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第二十章 (1)
    一天夜裡,劉世順對我的曾祖父掏心裡話說,他真的受不了了,他身子的下體鼓鼓脹脹的非常非常的難受,他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他簡直要瘋了。我的曾祖父起初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以為他在說鐵路上的事,以為他是累的,心想那有什麼好講的,不都一天天在熬嗎?反正得熬到鐵路修好才能夠有出頭的那一天。沒想劉世順繼續說:「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想嗎?我就不信。要不就是你長時間不做,身體出毛病了!」

    我的曾祖父這才聽明白劉世順究竟在說什麼,他於是有點尷尬,心裡想,劉世順還真混呀,天天工作那麼累還有心思想那個,嘴上說:「想又怎麼樣,不想又怎麼樣?這裡是美國,又不是在中國,老婆又不在身邊。」

    劉世順說:「你不手淫嗎?我看他們很多人都在手淫。也只有那樣了,才好受些。」

    我的曾祖父覺得劉世順有點齷齪,說:「我不!」

    劉世順說:「為什麼?」

    我的曾祖父說:「我不習慣。」

    劉世順說:「那有什麼?幾回就習慣了!」

    儘管白天再累,只要到了晚上,一鑽進被窩裡,劉世順就開始說女人,起初沒什麼人附和,但說著說著,就連最老實的人也跟著活躍了起來,說著女人的種種好處,都心裡想這時要是有個女人躺在身邊該多好!

    若干年後,當我的曾祖父回憶起在美國修築鐵路的那段歷史時,除了艱苦的勞作和非人的待遇讓我的曾祖父耿耿於懷,天天在嘮叨外,完全可以感覺得出,還有一件事,我的曾祖父好像一直諱莫如深,表現出一種很難以啟齒,很不願意講出來的樣子。但是最後,經不住我的父親他們的一再追問,我的曾祖父還是說了。他說,那種個人生理上的事說出來確實連他自己都感到臉面喪盡,無比的羞恥,但想想其實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他們也是人,一群年輕健壯的男人,只要是男人,生理上的需求都是一樣的,同樣需要女人,需要做愛。後來,關於這個話題已經挑開了講了,我的曾祖父也不再閃爍其詞,他說,事實上,在中國勞工裡面,十有八九的人有手淫的行為,儘管白天繁重的鐵路修築讓那些勞工們疲憊不堪,但是,由於長時間沒有碰到女人,生理上的自然反應還是讓那些中國勞工覺得相當的尷尬。一到夜裡,帳篷裡到處可以聽到勞工們在自己的被窩裡手淫的陣陣喘息聲。那已經成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現象,大家心知肚明,大家都相互理解,誰也不去說誰,誰也不會去影響誰,誰都知道,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容易,大家都在苦苦煎熬著。

    手淫的不單單是中國人,黃種人,還有那些白人。和中國人完全不同的是,那些白人可不像中國人那樣善於壓抑自己,克制自己,他們做不到。當感到自己性飢渴需要發洩的時候,他們更多的則是想方設法找地方發洩去,他們不可能讓自己受委屈。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修建的鐵路從西往東過去,一路上幾乎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小鎮,那些小鎮雖然不大,但每一個小鎮上幾乎都有各種各樣的旅館,那些旅館從嚴格意義上說不完全是旅館,實際上本身就是一個妓館。和正規妓館不同的是,那些妓館完全是為太平洋鐵路的開工而設的,也就是說,是專門為鐵路上的那些勞工而開設的,一個館裡頂多也就兩三個、三五個妓女。在妓館裡從事那種皮肉營生的大多是從愛爾蘭移民過來的女白人和美國當地的一些女黑人。她們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可做,加上生活無著,只好在旅館裡租了一間房子,開始招攬生意。其實她們的收入並不高,她們的主要客人就是鐵路上那些白人勞工。白人勞工本身工資不高,他們不可能拿很多錢給她們的,但她們還得要耐心地等待著那些白人勞工們的到來,要是他們不來,她們就連吃飯租旅館的錢就都沒有了。

    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們就顯得相當的無聊。因為那些客人一般都是要等到傍晚收工以後才來的,一整天的時間裡,她們就會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口或者倚在門板上,想一些心事,然後看天上的日頭一點一點地向西邊落去。她們知道,只要到了天黑了,她們才有事情可做。她們服務的主要對像只能夠是那些白人勞工,包括詹姆斯也動不動就往那裡跑。那些白人勞工並不是特別有錢,關鍵是那些白人勞工捨得花錢,懂得享受。中國人則完全不同,即使他們在路過妓館門口的那一刻,雖然也免不了要抬眼朝那些打扮得相當性感的外國女人們瞅上一眼,但是他們就是沒有勇氣走進那道門。那道門對他們來說就猶如中國和美國,隔著浩瀚的太平洋難以跨越一樣。有時,那些妓女們也會主動上前向他們獻慇勤,拉他們的客,但十有八九,中國勞工是不會輕易走進去的。那不是因為中國男人不想,不是因為他們的腰帶扎得特別的緊,而是因為中國人吝嗇。不願意去花那筆錢,他們知道,自己手中的每一個美金都來得相當的不容易。

