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7章 第二章 (1)
    【第5節】

    《夏觀礦工報》只在礦務局內部發行,以贈閱的形式發行,每週一期,發到全局科、隊一級。宋長玉剛把稿子寄走兩天,就到隊長那裡找《礦工報》看。隊裡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康隊長的宿舍就算是辦公室。康隊長不識幾個字,大約只認得自己的名字。他認出康駱駝那三個字是代表他,不是那個四條腿的、背上長肉疙瘩的傢伙。他認識自己,讓他把自己寫下來就難了,照葫蘆畫瓢都不會。需要在某個單子上簽字,康隊長扯住拴在褲腰帶上的一根小拇指粗細的麥綠色尼龍繩,從褲子口袋裡嘩地扯住一串鑰匙。讓他簽字,又不是開鎖,掏鑰匙幹什麼呢?別急,他用以簽字的玩藝兒就在那串鑰匙裡。那是一枚扁扁的小小的名章,上面刻著康駱駝三個字。他把名章探在口腔裡哈哈熱氣,待把殘存在字面上的印泥弄濕,就把章子蓋在人家指定的地方了。章子的顏色有些發黃,康隊長說,他的章子是用猴子的骨頭刻制的,猴子的骨頭比較接近人的骨頭,人死後,人的骨頭也發黃。別的采煤隊的隊長跟康隊長開玩笑,堅持說他的章子是用駱駝的骨頭製成的。

    這樣的說法一多,有時連康隊長自己也認可,他說:「你們誰都別惹我,我早就變成小鬼兒了,連我自己的骨頭上都刻上字了。」有時礦上開會找不到他,找到後,礦長拉下臉子,正要在會場上嚴肅批評他,他跟礦長也敢開玩笑,說:「我哪兒都沒去,我一直在自己褲子兜裡呆著嘛!」說著就把自己的名章掏出來了。有人把褲兜兒與褲襠聯繫起來,不少人都笑了。誰都看出來了,康隊長的腦袋瓜兒很好使,恐怕比一些識字很多的人腦袋瓜兒都好使,不然的話,礦上不會把一個采煤隊二百多號人都交給他管,讓他書記隊長一肩挑。別看康隊長不識字,他對有文化的人卻不排斥。他從隊裡挑了一個初中畢業的小馬,當隊裡的材料員,也是他的秘書。上面來了文件,他就瞇著眼躺在床上,讓小馬給他念。小馬把文件念完了,他才從床上坐起來,說:「啥都沒說,空的。」別看他認為是「空的」,各班開班前會,他又讓小馬到會上去念。念完了他必講話,說這個文件很重要,我們一定要牢記在腦海中,熔化在血液中,不折不扣,認真貫徹執行。

    有人指出他說的是老話,只有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時才說這樣一套嘴巴掛子。他立起眼來說:「關於這個問題,誰認為我說的是老話,我跟誰急,怎麼,難道光焰無際、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毛澤東思想過時了嗎!」他對小馬的待遇很優厚,也可以說是特殊待遇。他還要經常下井,卻不讓小馬再下井。小馬不下井,他讓記工員給小馬記的是井下工,發的是井下工的工資。有一段毛主席語錄他背得很熟,槍桿子筆桿子,奪取政權靠過兩桿子,鞏固政權也靠過兩桿子。結合采煤工作,他把這兩桿子引申為鑽桿子筆桿子,說挖煤也離不開筆桿子呀!剛見到宋長玉時,康隊長已經知道了宋長玉是個高中畢業生,他說:「哎呀,你是個秀才呀,來挖煤可惜了,屈才了。跟你爹說說,讓你爹花點錢,你再接著複習呀。再複習一年,說不定就考上了。考上大學,等於把大拇指秉起來了,那是什麼勁頭。要不這樣吧,我掏錢給你贊助,你去接著複習怎麼樣?」還沒等宋長玉回過悶兒來,康隊長就笑了,說:「開玩笑,開玩笑,我們隊裡正需要高中畢業生來補充新生力量呢!好,歡迎歡迎!」把宋長玉的手握住了。

