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幽美,是指可以容易地觸發感情的景物,容易地觸發遐思,彷彿是一個惹人談戀愛的女人。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認為中國的景物使人有幽美之感,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我們的景物大有古意。你不需要是什麼地質學家或植物學家,但見到奇山巨石﹑蒼松芳草,你不由得感到它們曾經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要向你細說。事實上中國是個古國,數十年後因為經濟發展會變成怎樣不得而知,但今天,古屋﹑古田﹑古村落等觸目皆是。古意令人懷古,這是幽美使人遐思之一也。
其二是中國的景物有苦意。大家都知道好藝術往往有點苦味。只要離開了因為經濟發展而促成的高樓大廈或工廠滿佈,見到的田園皆有苦意。不是人民公社或「文革」期間那種毫無藝術味道的苦,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粒粒皆辛苦。是的,今天我們還可以在內地隨處見到陶淵明昔日寫下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還是用牛耕田免不了有點苦味,而無論村居﹑小徑﹑菜圃﹑梯田等都使人體會到農民的血汗,但有詩意,很幽美的。
朋友,多到神州大地走走吧。今天因為交通有了長進,幽美之境正如蘇學士說的「取之無禁」。經濟發展得那樣快,我們無從估計這幽美的整體可以維持多久。經濟與科技發達是有代價的。個人不大願意付出的代價,是今天還可以見到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二○○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中國的古文化不容易明白﹔就是近文化也不容易明白。今天位於廣西賀州的據說有近千年歷史的黃姚古鎮是個不容易明白的地方。知道取名黃﹑姚二姓兩家人,其他可以考究。我刻意地不做功課,以個人的直覺感受說一下,提出疑問。
本來少為人知,只是幾年前香港某電視劇在那裡拍攝,跟製片商絡繹不絕,傳了開來,遊客多了,好搞攝影的奔走相告。為了好奇,我和太太與三位朋友最近也到那裡走了一趟。
首先要說的,是不要給招來的廣告照片誤導﹕那是用電腦砌成的。今天內地不少旅遊點的廣告示範皆由電腦砌成,中計甚易。但黃姚是我到過的最完整的古鎮,還沒有受到為遊客出術而左塗右改的蹂躪,還沒有被聯合國封為什麼世界文化遺產的。比一些我到過的﹑曾經被「封」的遠為可觀,值得一遊。
遊客不是那麼多,雖然一些數十元一晚的小酒店最近開始做生意,留宿者可以不住農家。有了大名而遊客不多,主要因為不容易去。車路不好走,從賀州市或鍾山出發,數十公里,車行兩三個小時。無疑是窮鄉僻壤,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怎會有那樣完整而又有規模的古鎮屹立那裡呢?好幾個世紀之前,黃姚肯定繁盛過,而近代也應該繁盛過,因為今天在那裡還可以見到廣西博物館與什麼劇場等遺跡。
除了賀州用顯微鏡放大的地圖,一般地圖找不到黃姚這個名字。朋友,只要你去走一趟,知道多麼難走,知道多麼難找,你不會相信黃姚曾經繁盛過,但古跡卻讓你想到曾經繁盛,然後歷盡滄桑。
古鎮當然代表古文化,但文化怎會在黃姚這個地方搞起來呢?我到過徽州的婺源﹑宏村﹑西遞等古村,沒有黃姚那麼古,容易理解,容易明白。徽州位於安徽之南,江西之北,接近江蘇﹑浙江,曾經騷人雅士雲集,而徽州盛產文房四寶,名動神州。我問黃姚人士他們盛產什麼,得到的回應是﹕豆豉!既為古鎮,對聯當然隨處可見。在徽州一帶見到的對聯水平不俗,但黃姚見到的一般不及格。然而,這個盛產豆豉﹑對聯不及格的地方,其古建築與整個古鎮的設計都有心思,明顯地在徽州之上。
風景是好的,比不上廣西好些地方,但算好。水源一流——溪水清澈見底,川流不息,沒有水災為患。農地不俗。這些加起來是聚居成鎮的條件了。顯然,遠在北宋就有人這樣想,把黃姚建造起來。但今天從黃姚到賀州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可以想像,有汽車之前黃姚是個孤立的小村落,彷彿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說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忽發奇想﹕黃姚的居民可能沒有聽過「文革」這回事。當然不可能,但想是可以這樣想的。