    白人勞工彼卡經常去那種地方。在彼卡看來,自己身體的某某部位被憋得難受了,就得找個地方發洩一下,放鬆一下,那就跟大小便急了上廁所拉大小便一樣正常,不可能老憋著,那要出事情的。人不能夠太苦了自己。彼卡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就那麼有本事,可以幾年時間長久地不跟女人睡覺,而且還可以做到仍然不進妓院。是不是中國人的生理特點和西方人的不一樣?和中國勞工相處幾年了,彼卡也學會講了一些中國話,曾經有好幾次,他想拉著我的曾祖父和李倉一起去,但無奈我的曾祖父和李倉死活就是不去,彼卡於是覺得奇怪,說:「為什麼?」我的曾祖父說:「我在中國已經有妻子了。」

    李倉那時正躺在自己的鋪子,像平時一樣,他在看著豎立在帳篷裡的那面金龍旗。那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每天不管再苦再累,他也要舉著金龍旗跟他一起出工,一起收工,有事沒事,他總是要朝金龍旗瞅著,對他來說,看著金龍旗,就等於是看到了自己的國家。

    彼卡朝李倉努了努嘴說:「他呢?」

    我的曾祖父說:「他也一樣,有妻子了。」彼卡說:「這沒有矛盾的,我在南方老家一樣有妻子,還有孩子,可是她不在身邊,她沒辦法滿足我的需要,我必須自己想辦法。」

    我的曾祖父說:「你們西方人和我們中國人不一樣,你們西方人賺錢就是為了享受,我們中國人還要照顧家庭,家裡還有好多的債等著我們回去還。」

    彼卡說:「那你們活得也太苦太累了。這一點我沒有想到。」

    彼卡有點為自己當初的行為內疚著。但只是一瞬間,那種感覺就過去了。他心裡想得更多的仍然是那些妓女,說著,就又到小鎮找那些妓女去了,把我的曾祖父和李倉他們丟在了帳篷裡。

    天慢慢在暗了下來,帳篷被重重的黑暗包圍著,帳篷的上方掛著一盞馬燈,馬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那面金龍旗也變得忽明忽暗,閃著幽幽的黃光。我的曾祖父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彼卡去小鎮上嫖妓,他知道李倉也不可能去的。他看著李倉,發現李倉已經睡著了。在和李倉一起生活的幾年中,他已經太瞭解李倉了。他知道,李倉的心裡除了大清王朝外,似乎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我的曾祖父甚至覺得奇怪,別的男人都多多少少有手淫的行為,李倉卻好像從來就沒有。

    每天收工回來,他什麼地方也沒去,連走動一下也都懶著動,就那樣靜靜躺在地鋪上,他的眼裡永遠就是帳篷頂上的那面金龍旗。其實,我的曾祖父並不知道,李倉除了他的大清王朝,除了那面金龍旗外,他照樣想念家,想念家裡那個纏腳的妻子蘇文淑。有時,空閒的時候,李倉也會扳著手指頭在算著,算算他和妻子蘇文淑的事,結果他發現,他和蘇文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也沒多少天。那實在是一件讓李倉非常痛心非常覺得對不起蘇文淑的事,和蘇文淑成親的那天晚上,李倉曾經向蘇文淑保證說,這輩子他一定讓她幸福,讓她天天都過上好日子。蘇文淑心裡非常甜蜜和陶醉,但她說,「不要什麼好日子不好日子,我只要你,只要和你天天在一起就行!」

