟東輝看見便宜走不動,張口跟他借信封。果真,孟東輝把信封看見了,問著哪兒來的信封,伸手把信封捏起一個。宋長玉說:「別動,這是礦上宣傳科的杜科長髮給我的,是讓我寄稿子用的,不許寄別的東西!」他站起來,伸手跟孟東輝要信封。孟東輝不還給他,說:「我看看還不行嗎?」「信封上又沒有美人頭兒,有什麼好看的,你沒見過信封怎麼著,拿來!」宋長玉的做法很像一個小孩子,願意把自己獨有的玩具在小夥伴們面前炫耀,贏人家的眼。人家一旦把他的玩具摸到手裡,他立馬翻臉不幹,要把玩具從小夥伴手裡奪回來。孟東輝沒有把信封還到他手裡,一甩,甩到床上。宋長玉對孟東輝這樣甩達他很不滿,瞪了他一眼,說:「幹什麼!」孟東輝不服地哼了一聲,說:「你牛皮,行了吧!」

    宋長玉把三個寶貝般的信封用了兩個,一個寄稿子,一個給家裡寄了一封信,還剩一個和稿紙一起放進提包裡。《礦工報》他完全想像得到,當帶紅字的信封走到家裡,母親會拿給這個看,拿給那個看。母親不識字,會讓識字的人把紅字念給他聽。念完了,母親也不會把信封隨手亂丟。但母親也不會把信封像放錢一樣藏起來,母親會把信封放在堂屋當門條幾的明面上,讓前去走親戚串門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見。總之,母親一定會很好地利用信封,充分發揮信封的宣傳作用。實在說來,母親自打嫁給父親二十多年來,在村裡活得太憋氣了,被支部書記的老婆欺負得太厲害了。剩下的那個信封,宋長玉一時捨不得用。他有好多同學,有男同學,也有女同學。高中畢業後,雖然同學們各奔東西,但私下裡在互相打聽著,也在互相攀比著,誰都想知道別的同學現在走到哪一步了,是得意還是落魄。

    他倘是用這樣的信封給其中一位有傳播能力的同學寫一封信,當會收到不錯的效果。之所以沒捨得把信封用出去,是他幾乎把信封看成工作證了。是的,楊師傅有工作證,孔令安有工作證,他和孟東輝等所有農民輪換工都沒有工作證。他看過楊師傅的工作證,裡面貼的照片和砸在照片一角的鋼印且不說,僅工作證的封皮就夠讓人眼氣的。封皮是大紅塑料的,工作證和夏觀礦務局的字樣是燙金的,看去真是輝煌,華麗。宋長玉當時就想,他什麼時候能擁有這樣一個工作證就好了,一輩子就不虧了。可他什麼證件都沒有,那時國家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他無法向別人表明和證實他的身份。一個無從顯示身份的人,就像一個虛無的人,有時似乎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有了這個信封就好多了。比如坐在火車上,有人問他在哪裡工作,他就可以回答人家在喬集礦工作。不等人家問他喬集是哪兩個字,他就把信封掏出來了:「諾,就是夏觀礦務局的喬集。」

    康隊長說話算數,過了兩天,新一期《礦工報》發下來後,他果然讓小馬給宋長玉送過去了。送去之前,他讓小馬先看看,上面有沒有宋長玉的文章。小馬從報眉毛看到報屁股,沒有看到宋長玉的什麼文章。小馬給宋長玉送的《礦工報》,宋長玉沒有看到。又過了兩天,小馬在食堂門口碰見了宋長玉,問給他送去的《礦工報》看見沒有。宋長玉說沒看見,問小馬哪天送的。小馬說是大前天。宋長玉搖頭,還說沒看見,真的沒看見。他問:「你去的時候誰在屋裡?」

    小馬說:「只有孔令安一個人在屋裡,我問他哪個是你的床,把《礦工報》放在你床上了。我還特別跟他交代,不要讓別人把報紙拿走,等你回來,馬上跟你說一聲。怎麼,那傢伙沒跟你說嗎?」

