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外婆家裡,我叫她表、表姐,是省文藝思想宣傳隊的演員,屁股翹翹的,胸口挺挺的,騷得不得了。每次洗澡她都忘記拿香皂,經常叫我幫她遞。我把香皂遞進去,她就掀開簾子,露出一身的白,讓我閉眼睛都來不及。晚、晚上睡覺,只要我閉上眼睛,她就在我的頭頂上飛,就像洗澡那樣一絲不掛。難熬呀!我只好用鬧鬧來代替,哪曉得被何寡婦看、看見了。」
想不到他的內心這麼激烈,我被他說得一處硬起來,全身軟下去。我說:「你得有思想準備,何寡婦說單位要批鬥你,就像批鬥我爸那樣批鬥,她還說有的人連發言稿都寫好了。」
趙敬東的臉刷地變青,身子立即打戰:「這是真的嗎?」
「反正何寡婦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事要是拿來給大家批鬥,我的臉往哪兒擱呀?廣賢,你說我是不是該找個地縫鑽進去?」
「要麼厚起臉皮讓他們批,要麼逃跑。」
「我又不能偷渡,能跑到哪裡去呢?」
第二天,趙敬東沒去上班。他飼養的猴子們發出淒厲的叫聲,叫聲驚動了何園長。何園長來到趙敬東門口,用力拍門,拍了許久都沒把門拍開,最後拍得臉紅脖子粗,一抬腳把門踹了。
趙敬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角兩邊全是血跡。後來法醫解剖鑒定,說趙敬東是喝農藥死的。燒他的那天,單位只去了幾個人,其中包括陸小燕和房子魚。趙家來了一堆人,大家抱成一團,哭聲一個比一個長。在他的家屬中間有一位漂亮的姑娘,那不是一般的漂亮,看上去真的就像仙女,比現在好萊塢的那些女明星都還漂亮。從身體的曲線判斷,她應該是趙敬東的表姐。我只偷偷看了她幾眼,胸口就開始跑馬了,好像有一團力量隨時準備噴薄而出。她走過來,伸出一隻手:「你是曾廣賢吧?敬東跟我說起過你。我是他表姐,叫張鬧。」我愣住,竟然忘記跟她握手,等她轉身而去才回過神。難怪趙敬東要給那隻狗取名「鬧鬧」,原來是他表姐的名字。
我總覺得張鬧面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便認為是趙敬東說多了造成的印象。我為沒能跟張鬧握手懊悔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表情,她懸空的手就像黑暗中的電筒,老在我面前晃動,直到現在都還不時地晃那麼一下。好長一段時間,我偷偷地拿自己的左手握自己的右手,想填補跟張鬧留下的空白。有時我的兩隻手緊緊相握,握得難解難分,嘴裡便不自覺地模仿張鬧說話:「你是曾廣賢吧?敬東跟我說起過你……」握著,模仿著,就像狗尾續貂,心裡追悔莫及,暗自祈求張鬧再給一次握手的機會。
一天,我躲到離屋子不遠的灌木叢後面撒尿,看見鬧鬧躺在那裡。它已經硬了,嘴角像趙敬東那樣血跡斑斑。估計趙敬東給它餵了農藥,它受不了才從狗洞爬了出來。我用麻袋包住它,放在單車的後架,來到鐵馬東路的倉庫。既然鬧鬧來自這裡,我就把它埋在這裡。我繞到倉庫後面,挖了一個坑,在即將覆蓋鬧鬧的時候,忍不住用鐵鍬撩開它的後腿。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時我身上同時產生了兩種反應,就像分裂了似的。我的鳥仔直了,但是我的腦子卻感到噁心。我一邊直著一邊乾嘔,彷彿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扇自己巴掌。直到泥土完全把鬧鬧掩蓋,我身上的這種現象才消失。好像當時我說了一句「安息吧,鬧鬧」,好像還說了「永垂不朽」什麼的,也好像沒說,反正現在我記不清晰了。
趙敬東的宿舍沒人敢住,一直空著,屋門半閉半開,風來時吹得匡啷匡啷的響,膽小的人還以為是鬧鬼。但是我不害怕,悶得發慌就鑽進空空的屋子,呆呆地坐上一陣,好像趙敬東沒死,會隨時回來跟我聊上幾句;好像那隻狗也沒消失,還在屋子裡跳躍……我只在空屋裡發了幾次呆,屋前的荒草就青了,樹葉就綠了,動物們開始叫春了。我感覺身上發生了一點小變化,那就是膽子比從前大了,逼急了彷彿也可像武松那樣打老虎。有一天,何彩霞又張開大嘴,跟一群人說趙敬東在狗屁股上抹豬油……我當即挺起腰桿:「何彩霞,你知不知道,趙敬東是你害死的。」