黃姚古鎮的鄰近有一個不古的黃姚小鎮,是農民的交易市場了。亂七八糟,相當殘破。整個黃姚的居民都沒有冰箱,連我們住宿的小酒店也沒有。他們的解釋,是生活還沒有發展到有冰箱的階段。小冰箱只數百元,電費付不起吧。但手提電話的接收信號非常好,想來是為遊客而設的先進科技了。
朋友,要到黃姚走一趟嗎?應該走一趟,但不妨等一下。一條正在興建的高速公路,在很近黃姚的地方通過。該公路通行後,遊客會激增。是考慮保護黃姚的時候了。
二○○五年十一月一日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看官,上面是南宋林洪詠杭州的七絕,家喻戶曉也。最近游杭州,逢節日,有什麼大展覽的,見到西湖側畔士女雲集,小店子生意滔滔,使我想到宋徽宗命張擇端畫了三年的《清明上河圖》,想到昔日汴州(今開封)在擇端筆下的繁華,也想到中國文化欠他那麼多的徽宗竟然為了藝術連江山也輸掉了。為美人而痛失江山可以理解,但為藝術而失江山的,古今中外只有徽宗一個。天才的代價,何其高也。
無可置疑,杭州曾經繁盛過。北宋詞人柳永的《望海潮》有經典的描述﹕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沒有到過開封,只憑《清明上河圖》來想像昔日的汴州是怎樣的。我的意識,是柳永的錢塘與徽宗的汴州,其繁榮比不上今天的杭州。
到過杭州若干次了。最早是一九八六年。該年先到北京首都鋼鐵廠調查承包制,在那裡的宿舍住了兩天。跟李忠凡帶我到杭州,住了一晚,走溫州。溫州副市長陪我到雁蕩山,山下挑燈夜談,談了一晚,回杭州。在那裡參觀了絲廠與藥廠,與杭州的幹部會議,在國企優越性的話題上吵了起來,互不相讓也。
其後到過杭州七八次,起初三幾次覺得很可憐,街頭小販,破落樓宇,就是旅遊景點也不見得有過人之處。近幾年聽到杭州被譽為中國最宜搞商業的城市,也到過浙江大學與浙江財經學院講話,知道那裡的發展比我的脈搏跳得還要快。兩年前,杭州的朋友投訴,說政府大手投資改善西湖的景觀是浪費。我不同意,認為如果杭州是我的我也會這樣做,因為遊客激增的收入,得可償失也。
今天所見,西湖修得好,湖畔的無數小店﹑酒吧﹑文化場所等,在明顯的商業化中還能保持檔次,清潔,變化多,娛樂成分高,使我覺得如果柳屯田死而復生,肯定留連忘返。朋友,不要說我俗氣。讀中國古詩人詠杭州,或乾隆在那裡題什麼的,免不了有點俗氣,是富裕繁榮的俗,不扮聖人會覺得可愛。
年多來我給杭州的分數不斷打上去,主要因為在那裡遇到不少有成就的企業家。年齡一般在三十多與四十多之間,學識好,有幹勁。二十年前我在《信報》發表《論衡》時,這些企業家是大學生,不少讀過我當年的幾本《論衡》結集。這些日子去杭州,太太拿我的新書去換飯吃(一笑)。他們有錢,我們有書,簽個名字吃兩餐,再不夠就即席揮毫,寫書法,交個朋友,不亦快哉。正經地說,今天杭州再汴州,可不是因為遊客夜夜笙歌,而是上述的企業青年數之不盡也。
西湖呢?昔日蘇子把西湖比西子,令人嚮往,但我還是欣賞白香山的文采﹕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二○○六年四月十四日
侯夫子訪南京,我也訪,識途老馬,當然帶他游夫子廟。其實是內地朋友破費宴請,我借花敬佛,謹在這裡向慷慨的朋友致意。
夫子廟是個小區,但奇怪地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集中地。看官須知,中國的名勝古跡往往靠一首名詩或一篇名文的傳誦千古而歷久不衰。武漢的黃鶴樓,沒有崔顥的一首七律不會有人記得﹔武漢東馳個多小時的黃州,要靠蘇子的一詞二賦﹔蘇州的寒山寺,全憑張繼的《楓橋夜泊》﹔滕王閣不可以沒有王勃,大觀樓不可以沒有孫髯翁。最神奇是岳陽樓﹕寫《岳陽樓記》的范仲淹從來沒有到過那裡!
以一首詩或一篇文章或一幅對聯而使一個古跡名垂千古,看來是中國獨有的文化傳統,既有意思,也可愛。南京夫子廟令人羨慕,是那裡有兩首古代名詩的支持。其一是劉禹錫寫《烏衣巷》,詩雲﹕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