    來到康隊長辦公室,宋長玉說他想看看最近的《礦工報》。康隊長往桌上看看,說《礦工報》沒有了,可能讓誰拿走包東西去了。又說他屋裡跟騾馬市場一樣,這個來那個去,根本放不住東西。康隊長還是把宋長玉稱秀才,說秀才這一段幹得不錯。康隊長還問宋長玉家裡的情況怎樣,要宋長玉經常給家裡寫信,說兒走千里母擔憂,常給家裡報著平安好一些。康隊長對宋長玉找報紙看很贊成,說年輕人就是要經常學習,不能因為自己的文化水平高就不看書不看報,蒸熟的饅頭放時間長了也會涼,吃的時候還要餾一餾。康隊長一邊說,宋長玉一邊點頭,宋長玉說康隊長語言豐富,說話特別生動形象。康隊長說:「小宋你不是笑話我吧,我一個大老粗,哪裡講什麼形象不形象。哎,你怎麼想起來看《礦工報》,不是要寫稿子吧?」

    宋長玉低了一下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承認自己是寫了一篇。

    康隊長的眼神馬上欣喜起來:「看看怎樣,我沒說錯吧!就我這眼睛,雖說趕不上孫猴子那兩下子,跟火眼金睛也差不離兒。口袋裡藏不住針尖子,是尖子誰也擋不住,遲早一天會露出來。」

    宋長玉說,他原來並沒打算寫。他說到這裡就不說了,說半截兒留半截兒。既然康隊長會猜,是「火眼金睛」,那就讓康隊長繼續猜好了,看看康隊長能不能猜出他的後半截兒話。他對康隊長也有猜測,猜康隊長會問他後來為什麼又寫了。讓宋長玉小有得意的是,一向精明無比的康隊長果然中了他的猜測,康隊長問:「那後來呢,怎麼又寫了?」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宋長玉猶豫了一會兒,猶豫期間,他還用手抿了抿頭髮。這一次宋長玉不是在玩策略,不是故意引而不發,他真的在猶豫,該不該把唐麗華說出來,這時候把唐麗華說出來好不好,是不是有點早。最終他沒有克制住自己,還是把唐麗華說了出來。那一刻,彷彿有一個特寫鏡頭,一直把唐麗華往他臉前推,推,先是推唐麗華的整個身體,後來只推唐麗華的臉,把唐麗華的臉放大得比他的臉大好幾倍,他想裝看不見都不行。又彷彿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催促他,讓他說嘛,說嘛,反正又不是說瞎話,說出來怕什麼!不說白不說。宋長玉的猶豫歪打正著,使他說出的話效果得到了加強,使得康隊長覺得他有涵養,不張揚,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他說:「那次在食堂排隊買飯,我和唐麗華站在一起,是唐麗華讓我寫稿子的。」不知為何,一把唐麗華說出來,他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心裡有些發虛,還有那麼一點緊張。康隊長的欣喜更大些,近乎驚喜,他問:「哪個唐麗華?是不是唐洪濤唐礦長的千金?」

    宋長玉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醫院的護士。她還告訴我,她哥哥叫唐勝利,在《礦工報》當編輯。」

    康隊長常年剃光頭,興奮時喜歡用手抹拉自己的光頭皮,他把光頭皮抹拉兩個來回,說:「沒錯兒,就是她,她就是咱礦唐礦長的千金。」康隊長故意歪了頭,對宋長玉做出刮目相看的樣子,「小宋你小子行呀,不吭不哈的,什麼時候跟礦長的千金搭擱上了。唐麗華可是咱們喬集礦的公主,你宋長玉是不是要當駙馬呀!」

    宋長玉連連擺手,說:「康隊長,您可不能開這樣的玩笑,這玩笑太大了。人家是誰,我是誰,兩下裡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康隊長仍笑得擠著眼睛說:「十萬八千里怕什麼,不過一個跟頭的價錢,你學學孫大聖,一個跟頭翻過去就解決了。」

    「咱可沒有孫大聖那本事。康隊長我求求您,開玩笑到您這裡為止。您知道,我們當個輪換工不容易。」

    康隊長這才不笑了,說:「沒關係,你的意思我明白,這個事情謹慎點也好。要想當駙馬,先得當狀元,只有當了狀元,才能娶公主當老婆。狀元都是寫文章寫出來的,你好好寫吧,等當了狀元再說。這樣吧,《礦工報》你不用來找了,等來了新的,我讓小馬給你拿過去。」

