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1章 身體(中) (2)
    我幹嗎想笑呢?因為這個事情完全弄顛倒了。一開始,我爸和趙山河就模仿特級教師莫曾南,企圖用放心的菜和打補丁的衣服來啟發我,想不到效果還沒產生,他們就變成了該教育的對象。趙山河說張鬧是破鞋,沒過幾分鐘,老董卻罵她破鞋;趙山河說張鬧會變成慣偷,老董卻罵她和我爸是慣偷,這不就像自己咬自己的舌頭嗎?當時,我怕笑出聲來會讓趙山河難堪,便趕緊溜了。溜出廠門口,我抬頭笑了幾聲,奇怪的是,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可笑了,反而替他們悲傷。我打了一下嘴巴,罵自己沒有同情心,他們都狼狽成那個樣子了,我竟然還想笑,難道我是狼外婆喂大的嗎?

    我很後悔製造了那份做採購員的假文件,後悔沒把它帶走。第二天晚上,小燕到我爸那裡去瞭解我的態度,假文件不幸落到她手裡。

    一天下午,她餵飽了鴿子、斑鳩、孔雀、八哥等等鳥類,就跟單位請了半天假,專程到東方瓷磚店,跟張鬧打聽一個名叫曾廣賢的人是不是在這裡工作?她自作聰明,以為張鬧不認識她,其實張鬧只瞥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張鬧說:「你來晚了,曾廣賢今早到廣東採購去了。」她說了一聲「謝謝」,轉身出了店門。

    等小燕一走,張鬧就騎上摩托車,朝鐵馬東路37號倉庫趕來。當時,小燕也在往我這裡趕,只不過小燕坐的是公交車,張鬧坐的是摩托車,所以小燕比張鬧慢了十幾分鐘。張鬧跑上樓梯,說:「廣賢,你爸派人到我那裡找你,我騙他們說你出差了,如果不想讓他們知道你是騙子就迴避一下,他們馬上就到啦。」

    我趕快鑽出閣樓,鎖上門,跟著張鬧跑下樓梯。我坐上張鬧的摩托車,拐上鐵馬東路,正好看見小燕從公交車上下來,當時我被張鬧說的「他們」給弄暈了,以為接著下車的就是我爸,所以把頭扭開了。

    張鬧在東方路的勞動大廈訂了一間房,交代我三天之後再回去,這樣我爸才不至於犯心臟病。這是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雙人房,擺了兩張一米二寬兩米長的木床,上面鋪了涼席,涼席上是枕頭和毛巾被,屋子雖小,卻收拾得乾淨利索。張鬧跟我面對面地坐著,膝蓋的距離不超過五厘米,近得我鼻子裡全是她的氣味。書上說遼闊的草原能培養人寬廣的胸懷,為什麼不說狹窄的房間讓人產生邪念?我看著張鬧黑白分明的眼睛,嫩蔥一樣的小臉,伸過來的胸口,忽然就同情她的表弟趙敬東。一個人要長期抵抗這樣的誘惑,沒坐過牢是絕對不可能的,哪怕像我這樣已經坐過牢了,也還不只一百次地想撲過去。但是,我暗暗捏緊拳頭,讓指甲摳進手掌,提醒自己別再犯同樣的錯誤。一個人犯錯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同樣的錯誤。

    聊了一會,張鬧雙手摀住腹部,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我說:「生病了嗎?」

    「每個月總要痛這麼一次。」

    「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痛一陣就好,咬咬牙能挺過去。」

    我倒了一杯水給她。她喝了幾口,額頭上冒出層層細汗。我把濕毛巾遞給她。她擦了幾把,倒到床上呻吟。我問:「你犯的是什麼病呀?」

    「痛經唄。」

    「那幹嗎不去治療?」

    「治這病還不容易呀,找個男的結婚就不痛了。」

    「那你幹嗎不結婚?」

    「沒人要唄。」

    我搓著雙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這麼漂亮怎麼會沒人要?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連你都不要我,誰敢要呀?」

    「這更不可能,你別逗我開心。小燕說過,你不可能看上一個勞改犯。」

    「你的嘴上整天掛著小燕,你到底是要我還是要她呀?」

    我加大搓手的力度,手心搓熱了,出汗了,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像答案能從手掌上搓出來。趁我找答案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我這個傻瓜竟然不知道她是暗示我吻她,還以為她太痛了才把眼睛閉上。不一會,她發出均勻的呼吸,睡著了。我坐在對面,仔細地看她,從她的美人尖看到她的腳指頭,每個地方都沒放過。直說吧,我的目光更多地停在她的胸口。她襯衣的第二顆紐扣已經撐開,露出山坡一樣的白,不僅白而且近,近得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捉拿。說真的,當時我只要有十年前的念頭和膽量,保準把她辦了。但是,我不想再傷害她,不想乘人之危,不想下流,不想再坐牢,所以眼巴巴地看著她睡了一個多小時。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問她還痛嗎?她搖搖頭,慢慢地坐起來,從容地把第二顆紐扣扣上,問她睡了多久,我說一小時零三分。她用手指頭在我的腦門上點了一下:「你這個笨蛋!」