她用手摀住嘴巴,頓時沒了語言。
我乘勝追擊:「每天晚上,我都聽到趙敬東回屋子來哭,他一邊哭一邊控訴,說是你舔破窗口,才讓他的事情暴露;是你到處說他,動物園的領導才決定批鬥……他哭得一聲比一聲淒涼,比死了母親還要淒涼,經常在半夜裡把我哭醒。」
何彩霞的臉嚇得發白,好像罪犯被警察逮住那樣緊張、恐懼。她結結巴巴地:「你……你在宣揚迷信。」
「是不是迷信,你半夜到趙敬東的屋外聽聽再下結論。」
你幹嗎縮脖子?是不是害怕了?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又不是現在,你用不著發抖。煙來了,你抽支煙鎮靜鎮靜,來,我給你點上。第二天晚上,情況發生了逆轉,估計何彩霞得到了高人指點,要不她的嘴裡不會一套一套的。她站在我門前扯開嗓門:「曾廣賢,你他媽小小年紀竟然學會了陷害,你去問問,動物園的人哪個不知道趙敬東是你害死的。」
我倚住門框:「才一個晚上,你怎麼就賴賬了?昨天不是說好了是你害死趙敬東的嗎?」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別想蒙我。你摸著胸口想想,是哪個告訴趙敬東單位要批鬥他?」
「不是你說的嗎?」
「是我說的,但是我說了一個多月,他都沒自殺。我再怎麼說他也聽不到,他沒聽到,就等於我沒說,是你這個傳聲筒把話傳給他,他才嚇死的。更何況,你還送給他那隻小母狗,要是沒那隻狗,他哪有犯錯誤的條件。你用狗給他施美女計,給他下圈套,現在你明白是誰害死趙敬東了吧?」
我指著趙敬東的屋子:「是誰害死趙敬東,只要到屋裡坐坐就明白,你說不是你害死的,你敢進去嗎?」
她黑著臉,在門前走來走去。我跨進屋,坐到佈滿灰塵的凳子上。她轉身欲走,忽地又轉過身,試探性地跨進來,坐在門檻上:「坐就坐,誰怕誰呀。」
「有本事你坐到裡面來,最好坐到床上去。你敢坐到床上,就說明趙敬東不是你害死的。」
「那就是你害死的。」她說著,真的坐到床上,床板「呀」了幾聲。
「趙敬東死的時候流了許多血,那些血就在你的屁股底下,你好好看看吧。」
「隨便你怎麼嚇,我都不怕。趙敬東要報復,也會報復那個真正害死他的人。你說過的,只要我坐到床板上,就說明我沒害他。」
「那要看坐多長時間,坐得越久證明你越清白。」
屋子裡靜悄悄,好多小蟲在燈下飛舞。我們不時地對視一眼,但更多的時間是在打量牆壁、瓦片和蜘蛛網。我說:「你敢讓我熄燈嗎?」
她搖了搖床板:「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
我站起來,叭地把燈熄滅。屋子裡除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搖床板的聲音越來越響。我說:「再過一陣子,你就會聽到趙敬東的哭聲。如果你聽到哭聲也不怕,說明他的死真和你沒關係。」床板忽然不響了,一道黑影躥出去,在門外喘息。我說:「心虛了吧。」
「反正我已經坐過床板了,已經證明我的清白了。」說完,她揚長而去。
我坐在黑暗裡,回憶何彩霞說過的話,感覺脊背涼颼颼的,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屁股下的凳子開始顫抖、搖晃。要是我不去問趙敬東跟那隻狗的事,要是我不告訴他別人連批鬥的發言稿都寫好了,他會喝農藥嗎?也許……還有那隻狗,為什麼偏偏要委託他看管?如果是委託陸小燕或者房子魚,哪怕是厚起臉皮委託何彩霞,也不至於發生這樣的事呀。我越想腦袋越大,越想越害怕,忽地尖叫起來。
第二天上午,我路過河馬館,看見何彩霞在幫河馬飼養員胡開會撈水池裡的浮物。她一邊撈一邊大聲說話,除了想讓每一個路人聽見之外,似乎還有用高分貝來漂白自己的嫌疑。
她說:「昨夜一試,就試出誰害死了趙敬東。」胡開會說:「是誰?」她說:「除了曾廣賢那小毛孩還會有誰。他以為我做賊心虛,不敢坐趙敬東的床,沒想到我不僅坐了,還在床板上閃了幾十下。要不是我清清白白,打死也不敢坐到趙敬東的血跡上。」