    「不用,還是我自己來看吧。」

    「別客氣,今後有什麼事你只管來找我。要不,我跟礦上後勤科的人說說,讓他們給你配張桌子吧,寫稿子方便些。」

    「用不著,真的用不著。我們屋裡也沒有放桌子的地方。」

    「地方好說,把孔神經調到別的屋不就結了。孔神經佔著茅坑不拉屎,早該挪挪窩了。」

    宋長玉還是說用不著,不能因為寫稿子影響他和工友之間的團結。再說,他寫的稿子能不能登報還不一定呢。

    稿子是宋長玉自己寄走的,直接寄給唐勝利編輯收。那天,他把稿子送給杜科長看,杜科長了不得,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杜科長這次從座位上站起來了,說:「來來來,我一直等著看你的稿子呢!」宋長玉說他剛把稿子寫完,遂把稿子遞給杜科長。杜科長說他現在就看,指了一個凳子,讓宋長玉坐下等一會兒。杜科長戴上眼鏡,看稿子看得比較仔細,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在杜科長看稿子時,宋長玉也在看,他看的是杜科長的表情和杜科長的嘴。杜科長的表情,是沒有表情的表情,他看不出什麼。倒是杜科長的嘴唇微微有些動,像是唸唸有詞。宋長玉覺得不太自在,他像是一個病人,杜科長像是一個醫生,杜科長正通過他的稿子給他號脈。他不知道他的「脈搏」在杜科長手下是怎麼樣的,是浮還是沉?是遲還是數?有沒有什麼毛病?這樣聯想的結果,脈搏他感覺不到,心跳卻明顯加快。杜科長把眼鏡摘下來了,眼皮眨巴著,笑了一下,說:「小宋可以呀,挺有文采的嘛!」「醫生」得出這樣的「診斷」,宋長玉的心跳才平緩些,他說:「我是第一次寫稿子,請杜科長多提寶貴意見。」

    杜科長說:「你第一次寫稿子就寫成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不過呢,這個送傘的內容宣傳科的新聞幹事已經寫過了,稿子已經送到報社去了,我估計很快就會登出來。你選擇了同樣的內容,說明你有一定的新聞敏感性。可是小宋我跟你說實話,如果用新聞報道的幾個要素來衡量,你寫的這篇稿子還不能算是新聞,更像是一篇文學作品。你看這樣行不行,稿子留下,我們替你寄去,看報社能不能按文學作品登。按說不同的體裁可以寫一個內容,因為角度不同。來,你把你的名字署上,聯繫地址也要寫清楚。記住,你今後寫稿子一定不要忘了寫上姓名和聯繫地址,這樣報社的編輯才能和你取得聯繫,稿子發表後才便於給你寄樣報。」宋長玉在往稿子後面寫名字和地址時,還沒忘了向杜科長要稿紙和信封的事,他想,要是讓杜科長他們替他寄稿子,杜科長也許不給他稿紙和信封了,他說:「還是我自己寄吧,我想把稿子再抄一遍。」杜科長說:「你自己寄也可以。抄完後別忘了到宣傳科來蓋個章。」杜科長把一本稿紙分開,給了他一半,還給了他三個信封。杜科長要他用完再來拿。

    杜科長給他的稿紙是方格紙,上面沒有印大紅的喬集煤礦的名字。在稿紙最下方的兩個角,宋長玉才找到了幾個和方格的淺綠顏色一樣的小字,左下角標的是多少行乘多少格等於一篇稿紙的總格數,右下角才是夏觀礦務局喬集礦的名字。名字印得很淺淡,不仔細看,幾乎找不見。杜科長給他的牛皮紙製成的信封總算不錯,上面印刷體的喬集礦的名字很紅,很打眼。宋長玉把稿紙和信封拿回宿舍後,就開始趴在床邊抄稿子,信封也放在床上,暫時沒有收起來。他想把信封壓在枕頭底下,壓了一下,又拿了出來。他知道,眼睛很好使的孟東輝會看見他的信封。他想讓孟東輝看見,又不想讓孟東輝看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