    第二天她換了一條裙子。吃過午飯,她陪我來到房間,仰面倒在床上:「廣賢,過來吧。」

    我搖搖頭:「你別讓我再犯錯誤,別讓我再對不起你。」

    「這是我自願的,就算把十年來欠下的還給你。」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幾乎要湧出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為什麼不是十年前?我已經犯了一次錯誤,現在不敢再犯了。而且,小燕跟我那麼多年……」

    她坐起來:「小燕長得那麼醜,怎麼配得上你。」

    「小燕她比誰都善良。她去杯山看我,給我送衣服,送鞋子,送香皂,跟我捏手,照顧我爸,雖然我們還沒有結婚,但是我卻像使喚老婆一樣使喚她,叫她送逃跑的工具,讓她去給李大炮找小雲……為了我,她沒少挨小雲的罵,沒少挨同事們恥笑。知道你喜歡我,當初我就不浪費她的時間,不接收她的鞋墊。可是,你為什麼不早點給我信號,哪怕是寫幾個字暗示一下,我也不至於拖累人家小燕,為什麼到現在你才這樣?你幹嗎不在小燕去看我之前,給我一點暗示?」

    「難道你就沒拖累我嗎?你欠我的比欠小燕的多一百倍!」

    房間裡忽然安靜,就連窗外的車流聲也消失了。我不停地拍打著臉,恨不能分成兩瓣,一瓣給張鬧,一瓣給小燕。張鬧一把抱住我:「廣賢,我們吃的虧還少嗎?我們被騙了十幾年,以為身體的需要是羞恥的,難道現在你還沒醒過來嗎?」

    我推開她,搖搖頭。

    「……多少人跪下來求我,我都不理,你還擺什麼臭架子。」她一跺腳,很沒面子地走了,把門關得像放炮仗。

    說實話,我何嘗不想跟她結婚,撇開漂亮不說,撇開欠她的不說,關鍵她還是我的心頭病,是我的更正書、平反文件。誰都想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我也一樣,我何嘗不想用她來洗乾淨自己,用她來證明我當初的選擇正確,何嘗不想用她來給自己發一張獎狀,滿足我的虛榮心。但是,小燕怎麼辦?如果當時不想到小燕,那我百分之百地守不住了,很可能就發生男女關係了,要知道,我面對的是我的性幻想對象,是一個讓趙敬東害相思病的大美女。哎……那麼好的機會,我竟然沒抓住,真他媽的可惜呀!

    幾天假出差之後,我回到閣樓,除了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就是抽煙,腦子裡一會張鬧一會陸小燕,但大部分時間是空白,就像一張白紙。我想累了,懶得想了,便裁了兩張小紙片,分別寫上「張鬧」和「陸小燕」,分別把紙片揉成疙瘩,在手掌裡搖了一陣,扔到床上,希望把自己的老婆交給天老爺來選擇。正祈禱著,小燕氣呼呼地跑進來:「曾廣賢,你都找到工作了,幹嗎不告訴我?害得我還花錢買酒幫你找何園長。」

    「一報到就出差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這麼好的差事,是誰幫你找的?」

    「是……是於百家幫找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錯了,立即拍了拍嘴巴,糾正,「不、不是,是我自己找的。」明知道小燕去過張鬧的瓷磚店,我卻還要說是「於百家幫找的」,想不到我曾廣賢連撒謊都不及格。

    小燕冷笑:「你把我當傻瓜了。」

    「怕你生氣,沒敢提張鬧。」

    「白癡都會生氣!我等你等了五年,憑什麼讓她來打砸搶?她要是真愛你,當初為什麼不到杯山去跟你培養感情?憑什麼等我把感情培養了,讓她來摘果子?你以為這五年我容易嗎?我把所有的休息時間都給了你們曾家,多少人罵我蠢,罵我傻,罵我神經病……」

    小燕說得淚光一閃一閃的。我抓起她的手,像在杯山那樣輕輕地撫摸:「假如我曾廣賢不跟你小燕結婚,那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戳我的脊樑骨,可是……我不光欠了你五年,也欠張鬧一個晚上。小燕,不是我的良心餵狗了,也不是我撿了芝麻丟掉西瓜,而是要還張鬧的債。十年前我在她臉上抹了鍋灰,現在就得把她洗乾淨,我總得為那個晚上負點責任吧。」