這事被何彩霞放油,加鹽,撒上味精,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動物園。胡開會和陸小燕他們在路上碰見我,還專門求證事情的真假,就連修草坪的啞巴也攔住我比劃了半天。開始我怎麼也不明白啞巴想說什麼,後來他學狗爬,倒在地上裝死,我才知道他也在關心趙敬東的事。你看看,你看看,連啞巴都管起閒事來了,還有誰不管閒事?整個動物園有上百來號職工,幾乎每個人都向我打探:「趙敬東真是你害死的嗎?」
那麼燙手的問題,叫我怎麼回答?歷史的經驗告訴我,除了閉嘴還是閉嘴,但沒想到我的沉默激怒了何彩霞。一天下午,趁大家開會學習,何彩霞站起來問我:「曾廣賢,那天晚上我們是不是去趙敬東的屋子裡坐過?」眾人扭過臉,把目光整齊地落到我肩頭,我感覺到了一些重量,站起來,想溜出去。何彩霞一把扯住我的衣袖:「不說清楚,就拿你來批鬥。」
我趕緊說:「坐了。」
「你是不是說只要我坐到趙敬東的床上,就說明他的死和我沒關係?」
我點點頭。
「別光點頭,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我說過。」
「大聲點。」
我大聲地:「我說過!」
她鬆開手:「大家都聽見了,趙敬東不是我害死的,今後誰要是再斜著眼睛看我,我就操誰的祖宗。」
我跑出會議室,對著門前的那棵樹大聲地:「如果不是你害死的,那你幹嗎害怕熄燈?」
會議室傳出一陣哄笑。「你這個死野仔,想斷胳膊缺腿呀……」何彩霞罵罵咧咧地追出來,抓起一塊石頭。我撒腿便跑,她舉起石頭追趕。
嗨!她那身材,要追上我還得請幾個長跑教練。從此以後,我凡是看見她,總是扭頭就跑。她呢,只要看見我,雷打不動地要追。這麼折騰一陣,雙方都有些疲倦,她那中年微胖的身體竟然有了點苗條樣,這也許是她追趕我得到的唯一好處。有一次,她邊追邊喘大氣,邊喘大氣邊求我:「廣賢,你說句良心話,趙敬東是不是我害死的?」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害死的。」
她呸了一聲,把手裡的石頭丟到地上,咬著牙齒:「曾廣賢,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根本就沒有良心!」
晚上,何彩霞提著一網兜蘋果來到我的宿舍。我有點想不到,也有點受寵若驚,一時間不知道是坐好或是站好。她打量一遍屋子,慢慢坐下:「廣賢,我們別再爭了。如果你認為我的苗條是因為追你,那就錯到太平洋裡去了。信不信由你,自從趙敬東死後,我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半夜裡常常驚醒,後背不停地冒虛汗。後來你添了一把火,說趙敬東是我害死的,這更讓我睡不踏實,心裡像躲著個小偷,成天提心吊膽。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應該到處說他的壞話,畢竟他還沒結婚,是一個連開會都不敢發言的小伙。但是……你呢,難道你就不想承擔責任嗎?一千個、一萬個原因,歸根結底趙敬東的死還是你造成的……」
「如果你是來說這個,就給我滾蛋。」
「你別抵賴,先聽我把話說完。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分析,其實趙敬東早就有了輕生的念頭,人是不可能說死就死的,他一定早就有了念頭,只不過在等待時機……」這幾句還算中聽,幾乎要把壓在我胸口的石頭搬開了,但是她話頭一轉,「那麼,是誰給了他時機呢?沒有第二個答案,是你。如果你不告訴他單位要批鬥,他肯定不會急著喝農藥……這是他的轉折點,就像炸藥包的導火線。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事實明擺著。假若你還有針尖尖那麼一點良心,那就承擔一點責任,把這副擔子接過去,不要再讓我受折磨,讓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我抓起蘋果,扔到門外。
「其實單位根本就沒打算批鬥他,不信,你去問何園長。」說完,她拍拍衣襟,走了出去,彷彿把一身的重擔拍下來,毫不吝嗇地讓我全部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