    李倉笑起來說:「那有何難,從今往後,我哪也不去,就陪在你身邊好了,一直陪到你我都慢慢的老去,連路都走不動為止。」

    蘇文淑聽了,就覺得很感動,很滿足,心想自己是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李倉和蘇文淑成親後沒到兩年,李倉就參加太平軍跟隨太平軍的部隊去了,結果一走就是兩年。那時,他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個女孩,才一歲多,剛剛學會說話,李倉要走的那天晚上,蘇文淑苦苦地挽留著李倉,目的就是想讓李倉改變主意,她無論如何不願讓李倉去當太平軍。那時,李倉當然還一點都不知道太平軍那些頭頭們起義的真實意圖和目的,他的想法難免有點天真,如前面所說的那樣,李倉參加太平軍是想以自己的正義行動感召和挽救搖搖欲墜的大清王朝,讓清王朝勵精圖治,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因此他說,他一定得走,他是為了廣大百姓才去當太平軍的,他要到京城去找皇帝爺,當著皇帝爺的面告訴說眼下百姓生活是多麼的艱難,讓他好好治理國家,好好愛護他的百姓。等到皇帝爺答應了,百姓們都能夠過上好日子了,他也就回來了。那時,他什麼地方也不去了,就陪著老婆和孩子。蘇文淑不信,她說李倉也想得太天真了,皇帝老爺是什麼人,他會輕易聽他們的話嗎?他們的心思一定要白費了!李倉卻依然堅持著要去參加太平軍,他說,對皇帝,對這個國家,他是有信心的。他相信這個國家遲早會有昌盛富強的那一天。李倉終於還是走了,把蘇文淑和一個才滿週歲的孩子丟在了家裡。

    當兩年後李倉逃離太平軍回到家裡時,蘇文淑一點也沒有怨責李倉的意思,他只求李倉從此哪也別去了,只要守著她和孩子就行。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蘇文淑知道,官兵天天到處在抓捕太平軍的人,李倉在家裡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險。那是萬萬要不得的,她整天都在替李倉擔心著,害怕李倉有什麼不測。後來,李倉決定要遠走美國去當鐵路勞工,蘇文淑也只能含淚答應。在李倉要離去的那天的那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她就那樣靜靜地守在李倉的身邊,她知道,自己的男人這一走,誰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回來?可不走又能怎麼辦?她就那樣兩難著,心裡有說不出的矛盾和痛苦。李倉一樣沒有一點的睡意,李倉想的更多的是對妻子蘇文淑的內疚和虧欠。他覺得,和蘇文淑結婚幾年了,他整天在外面跑,整天都在讓妻子提心吊膽,幾乎沒有讓她過上一天安寧的日子。那天夜裡,他們一刻也沒睡,李倉和妻子就那樣靜靜地四目相對著,他們在一起說了一個夜裡的話。什麼話題都說,就連各自小時候許多不雅的事也都說了。儘管李倉一遍又一遍地在安慰著妻子說,但是蘇文淑哪裡是幾句話就能夠說動的人?李倉越是安慰,蘇文淑就越是只有掉淚的份兒。

    終於有一天,李倉對我的曾祖父說,他怕是再也看不到他的妻子蘇文淑了,要是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了,她要怎麼辦?要知道,她裹著一雙小腳,很多的事都不能夠做,她差不多就是一個殘疾人了。

    除了妻兒,李倉最牽掛的仍然是他的大清國,他問我的曾祖父說朝廷為什麼就不來救我們呢?到底為什麼呢?現在大清國到底是誰在當皇帝?是不是還是同治爺?同治爺他好嗎?大清的江山應該沒問題吧?

    李倉就像一個還沒懂事的孩子一樣一個問題又一個問題問著我的曾祖父,好像在我的曾祖父那裡可以得到問題的全部答案。其實,作為一個普通農民的我的曾祖父來說,他能夠知道什麼?別說遠在京城的皇帝和大清的江山,就是發生在身邊的事他也說不清楚。他什麼也不能夠告訴李倉。

    事實情況是,同治帝在位十四年,在此期間,清朝政府雖然依靠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一批重臣鎮壓了太平天國起義等一系列的農民起義。也辦了一些所謂的「洋務新政」。但這些與同治皇帝都沒多大關係。當時的統治者實際上是慈禧。同治幼年時是一個少不更事的頑童,親政以後,作為一個青年皇帝,確實是辜負了朝野上下對他的殷切期望。親政兩年後,死於天花,那時已經是1874年了。

    我的曾祖父心裡想的是,李倉不應該想的事也想得太多了,便勸他說:「以前是蘇文清想東想西,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現在卻輪上你了。你為什麼盡想那些沒用的?人不能夠過分悲觀地活著,那樣對誰都沒有好處。你知道嗎,有時一個人還真的不能夠陰氣太重,陰氣重了什麼麻煩事就都來了。」

    李倉說:「這是哪跟哪呀?一個人該走衰運時陰氣自然就重了。蘇文清當時說他要死了,我們說什麼也不相信,你能夠相信嗎?我們還罵他在胡說八道,可是現在想想,他的預感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我現在的感覺也許就是他當時的那種感覺。」

    我的曾祖父說:「你什麼時候也學迷信起來了?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想得卻想得太多了,那樣做人多辛苦!」

    李倉卻認真起來說:「我是在跟你說真的,我確實是覺得那一天很快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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