    宋長玉說沒有。他很快作出判斷,孔令安不是把報紙藏起來了,就是把報紙撕掉了,才不會把報紙留給他看呢。孔令安的神經出了毛病是不錯,但不等於他的神經都死掉了,比如孔令安用於嫉妒的那根神經,就一定存在著。自從上次孔令安在食堂把他從唐麗華身邊拖開,並聲稱自己和唐麗華談戀愛,宋長玉就似乎看到了孔令安身上那根發展著的嫉妒的神經。也因此,宋長玉對所謂神經病人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在正常情況下,人的多種神經各司其職,處於均衡狀態。一旦有的神經在瘋長,在枝蔓橫生,而另一部分神經在受壓抑,在紛紛落葉,離出毛病就不遠了。看來孔令安就是這樣,他的那根嫉妒的神經不但存在著,而且非常強勁,非常活躍。小馬也真夠可以,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托給一個神經病人呢!托給孔令安,還不如托給一塊石頭呢,還不如托給一隻狗呢!不過宋長玉沒有埋怨小馬,他知道小馬與康隊長非同一般的關係。他說,等孔令安什麼時候回來,他問問孔令安。

    小馬說:「孔令安短時間可能回不來,昨天他父親到礦上來了,說在老家給孔令安聯繫了一家精神病醫院,哄孔令安回老家治病去了。」小馬建議宋長玉到礦工會的報刊閱覽室去看看,說那兒的報紙種類比較多,各種報都用報夾子夾著,也比較全。

    宋長玉問:「誰都可以去看嗎?」

    「誰都可以看,應該沒問題。他們不問你就算了,要是問你,你就說你是采煤三隊的,是康隊長讓你去的。」

    宋長玉急於看到《礦工報》,特別是小馬送到他宿舍他沒有看到的那一張。他不敢肯定自己寫的稿子登在那張報上了,因為小馬也是看報的人,小馬要是看到會告訴他。但也不一定,那張報也許小馬沒來得及看呢!他從反面給自己找到一條證明,要是報上沒登自己的稿子,就不會引起孔令安的重視,孔令安也不會把報紙拿走藏匿起來。恰因孔令安看到了他的稿子,神經受到進一步的刺激,才做出了那種掩耳盜鈴的把戲。這樣想著,宋長玉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張《礦工報》,他彷彿在報上看到自己的稿子和自己的名字。他從沒有在報紙上看見過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再印刷出來是什麼樣的,眼皮眨動之中,他的名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又變成了縮小了的他本人,從報面上跳下來,又跳上去。為了真切的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趕緊到閱覽室去了。

    負責管理閱覽室的那個中年婦女沒有拒絕他看報,他挑出《礦工報》的報夾子,還沒找到座位就看起來了。他從最上面的、也就是最新的那張報看起。他來不及看文章內容,先看每篇文章的標題,大標題和小標題。把所有文章的標題看完,他稍稍有些心涼,每個標題中都沒有雨和傘的字樣,好像雨過天晴,編輯就把傘收起來了。他接著把每篇文章後面的署名也看了,那些名字都陌生得很,跟他毫無關係。他眼睛一亮,在一篇文章的內容中總算看到了喬集二字。定睛看去,原來說的是喬集礦燈房女工節約棉紗的事,沒意思。他看完這一張,又看下一張,下一張。偶爾心中一跳,是因從字行裡間跳出一個他最熟悉的玉字或長字,可惜,長字後面沒有跟玉字,而玉字前面也沒有冠長字和宋字。看看報頭下面標的出報時間,他不僅自我解嘲似地笑了,原來正看的一張報的出報時間比他開始寫稿的時間還靠前。

    【第6節】

    宋長玉由夜班倒成日班,整個白天,他都要在井下挖煤。唐麗華不用倒班,她一年到頭都是白天上班。宋長玉想見到唐麗華不那麼容易了。宋長玉從側面打聽出來了,唐麗華的家住在礦務局,唐麗華的媽媽在礦務局財務處上班,唐麗華還有一個弟弟正在礦務局中學讀書。宋長玉也觀察出來了,唐麗華和爸爸在礦上沒有扎伙,父女倆各吃各的,都是在礦上的食堂吃。礦上的大食堂裡,為礦級幹部開的有小灶,唐礦長不必在大餐廳排隊,直接到小餐廳用餐就行了。唐礦長有專車,回礦務局很方便。在不回家的時候,唐礦長就住在辦公室裡。他的辦公室是套房,外面兩間通房是辦公室兼會客廳,裡面的套間是臥室。唐麗華有時到爸爸那裡去,是給爸爸洗衣服。把衣服洗乾淨,撐在衣服撐子上晾起來,唐麗華就走了,回自己宿舍去了。宋長玉記住了宿舍向陽開的那個窗戶。宋長玉下班後,往往天已經黑了,那個窗戶的燈光也亮了起來。他有時會來到樓前,站在黑影裡,對燈光仰望著。他不止一次鼓動自己拿出勇氣,到樓上去拜訪唐麗華,可勇氣剛走到鼻子那裡,還沒走到兩條腿上,就變成作廢的二氧化碳溜走了。