    「那我的責任,誰來負?」

    「所以,我只能聽天由命,看看我摸起來的紙條是誰?」

    小燕看著蓆子上的那兩個小紙疙瘩,胸口的起伏明顯加大了。她說:「我就不相信天老爺沒長眼睛。」

    「如果你沒意見,那我就摸了。」

    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我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不管摸到誰,你都別怪我好嗎?這可是天意哦。」

    小燕沒吭聲,也沒有阻攔,而是抱了僥倖的心理。我閉上眼睛,摸起其中一個紙疙瘩,慢慢地打開,就像是一層一層地脫衣服,脫到最後一層,「張鬧」從紙團裡跳出來。我把紙條遞給小燕,小燕揚手打掉,淚水滑到臉上:「姓曾的,算我瞎眼了,我就不相信還有比我對你更好的女人,不相信那個破鞋會比我有良心。」

    我大聲地:「那剛才你為什麼不阻止我?為什麼不把紙條一巴掌掃掉?你完全可以不讓我摸紙條。」

    後來趙山河告訴我,小燕把這兩張紙條叭地拍到餐桌上,嚇得我爸的身子一顫。小燕說:「爸,曾廣賢不要我了。」我爸的臉立即慘白起來:「我就知道他靠不住,小時候也這個樣,喜歡做叛徒。」

    「我又不是爛鞋子,又不是破衣服,他怎麼說扔就扔……」小燕放開嗓門哭了起來,「爸,你得給我主持正義呀。」

    我爸雙手摀住胸口,臉色由白變青。

    「爸,你給評評理,我除了沒姓張的鬼怪,哪一點不比她好?曾廣賢他跟誰不行,偏偏要跟那個害他的妖精。我這五年白等了……」

    我爸的嘴角冒出了白泡。趙山河忍無可忍,吼了一聲:「別說了,你難道不知道你爸有心臟病嗎?」陸小燕的哭,趙山河的吼,終於把我爸弄倒了,她們手忙腳亂地扶起我爸,小燕在前面背,趙山河在後面托,一直把我爸背出廠門,上了一輛出租車,進了醫院的急診室。

    趁我爸熟睡的時機,趙山河語重心長地教育小燕:「今後別再跟你爸嘮叨你們的事,他經不起幾個折騰。」小燕不停地抹淚,把寫著她和張鬧的那兩張紙條揉成團,丟在床上,像我那樣閉上眼睛去摸。有時她摸到「陸小燕」,有時她摸到「張鬧」,幾天摸下來,她發現她和張鬧的機會各佔百分之五十。到我爸出院那天,她跟趙山河說:「阿姨,假如曾廣賢再摸一次,就會摸到我的名字。」

    「丫頭,這是命,它不給我們第二次機會。當初我要是不嫁給姓董的,那我的兒子也該娶媳婦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就讓他娶你這樣的媳婦。」

    「我以為天老爺會讓他摸到我的名字,沒想到……為什麼天老爺不幫好人?」

    「天老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一天,何園長忽然光臨我的閣樓。我緊張得又是擦椅子,又是疊床單,又是遞煙。他坐下來,打量一會板壁,吐了幾口煙團,說我去給一個老闆打工,哪比到動物園做國家正式工強。我說從杯山一出來,就想回去餵老虎。他說小燕一直在求他幫忙,這事差不多就辦成了。我說只要他肯接收,明天我就去動物園上班,把那些老虎、獅子全都喂得像大老闆那麼肥胖,甚至讓它們睡覺的時候打呼嚕。

    「可是,你跟小燕這一鬧,動物園的全體幹部職工都想槍斃你,不讓我給你這個轉工指標……小燕當初愛你的時候,胡開會就在追求她,但是她沒嫌棄你。如果你不跟小燕,我想幫你都沒有理由。」

    「為什麼要把工作和結婚扯到一起呢?何園長,我可是被冤枉的,不信你看。」我把那份隨時帶在衣兜裡的平反文件掏出來,遞給他。

    他掃了一眼:「是誰冤枉的?」

    「張鬧唄。」

    「那你幹嗎還跟她好?我告訴你曾廣賢,小燕不是沒有人要的姑娘,這輩子你就是拿著放大鏡也不會找到像她這麼好的了。我當這麼多年園長,只為小燕這樣的職工自豪過,」何園長跺了跺腳,「就是這間小閣樓,五年來小燕每週都來給你打掃,動物園的人哪個不說她賢惠。要是你媽還活著,我相信她也會喜歡姓陸的媳婦。」

    「小燕的好,我知道。可是……可是天老爺卻讓我摸到了張鬧。」

    「笑話。迷信。哪有靠摸紙條來選老婆的。看在你媽的分上,我再給你一次選擇工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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