    須知唐麗華的宿舍也可以稱為閨房,閨房歷來是女兒家的私人領地,別人不可以隨便進去。就算現在沒那麼多講究,他要去也得有像樣的理由。倘他寫的稿子登了出來,他當然可以拿著報紙去向唐麗華報告好消息。現在他兩手空空,拿什麼作為走進唐麗華宿舍的晉見禮呢!春是越來越深了,隔著生活區的圍牆,田野裡麥苗的氣息便蜂擁而來。牆裡面有一棵泡桐樹,上面開滿了喇叭花。桐樹的花朵白天看是藕荷色,夜晚看是白的。桐樹大概覺得有關春天的消息播送得還不夠,就安裝了滿樹的「小喇叭」。「小喇叭」播送的不是聲音,是濃濃的香氣,是無聲的芬芳。因香氣一波一波無處不到,太具物質性了,太有穿透力了,又彷彿有著音響般的效果。雲雀在夜空中叫了一聲,像是對桐花的播送有所呼應。除了唐麗華窗口的燈光,滿樹的白花,宋長玉還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只讓人看到它,永遠別打算摘到它。月亮也是,它的臉幾天變大了,幾天變小了,像是一直在跟人們玩捉迷藏。這天的月亮是新月,只有彎彎的一線。它不能算作月亮開始露臉,只能算月亮耳邊的一縷鬢髮。宋長玉不知道自己的稿子有什麼樣的結果,他無法去閱覽室看報紙了。在他上班之前,閱覽室尚未開門;他下班之後呢,閱覽室也關門了。

    這天他從唐麗華的窗下回到宿舍,孟東輝問他到哪裡去了,怎麼去這麼長時間。他沒有回答,心說,到哪裡去難道還要跟你請假嗎!孟東輝說:「有你的信,小馬給你送來的。」

    外面來了信,都是一總送到礦上,由礦上的通信員分發到各隊,再由各隊材料員一類的人物把信交到收信人手裡。宋長玉以為家裡給他回了信,問孟東輝信在哪兒。

    「我看是礦務局《礦工報》社給你來的信,是不是你寫的稿子登出來了?」孟東輝說著,從自己枕頭下面拿出信來,遞給宋長玉。

    謝天謝地,孟東輝總算不是孔令安,沒有把他的東西藏起來。宋長玉接過信一看,信封下方印著書法體的夏觀《礦工報》字樣,果然是《礦工報》給他來的信。信封不大,跟喬集礦的牛皮紙封像是統一規格。信封裡面裝得鼓鼓的,一捏厚厚的,肯定有不少內容。信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份量不輕。要說家書抵萬金的話,這樣的信能抵多少金呢,恐怕不止萬金吧。

    宋長玉的激動是免不了的,沒辦法,想不激動都管不了自己。信封裡面裝的是報紙嗎?是信嗎?給他的感覺,彷彿信封裡面裝的是他的一顆怦怦跳動的心臟,只要他把信封打開,那顆心就會跳將出來。孟東輝坐在床邊看著他,眼巴巴地看著他。楊師傅吸著煙,也在看著他。顯然,楊師傅也知道了報社給他來了信。宋長玉不想在他們的注視下,當著他們的面把信封拆開。他不想讓別人看見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心」。他很想到外面去,找一個路燈比較亮的地方,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情況下拆信,看信,等他獨自欣賞夠了,再把信拿回來。可是,正是由於在楊師傅和孟東輝的注視之下,他才不好意思到外面去,那樣顯得對信過於看重,也顯得他過於小氣了。特別是楊師傅,一直很看得起他,對他很不錯。孟東輝借楊師傅的自行車,楊師傅不借。楊師傅卻悄悄對他說,什麼時候想騎自行車,只管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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